正文第三百六十一至第三百七十章[31]如果回答太子十分積極,勤懇做事,和群眾(大臣)們打成一片,能獨立處理政事,威望很高的話,那太子一定完蛋了。


    你爹還在呢,現在就拉攏大臣,獨立處事,想搶班奪權,讓老爹不得好死啊。


    既然這個答案不行,那麽我們換一個答案:太子平時積極參加娛樂活動,不理政事,疏遠大臣,有事情就交給下麵去辦,沒有什麽威信。


    這樣回答的話,太子的結局估計也是——完蛋。


    這又是一個非常類似二十二條軍規的矛盾邏輯。


    太子的悲哀也就在此,無數太子就是這樣被自己的父親玩殘的,自古以來,一把手和二把手的關係始終是處理不好的,在封建社會,皇帝就是一把手,太子就是二把手,自然逃脫不了這個規則的製約。


    你積極肯幹,說你有野心,你消極怠工,說你沒前途。


    幹多了也不行,幹少了也不行,其實隻是要告訴你,不服我是不行的讓你幹,你就不得休息,不讓你幹,你就不得好死。


    這似乎是很難理解的,到底是什麽使得這一滑稽現象反複發生呢?答案很簡單:權力。


    誰分我的權,我就要誰的命!(兒子也不例外)朱棣很明白,他最終是要將權力交給太子的,而在此之前,太子必須有一定的辦事能力,為了帝國的未來,無能的廢物是不能成為繼承人的,所以必須給太子權力和鍛煉的機會,但他更明白,要想得一個善終,混個自然死亡,不至於七八十歲還被拉出去砍頭,就必須緊緊握住自己手中的權力,直到他死的那一天!兒子是不能相信的,老婆是不能相信的,天下人都是不能相信的這就是皇帝的悲哀。


    好了,現在楊士奇先生已經完成了他的思索,讓我們來看看他的答案:“太子監國期間努力處理政事,能夠聽取大臣的合理意見,但對於不對的意見,也決不會隨便同意,對於近臣不恰當的要求,他會當麵駁斥和批評。”


    這就是水平啊,在朱棣舉辦的現場提問回答活動中,楊士奇能夠在規定時間內想出這種兩全其美的外交辭令,實在不簡單。


    既勤懇幹活禮賢下士,又能夠群而不黨,與大臣保持距離,在楊士奇的描述下,朱高熾那肥頭大耳的形象一下子變得光輝照人。


    [32]朱棣聽了這個答案也十分滿意,臉上立刻陰轉晴,變得十分安詳,當然最後他還不忘誇獎楊士奇,說他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人。


    在這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中,朱棣和楊士奇各出絕招,朱棣施展的是武當長拳,外柔內剛,楊士奇則是太極高手,左推右擋,來往自如。


    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似乎可以算是武當派的同門師兄弟。


    於是,永樂十年(1412)的這場紛爭就此結束,太子黨受到了沉重打擊,太子被警告,地位也有所動搖,但由於楊士奇等人的努力,終於穩定住了局勢。


    可是太子前麵的路還很長,隻要朱棣一天不死,他就會不斷受到朱高煦的攻擊,直到他登上皇位或是中途死去。


    事實也是如此,另一個更大的陰謀正在策劃之中,對太子而言,這也將是他監國二十年中經受的最嚴酷的考驗。


    在朱高煦持續不斷地誣陷詆毀下,朱棣確實對太子有了看法,但暫時也沒有換太子的想法,皇帝這樣想,下麵的大臣們可不這樣想。


    看到朱棣訓斥太子,許多原先投靠太子準備投機的官員們紛紛改換門庭,成為了朱高煦的黨羽,但楊士奇卻始終沒有背棄太子,他一直守護著這個人,守護在這個看上去遲早會被廢掉的太子身邊。


