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12791284[1279]若評選明代三百年曆史中最傑出的政治家,排行榜第一名非張居正莫屬。


    在他當政的十年裏,政治得以整頓,經濟得到恢複,明代頭號政治家的稱謂實至名歸。


    但如果評選最傑出的官僚,結果就大不相同了,以張居正的實力,隻能排第三。


    因為這兩個行業是有區別的。


    從根本上講,明代政治家和官僚是同一品種,大家都是在朝廷裏混的,先裝孫子再當爺爺,半斤對八兩。


    但問題在於,明代政治家是理想主義者,混出來後就要幹事,要實現當年的抱負。


    而明代官僚是實用主義者,先保證自己的身份位,能幹就幹,不能幹就混。


    所以說,明代政治家都是官僚,官僚卻未必都是政治家。


    兩個行業的技術含量和評定指標各不相同,政治家要能幹,官僚要能混。


    張居正政務幹得好,且老奸巨滑,工於心計,一路做到首輔,混得也還不錯。


    但他死節不保,死後被抄全家,差點被人刨出來示眾,所以隻能排第三。


    明代三百年中,在這行裏,真正達到登峰造極的水平,混到驚天、泣鬼神的,當屬張居正的老師,徐階。


    混跡朝廷四十多年,當過宰相培訓班學員(庶吉士),罵過首輔(張璁),發配方掛職(延平推官),好不容易回來,靠山又沒了(夏言),十幾年被人又踩又坑,無怨無悔,看準時機,一錘定音,搞定(嚴嵩)。


    上台之後,打擊有威脅的人(高拱),提拔有希望的人(張居正),連皇帝也要看他的臉色,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安然回家歡度晚年,活到了八十一歲,張居正死了他都沒死,如此人精,排第一是眾望所歸。


    而排第二的,就是張居正的親信兼助手:申時行。


    相信很多人並不認同這個結論,因為在明代眾多人物中,申時行並不是個引人矚目的角色,但事實上,在官僚這行裏,他是一位身負絕學,超級能混的絕頂高手。


    無人知曉,隻因隱藏於黑暗之中。


    在成為絕頂官僚之前,申時行是一個來曆不明的人,具體點講,是身世不清,父母姓甚名誰,家族何,史料上一點兒沒有,據說連戶口都缺,基本屬於黑戶。


    [1280]申時行是一個十分謹小慎微的人,平時有記日記的習慣。


    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天我和誰說了話,講了啥,他都要記下來,比如他留下的《召對錄》,就是這一類型的著作。


    此外,他也喜歡寫文章,並有文集流傳後世。


    基於其鑽牛角尖的精神,他的記載是研究明史的重要資料。


    然而奇怪的是,對於自己的身世,這位老兄卻是隻字不提。


    這是一件比較奇怪的事,而我是一個好奇的人,於是,我查了這件事。


    遺憾的是,雖然我讀過很多史書,也翻了很多資料,依然沒能找到史料確鑿的說法。


    確鑿的定論沒有,不確鑿的傳言倒有一個,而在我看來,這個傳言可以解釋以上的疑問。


    據說(注意前提)嘉靖十四年時,有一位姓申的富商到蘇州遊玩,遇上了一位女子,兩人一見鍾情,便住在了一起。


    過了一段時間,女方懷孕了,並把孩子生了下來,這個孩子,就是後來的申時行。


    可是在當時,這個孩子不能隨父親姓申,因為申先生有老婆。


    當然了,在那萬惡的舊社會,這似乎也不是什麽違法行為,以申先生的家產,娶幾個老婆也養得起,然而還有一個更麻煩的問題——那位女子不是一般人,確切說,是一個尼姑。


    所以,在百般無奈之下,這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被送給了別人。


    爹娘都沒見過,就被別人領養,這麽個身世,確實比較不幸。


    但不幸中的萬幸是,這個別人,倒也並非普通人,而是當時的蘇州知府徐尚珍。


    他很喜歡這個孩子,並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徐時行。


    雖然當時徐知府已離職,但在蘇州幹過知府,隻要不是海瑞,一般都不會窮。


    所以徐時行的童年非常幸福,從小就不缺錢花,豐衣足食,家教良好。


    而他本人悟性也很高、天資聰慧,二十多歲就考上了舉人,人生對他而言,順利得不見一絲波瀾。


    但驚濤駭浪終究還是來了。


    萬曆四十一年(152),徐時行二十八歲,即將上京參加會試,開始他一生的傳奇。


    然而就在他動身前夜,徐尚珍找到了他,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其實,你不是我的兒子。


    沒等徐時行的嘴合上,他已把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和盤托出,包括他的生父和生母。