    大浪淘沙,始見真金。


    不久之後,一場更大的風暴到來了,太子和楊士奇將接受真正的考驗。


    永樂十二年(1414)九月,朱棣北巡歸來,當時太子及其下屬官員奉命留守南京,聞聽這個消息,立刻派人準備迎接,但迎接時由於準備不足,有所延誤,朱棣很不高興。


    其實說來這也就是個芝麻綠豆的小事,朱棣同誌平日經常自行騎馬出入大漠等不毛之地,陪同的人也不多,像迎駕這種形象工程有沒有是不大在乎的。


    所以太子朱高熾雖然心中不安,卻也沒多想。


    然而後來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了朱高熾的意料。


    朱棣大發雷霆,把朱高熾狠狠罵了一頓,大概意思是老子在外麵打仗那麽辛苦,也是為了你將來的江山打基礎,你卻連個基本迎接工作都做不好,要你這個廢物有什麽用?朱高熾挨罵了,心裏非常委屈:不就是稍微晚了點,至於搞得這麽大嗎?至於,非常至於。


    [33]朱高熾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他的好弟弟朱高煦不斷打探他的行動,雖然並沒有什麽發現,但政治家朱高煦先生整人是從來不需要事實的,他不斷編造太子企圖不軌的各種小道消息,並密報給朱棣。


    朱棣開始並不相信,之後禁不住朱高煦長年累月的造謠,加上身邊被朱高煦買通的人們也不斷說壞話,他漸漸地又開始懷疑起太子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沒想到回來就碰上了太子迎駕遲緩這件事,雖然這並不是個大事情,但在朱棣那裏卻變成了導火線。


    在朱棣看來,這是太子藐視他的一種表現。


    自己還沒有退休呢,就敢這麽怠慢,將來還得了?!在朱高煦的推波助瀾下,事情開始一邊倒,太子受到嚴厲斥責的同時,太子黨的主要官員如尚書蹇義、學士黃淮、洗馬(官名,不是馬夫)楊溥都被抓了起來,關進了監獄。


    最黑暗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在朱高煦的精心組織策劃和挑撥下,朱棣的怒火越燒越旺,太子黨幾乎被一網打盡。


    朱棣已經認定太子黨那幫人都想著自己早死,然後擁立太子博一個功名,他對太子的失望情緒也達到了頂點。


    他不再相信擁護太子的那些東宮文官們,除了一個人外。


    這個例外的人就是楊士奇。


    說來奇怪,雖然楊士奇一直在太子身邊,朱棣卻一直認為他是一個公正客觀的人,於是在兩年後,朱棣再次召見他,問了他一個問題。


    與兩年前一樣,這也是一次生死攸關的問答。


    無畏的楊士奇當時的政治局勢極為複雜,由於朱棣公開斥責太子,且把太子的很多親信都關進了監獄,於是很多大臣們都認為太子已經幹不了多久了,倒戈的倒戈,退隱的退隱,太子也朱高熾陷入了孤立之中,現實讓他又一次見識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原先巴結逢迎的大臣們此時都不見了蹤影,唯恐自己和太子扯上什麽關係,連累自己的前途,在這種情況下,楊士奇開始了他和朱棣的問答較量。


    這次朱棣沒有遮遮掩掩,他直接了當地問楊士奇,太子是否有貳心,不然為何違反禮儀,遲緩接駕?(這在朱棣看來是藐視自己)在此之前,也有人也勸過楊士奇要識時務,太子已經不行了,應該自己早作打算。


    楊士奇用自己的答案回複了朱棣,也回複了這些人的“建議”。


    [34]楊士奇答道:“太子對您一直尊敬孝順,這次的事情是我們臣下沒有做好準備工作,罪責在我們臣下,與太子無關。”


    (太子孝敬,凡所稽遲,皆臣等罪)說完,他抬起頭,無畏地迎接朱棣銳利的目光。


    朱棣終於釋然了,既然不是太子的本意,既然太子並不是有意怠慢,自己也就放心了。


    就這樣,懸崖邊上的朱高熾又被楊士奇拉了回來。


    楊士奇這樣做是需要勇氣的,在太子勢孤的情況下,主動替太子承擔責任,需要冒很大的風險,要知道,朱棣不整太子,對他們這些東宮官員們卻不會手軟。


    與他一同輔佐太子的人都已經進了監獄,隻剩下了他暫時幸免,但他卻主動將責任歸於自己,寧願去坐牢,也不願意牽連太子。


    楊士奇用行動告訴了那些左右搖擺的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收買,不是所有的人都趨炎附勢。


    從當時的形勢來看,朱高熾的太子地位被摘掉是遲早的事情,繼續跟隨他並不明智,還很容易成為朱高煦打擊的對象,是非常危險的。


    所以我們可以說,在風雨飄搖中依然堅持支持太子的楊士奇,不是一個投機者。


    就如同三十年前,他身處窮困,卻仍然無私援助那位朋友一樣,三十年後,他又做出了足以讓自己母親欣慰的事情。


    三十年過去了,雖然他已身處高位,錦衣玉食,他的所作所為卻並沒有違背他的人生信條。


    人窮誌不短,患難見真情楊士奇最終還是為他的無畏行為付出了代價,朱高煦恨他入骨,指示他買通的人攻擊楊士奇(士奇不當獨宥),本來不打算處置他的朱棣也禁不住身邊人的反複煽動,將楊士奇關入了監獄。


    朱高熾得知楊士奇也即將被關入監獄,十分焦急,但以他目前的處境,僅能自保,是絕對保不住楊士奇的。


    楊士奇卻不以為意,反而在下獄前對太子說:殿下宅心仁厚,將來必成一代英主,望殿下多多保重,無論以後遇到什麽情況,都一定要堅持下去,決不可輕言放棄。


    此時,朱高熾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即將進入監獄卻還心憂自己的楊士奇其實不隻是他的屬下,更是他的朋友,是患難與共的夥伴。


    太子的地位保住了,卻已經成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在朱高煦咄咄逼人的氣勢下,他還能堅持多久呢?[35]朱高煦的失誤朱高煦終於第一次掌握了主動權,他的陰謀策劃終於有了結果,太子受到了沉重打擊,而幫太子說話的文官集團也已經奄奄一息,形勢一片大好,前途十分光明。


    話說回來,人有一個很大的缺點,那就是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朱高煦也不例外。


    勝利在望的朱高煦在曆史書中找到了自己的偶像,並在之後的歲月中一直以此自居。


    他的這位偶像就是唐太宗李世民,他經常見人就說:“我這麽英明神武,不是很像李世民嗎(我英武,豈不類秦王李世民乎)?”如此急切表白自我的言語,今日觀之,足以讓人三伏天裏尚感寒氣逼人,如果朱高煦出生在現代,定可大展拳腳,拍些個人寫真照片,再配上自信的台詞,必能一舉成名。


    朱高煦不是花癡,他這樣說是有著深厚的政治寓意的。


    大家隻要想一想就能明白他的隱含意思,李世民與朱高煦一樣,都是次子,李建成對應朱高熾,都是太子,甚至連他們的弟弟也有對應關係,李元吉對應朱高燧,都是第三子。


    這樣就很清楚了,李世民殺掉了李建成,當上皇帝,朱高煦殺掉朱高熾,登上皇位。


    朱高煦導演希望把幾百年前的那一幕戲再演一遍。


    我們這裏先不說朱高煦先生是否有李世民那樣的水平,既然他堅持這樣認為,那也沒辦法,就湊合吧,讓他先演李世民,單從這出戲的演員陣容和所處角色上看,似乎和之前的那一幕確實十分相似。


    但朱高煦導演也出現了一個致命的失誤,他忽略了這場戲中另一個大牌演員的感受,強行派給他一個角色,這也導致了他最終的失敗。


    他要派的是這場戲的主要角色之一——李世民的父親李淵,被挑中的演員正是他的父親朱棣。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要把這場戲演好,演完,搞一個朱高煦突破重重險阻,戰勝大壞蛋朱高熾,登基為皇帝的大團圓結局,就必須得到讚助廠商總經理朱棣的全力支持。


    朱棣不是李淵,事實上,他跟李淵根本就沒有任何共通點,但他很清楚,上一幕戲中,李淵在李世民登基後的下場是被迫退位,如果這一次朱高煦像當年的李世民那樣來一下,他的結局也是不會超出劇本之外的。


    朱棣雖然不是導演,卻是戲霸。


    讓我演李淵,你小子還沒睡醒吧![3]太子黨的反擊就在朱棣漸漸對日益囂張的朱高煦感到厭惡時,太子黨開始了自己的反擊。


    當時正值朱高煦主動向朱棣要求增加自己的護衛,這引起了朱棣的警覺,永樂十三年(1415)五月,朱棣決定改封朱高煦去青州,按說青州並不是很差的地方,但朱高煦為了奪權的需要,不肯離開京城,又開始耍賴。