    這是一個十分古怪的舉動。


    [1281]按照現在的經驗,但凡考試之前,即使平日怒目相向,這時家長也得說幾句好話,天大的事情考完再說,徐知府偏偏選擇這個時候開口,實在讓人費解。


    然而我理解了。


    就從現在開始吧,因為在你的前方,將有更多艱難的事情在等待著你,到那時,你唯一能依靠的人,隻有你自己。


    這是一個父親,對即將走上人生道路的兒子的最後祝福。


    徐時行沉默上路了。


    我相信,他應該也是明白的,因為在那一年會試中,他是狀元。


    中了狀元的徐時行回到了老家,真相已明,恩情猶在,所以他正式提出要求,希望能夠歸入徐家。


    辛苦養育二十多年,而今狀元及第,衣錦還鄉,再認父母,收獲的時候到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父親拒絕了這個請求,希望他回歸本家,認祖歸宗。


    很明顯,在這位父親的心中,隻有付出,沒有收獲。


    無奈之下,徐時行隻得懷著無比的歉疚與感動,回到了申家。


    天上終於掉餡餅了,狀元竟然都有白撿的。


    雖說此時他的生父已經去世,但申家的人毫不猶豫答應了他的請求,敲鑼打鼓,張燈結彩把他迎進了家門。


    從此,他的名字叫做申時行。


    曲折的身世,幸福的童年,從他的養父身上,申時行獲取了人生中的第一個重要經驗,並由此奠定了他性格的主要特點:做人,要厚道。


    然後當厚道的申時行進入朝廷後,才發現原來這裏的大多數人都很不厚道。


    在明代,隻要進了翰林院,隻要不犯什麽嚴重的政治錯誤,幾年之後,運氣好的就能分配到中央各部熬資格,有才的入閣當大學士,沒才的也能混個侍郎、郎中,就算點背,派到了方,官也升得極快,十幾年下來,做個方大員也不難。


    有鑒於此,每年的庶吉士都是各派政治勢力極力拉攏的對象。


    申時行的同學裏,但凡機靈點的,都已經找到了後台,為錦繡前程做好準備。


    申時行是狀元,找他的人自然絡繹不絕,可這位老兄卻是巍然不動,誰拉都不去,每天埋頭讀書,毫不顧及將來的仕途。


    同學們一致公認,申時行同誌很老實,而從某個角度講,所謂老實,就是傻。


    然而事情的發展證明,老實人終究不吃虧。


    [1282]要知道,那幾年朝廷是不好混的,先是徐階鬥嚴嵩,過幾年,高拱上來鬥徐階,然後張居正又出來鬥高拱,總而言之是一塌糊塗。


    今天是七品言官,明天升五品郎中,後天沒準就回家種田去了。


    你方唱罷我登場,上台洗牌是家常便飯,世事無常,跟著誰都不靠譜,所以誰也不跟的申時行笑到了最後。


    當他的同學紛紛投身朝廷拚殺的時候,他卻始終呆在翰林院,先當修撰,再當左庶子。


    中間除了讀書寫文件外,還主持過幾次講學(經筵),教過一個學生,叫做朱翊鈞,又稱萬曆。


    俗語有雲,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一晃十年過去,經過無數清洗,到萬曆元年,嘉靖四十一年的這撥人,衝在前麵的,基本上都廢了。