    這次朱棣沒有耐心陪朱高煦玩下去了,他直截了當地告訴朱高煦:你既然已經被封,就趕緊去上任,怎麽能總是賴在京城不走(既受藩封,豈可常居京邸)?!朱棣不斷的打擊太子,無非是想告訴太子不要急於奪權,但他的這一行動卻給了朱高煦錯誤的信號,他誤以為皇位非自己莫屬,越發專橫跋扈,最終觸怒了朱棣。


    捧得起你,自然也踩得扁你太子黨的精英們抓住了這個機會,發出了致命的一擊,而完成這一擊的人正是楊士奇。


    由於平日表現良好,且自我改造態度積極,楊士奇和蹇義連監獄的門都沒進,就被放了出來,再次被委以重任。


    但千萬不要由此推出朱棣慈悲為懷的結論,要知道,他們的難兄難弟楊溥還在監獄裏看書呢,而且一看就是十年。


    由此可見,特赦也是有級別限製的逃離牢獄之災的楊士奇自然不會洗心革麵,與朱高煦和平相處,在經過長期的觀察和對時局的揣摩後,他敏銳地抓住了機會,發動了攻擊。


    說來似乎有點不可思議,與前兩次一樣,他的這次攻擊也是通過問答對話的形式完成的。


    此次對話除了朱棣和楊士奇外,蹇義也在場,不過他的表現實在讓人失望。


    朱棣問:“我最近聽到很多漢王(朱高煦封號)行為不法的傳聞,你們知道這些事情嗎?”這話是對楊士奇和蹇義兩個人問的,但兩人的反應卻大不相同。


    蹇義雖然忠於太子,卻也被整怕了,他深恐這又是一個陷阱,要是實話實說,隻怕又要遭殃,便推說自己不知道。


    朱棣失望地轉向了另一個人——楊士奇,他注視著楊士奇,等著他的答複。


    楊士奇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經曆了那麽多的波折和陰謀,自己身邊的同伴不是被殺掉,就是被朱高煦整垮,為了自己的信念,他忍耐了很久,他曾經有很多機會向朱棣揭發朱高煦的不軌行為,但作為一個政治老手,他十分清楚權力鬥爭就如同劍客比武,一擊必殺才是製勝的王道,因為一旦寶劍出鞘,就沒有收回的餘地。


    [37]朱棣已經喪失了對朱高煦的信任,他已經漸漸看清自己這個兒子的真麵目,這是最好的機會,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拔劍出鞘!楊士奇從容答道:“我和蹇義一直在東宮服侍太子,人家就把我們看成太子的人(還裝,難道你不是嗎),有什麽話也會不跟我們講,所以我們不知道。”


    奇怪了,這句回答不是和蹇義一樣,啥也沒說嗎?要知道,自古以來最狠的整人方法就是先誇你,再罵你,楊士奇熟練地運用了這一技巧。


    所以別急,下麵還有個但是呢。


    “但是,漢王兩次被封都不肯到地方就藩,現在陛下要遷都了,在這個時候,他要求留在南京,希望陛下仔細考慮一下他的用意。”


    (惟陛下熟察其意)細細品來,楊士奇此言實在厲害,看似平淡無奇,卻處處透著殺機,要把朱高煦往死裏整,楊士奇之權謀老到實在讓人膽寒。


    楊士奇終於亮出了他的寶劍,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對正確的人,使出了那一劍。


    一劍封喉朱棣被楊士奇的話震驚了,朱高煦三番兩次不肯走,如今要遷都了,他卻執意留在南京,他到底想幹什麽?!不能再拖了,讓他馬上就滾!永樂十五年(1417)三月,不顧朱高煦的反複哀求,朱棣強行將他封到了樂安州(今山東廣饒),朱高煦十分不滿,但也沒有辦法,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此生注定不可能用合法手段登上皇位了朱棣確實是一個老謀深算的人,如果我們翻開地圖察看的話,就會發現他似乎已經預見到了自己的這個兒子將來不會老實,於是在封地時,便已做好了打算。


    樂安州離北京很近,離南京卻很遠,將朱高煦調離他的老巢,安置在天子眼皮底下,將來就算要打,朝發夕至,很快就能解決,不能不說是一招好棋。


    至少在這一點上,朱棣要比他的父親高明。


    至此,儲君之爭暫時告一段落,太子黨經過長期艱苦的鬥爭,穩住了太子的寶座,也為後來仁宣盛世的出現提供了必要條件。


    另一方麵,朱高煦多年的圖謀策劃最終付之東流,至少朱棣絕對不會再考慮立他為太子了,但這位仁兄自然也是不會死心的,他把自己的陰謀活動完全轉入地下,並勾結他的同黨準備東山再起。


    不過這一次他不打算繼續搞和平演變了,因為在他麵前隻剩下了一條路——武裝奪權。


    [38]雖然方針已經擬定,但朱高煦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自己老爹打仗有多厲害,他比誰都清楚,隻要他還是一個精神正常的人,就絕對不會在自己老爹頭上動土。


    朱高煦決定等待,等到時機成熟的那一天。


    告別平定天下,遷都北京,修成大典,溝通南洋,威震四海,平定安南,打壓蒙古以上就是朱棣同誌的主要政績史。


    在執政的前十幾年中,他不停地忙活,不停地工作,付出了許多心血,也獲得了許多成就,正是這些成就為他贏得了一代英主的名譽。


    他做了曆史上很多皇帝都沒有做到的事情,但他並未感到絲毫疲憊,因為在朱棣的心目中,權力就是他工作的動力,手握權力的他就如同服用了興奮劑一樣,權力對他而言已經變成了一種毒品,一分一秒也離不開,任何人也無法奪走。


    像他這樣的人似乎是沒有也不可能有朋友的。


    但朱棣還是有朋友的,在我看來,至少有一個。


    永樂十六年(1418)三月北京慶壽寺朱棣帶著急促的腳步走進了寺裏,他不是來拜佛的,他到這裏的目的,是要向一個人告別,向一個朋友告別。


    八十四歲的姚廣孝已經無力起身迎接他的朋友,長年的軍旅生涯和極其繁重的參謀工作耗幹了他的所有精力,當年那個年過花甲卻仍滿懷抱負的陰謀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隻是一個躺在**的無力老者。


    此時的姚廣孝感慨良多,洪武十八年(1385)的那次相遇不但改變了朱棣的一生,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自此之後,他為這位野心家效力,奇計百出,立下汗馬功勞,同吃同住同勞動(造反應該也算是一種勞動)的生活培養了他和朱棣深厚的感情,朱棣事實上已經成為了他的朋友。


    這並不奇怪,野心家的朋友一般都是陰謀家。


    在朱棣取得皇位後,姚廣孝也一下子從窮和尚變成了富方丈,他可以向朱棣要房子、車子(馬車)、美女、金銀財寶,而朱棣一定會滿足他的要求。


    因為作為打下這座江山的第一功臣,他完全有這個資格。


    可他什麽也不要金銀賞賜退了回去,宮女退了回去,房屋宅第退了回去,他沒有留頭發,還是光著腦袋去上朝,回家後換上僧人服裝,住在寺廟裏,接著做他的和尚。


    [39]他造反的目的隻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抱負,抱負實現了,也就心滿意足了。


    此外,他還十分清楚自己的那位“朋友”朱棣根本不是什麽善類,他是絕對不會容忍一個知道他太多秘密,比他還聰明的人一直守在身邊的。


    所以他隱藏了自己,隻求平靜地生活下去。


    綜觀他的一生,實在沒有多少喜劇色彩,中青年時代不得誌,到了0歲才開始自己的事業,幹的還是造反這個整日擔驚受怕,沒有勞動保險的特種行業。


    等到造反成功也不能太過招搖,隻能繼續在寺廟裏吃素,而且他也沒有類似抽煙喝酒逛窯子的業餘愛好,可以說,他的生活實在很無趣他謀劃推翻了一個政權,又參與重建了一個政權,卻並沒有得到什麽,而在某些人看來,他除了掙下一個助紂為孽的陰謀家名聲外,這輩子算是白活了。


    他的悲劇還不僅於此,他之前的行為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也算不上是個壞人,他還曾經勸阻過朱棣不要大開殺戒,雖然並沒有成功,卻也能看出此人並非殘忍好殺之輩。