    就在此時,一個人站到了申時行的麵前,對他說,跟著我走。


    這一次,申時行不再沉默,他同意了。


    因為這個人是張居正。


    申時行很老實,但不傻。


    這十年裏,他一直在觀察,觀察最強大的勢力,最穩當的後台,現在,他終於等到了。


    此後他跟隨張居正,一路高歌猛進,幾年內就升到了副部級禮部侍郎,萬曆五年(1577),他又當上了吏部侍郎,一年後,他迎來了自己人生的第二個轉折點。


    萬曆六年(1578),張居正的爹死了,雖說他已經獲準奪情,但也得回家埋老爹。


    為保證大權在握,他推舉年僅四十三歲的申時行進入內閣,任東閣大學士。


    曆經十幾年的苦熬,申時行終於進入了大明帝國的最高決策層。


    但是當他進入內閣後,他才發現,自己在這裏隻起一個作用——湊數。


    因為內閣的首輔是張居正,這位仁兄不但能力強,脾氣也大,平時飛揚跋扈,是不折不扣的猛人。


    一般說來,在猛人的身邊,隻有兩個選擇,要麽當敵人,要麽當仆人。


    申時行毫不猶豫選擇了後者,他很明白,像張居正這種狠角色,隻喜歡一種人——聽話的人。


    申時行夠意思,張居正也不含糊,三年之內,就把他提為吏部尚書兼建極殿大學士,少傅兼太子太傅(從一品)。


    但在此時的內閣裏,申時行還隻是個小字輩,張居正且不說,他前頭還有張四維、馬自強、呂調陽,一個個排過去,才能輪到他。


    距離那個最高的位置,依然是遙不可及。


    申時行倒也無所謂,他已經等了二十年,不在乎再等十年。


    [1283]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不用等十年,一年都不用。


    萬曆十年(1582)張居正死了。


    樹倒猢猻散。


    隱忍多年的張四維接班,開始反攻倒算,重新洗牌,局勢對申時行很不利,因為球人都知道他是張居正的親信。


    在這關鍵時刻,申時行第一次展現了他無與倫比的34;混功"。


    作為內閣大學士,大家彈劾張居正,他不說話;皇帝下詔剝奪張居正的職務,他不說話;抄張居正的家,他也不說話。


    但不說話,不等於不管。


    申時行是講義氣的,抄家抄出人命後,他立即上書,製止情況進一步惡化。


    還分了一套房子,十傾,用來供養張居正的家屬。


    此後,他又不動聲色四處找人做工作,最終避免了張先生被人從墳裏刨出來示眾。


    張四維明知申時行不道,偏偏拿他沒辦法。


    因為此人辦事一向是滴水不漏,左右逢源,任何把柄都抓不到。


    但既然已接任首輔,收拾個把人應該也不太難,在張四維看來,他有很多時間。


    然而事與願違,張首輔還沒來得及下手,就得到了一個消息——他的父親死了。


    死了爹,就得丁憂回家,張四維不願意。


    當然,不走倒也可以,奪情就行,但五年前張居正奪情的場景還曆曆在目。


    考慮到自己的實力遠不如張居正,且不想被人罵死,張四維毅然決定,回家蹲守。


    三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此時,老資格的呂調陽和馬自強都走了,申時行奉命代理首輔,等張四維回來。


    一晃兩年半過去了,眼看張先生就要功德圓滿,勝利出關,卻突然病倒了。


    病了還不算,兩個月後,竟然病死了。


    上級都死光了,進入官場二十三年後,厚道的老好人申時行,終於超越了他的所有同學,走上了首輔的高位。


    一個新的時代,將在他的手中開始。


    取勝之道就工作能力而言,申時行是十分卓越的,雖說比張居正還差那麽一截,但在他的時代,卻是最為傑出的牛人。


    因為要當牛人,其實不難,隻要比你牛的人死光了,你就是最牛的牛人。


    就好比你上世紀三十年代和魯迅見過麵,給胡適鞠過躬,哪怕就是個半吊子,啥都不精,隻要等有學問、知道你底細的那撥人都死絕了,也能弄頂國學大師的帽子戴戴。


    [1284]更何況申時行所麵對的局麵,比張居正時要好得多:首先他是皇帝的老師,萬曆也十分欣賞這位新首輔;其次,他很會做人,平時人緣也好,許多大臣都擁戴他;加上此時他位極人臣,當上了大領導,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過,隻是似乎而已。


    所謂朝廷,就是江湖。


    即使身居高位,掃平天下,也絕不會缺少對手。


    因為在這個方,什麽都會缺,就是不缺敵人。


    張四維死了,但一個更為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在他的麵前。


    而這個敵人,是萬曆一手造就的。


    張居正死後,萬曆得到了徹底的解放。


    沒人敢管他,也沒人能管他,所有權力終於回到他的手中。


    他準備按自己的意願去管理這個帝國。


    但在此之前,他還必須做一件事。


    按照傳統,打倒一個人是不夠的,必須把他徹底搞臭,消除其一切影響,才算是善莫大焉。


    於是,一場批判張居正的活動就此轟轟烈烈展開。


    張居正在世的時候,吃虧最大的是言官。


    不是罷官,就是打屁股,日子很不好過,現在時移勢易,第一個跳出來的自然也就是這些人。


    萬曆十二年(1584)三月,禦史丁此呂首先發難,攻擊張居正之子張嗣修當年科舉中第,是走後門的關係戶雲雲。


    這是一次極端無聊的彈劾,因為張嗣修中第,已經是猴年馬月的事,而張居正死後,他已被發配到邊遠山區充軍。


    都折騰到這份上了,還要追究考試問題,是典型的沒事找事。


    然而事情並非看上去那麽簡單,事實上,這是一個設計周密的陰謀。


    丁此呂雖說沒事幹,卻並非沒腦子,他十分敏銳察覺到,隻要對張居正問題窮追猛打,就能得到皇帝的寵信,這一舉動還有另一個更陰險的企圖:當年錄取張嗣修的主考官,正是今天的首輔申時行。


    也就是說,打擊張嗣修,不但可以獲取皇帝的寵信,還能順道收拾申時行,把他拉下水,一箭雙雕,十分狠毒。


    血雨腥風就此而起。


    申時行很快判斷出了對方的意圖,他立即上書為自己辯解,說考卷都是密封的,隻有編號,沒有姓名,根本無法舞弊。


    萬曆支持了他的老師,命令將丁此呂降職調任外,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然而這道諭令的下達,才是暴風雨的真正開端。


    明朝的那些事兒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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