    但這並不能減輕他的惡名,因為他畢竟是煽動造反的不義之徒,旁人怎麽看倒也無所謂,最讓他痛苦的是,連他唯一的親人和身邊的密友也對他嗤之以鼻。


    永樂二年(1404)八月,姚廣孝回到了家鄉長州,此時他已經是朝廷的重臣,並被封為太子少師,與之前落魄之時大不相同,可以說是衣錦還鄉,但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父母已經去世,他最親的親人就是他的姐姐,他興衝衝地趕去姐姐家,希望自己的親人能夠分享自己的榮耀,但他的姐姐卻對他閉而不見(姊不納),無奈之下,他隻好去見青年時候的好友王賓,可是王賓也不願意見他(賓亦不見),隻是讓人帶了兩句話給他,這兩句話言簡意賅,深刻表達了王賓對他的情感:和尚誤矣!和尚誤矣!姚廣孝終於體會到了眾叛親離的滋味,原先雖然窮困,但畢竟還有親人和朋友,現在大權在握,官袍加身,身邊的人卻紛紛離他而去。


    耳聞目睹,都帶給姚廣孝極大的刺激,從此他除了白天上朝幹活外,其餘的時間都躲在寺廟裏過類似苦行僧的生活,似乎是要反省自己以前的行為。


    這種生活磨練著他的身體,卻也給他帶來了長壽,這位隻比朱元璋小七歲的和尚居然一口氣活到了八十四歲,他要是再爭口氣,估計連朱棣都活不過他,有望打破張定邊的紀錄。


    [370]但這一切隻是假設,現在已經奄奄一息的他正躺在**看著自己這位叫朱棣的朋友心情複雜的朱棣也注視著姚廣孝,像他這樣靠造反起家的人最為懼怕的就是造反。


    所以他抓緊了手中的權力,懷疑任何一個靠近他的人,而眼前的這個人是唯一例外的。


    這個神秘的和尚幫助他奪取了皇位,卻又分毫不取,為人低調,他了解自己的脾氣,性格和所有的一舉一動,權謀水平甚至超過了自己,卻從不顯露,很有分寸。


    這真是個聰明人啊!隻有這樣的聰明人才能做朱棣的朋友。


    在雙方的這最後一次會麵中,他們談了很多,讓人奇怪的是,他們談的都是一些國家大事,姚廣孝絲毫未提及自己的私事,這似乎也很正常,大家相處幾十年,彼此之間十分了解,也就沒有什麽私事可說了的吧。


    朱棣很清楚,姚廣孝已經不行了,這是一個做事目的性很強的人,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找自己聊國家大事,他一定會提出某個要求。


    朱棣和姚廣孝如同老朋友一般地繼續著交談,但在他們的心底,都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話終於說完了,兩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姚廣孝終於開口了,他提出了人生中最後一個要求:“請陛下釋放溥洽吧。”


    朱棣默然不出所料,他果然提出了這個要求堪稱當世第一謀士的姚廣孝臨死前提出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個要求,這個溥洽到底是什麽人呢,能夠讓姚廣孝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如此掛念他的安危?其實溥洽的個人安危並不是那麽重要,隻是因為這個人的身上隱藏著一個秘密,隱藏著朱棣追尋十餘年而不得的一個答案。


    這個秘密就是建文帝的下落。


    十六年前,一場大火焚毀了皇宮,同時也隱滅了建文帝朱允炆的蹤跡,等到朱棣帶領大群消防隊員趕到現場的時候,留給他的隻是一堆廢墟和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尷尬局麵。


    從此建文帝的下落就成了他的心頭大患,為了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朱棣想盡各種辦法四處找人,隻要有任何蛛絲馬跡,他就會抓住不放。


    也就在此時,有人向他告密,還有一個人知道建文帝的下落,這個人就是溥洽。


    溥洽是建文帝朱允炆的主錄僧,據說當時正是他安排朱允炆出逃的,雖是傳聞,但此人與朱允炆關係密切,他確實很有可能知道朱允炆的下落。


    朱棣聽說後大喜,便將溥洽關進了監獄,至於他是否拷打過溥洽,溥洽如何回應,史無記載,我們自然也不知道。


    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他並沒有從溥洽的口中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因為直到二十年後他臨死前方才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明朝的那些事兒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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