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12851291[1285]明代的言官中,固然有楊繼盛那樣的孤膽英雄,但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團夥作案。


    一個成功言官的背後,總有一撥言官。


    丁此呂失敗了,於是幕後黑手出場了,合計三雙。


    這三個人的名字,分別是李值、江東之,羊可立。


    在我看來,這三位仁兄是名副其實的"罵仗鐵三角"。


    之所以給予這個榮譽稱號,是因為他們不但能罵,還很鐵。


    李、江、羊三人,都是萬曆五年(1577)的進士。


    原本倒也不熟,自從當了禦史後,因為共同的興趣和事業(罵人)走到了一起,在戰鬥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並成為了新一代的攪屎棍。


    之所以說新一代,是因為在他們之前,也曾出過三個極能鬧騰的人,即大名鼎鼎的劉台、趙用賢、吳中行。


    這三位仁兄,當年曾把張居正老師折騰得隻剩半條命,十分湊巧的是,他們都是隆慶(1571)五年的進士,算是老一代的鐵三角。


    但這三個老同誌都還算厚道人,大家都捧張居正,他們偏罵,這叫義憤。


    後來的三位,大家都不罵了,他們還罵,這叫投機。


    丁此呂的奏疏剛被打回來,李植就衝了上去,槍口直指內閣的申時行。


    還把管事的吏部尚書楊巍搭了上去,說這位人事部長逢迎內閣,貶低言官。


    話音沒落,江東之和羊可立就上書附和,一群言官也跟著湊熱鬧,輿論頓時沸沸揚揚。


    對於這些舉動,申時行起先並不在意:丁此呂已經滾蛋了,你們去鬧吧,還能咋?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幾天以後,萬曆下達了第二道諭令,命令丁此呂留任,並免除應天主考高啟愚(負責出考題)的職務。


    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政治信號。


    其實申時行並不知道,對於張居正,萬曆的感覺不是恨,而是痛恨。


    這位曾經的張老師,不但是一個可惡的奪權者,還是籠罩在他心頭上的恐怖陰影。


    支持張居正的,他就反對,反對張居正的,他就支持!無論何人、何時、何種動機。


    這才是萬曆的真正心聲,上次趕走丁此呂,不過是給申老師一個麵子,現在麵子都給過了,該怎麽來,咱還怎麽來。


    申時行明白,大禍就要臨頭了:今天解決出考題的,明天收拾監考的,殺雞儆猴的把戲並不新鮮。


    [128]情況十分緊急,但在這關鍵時刻,申時行卻表現出了讓人不解的態度,他並不發文反駁,對於三位禦史的攻擊,保持了耐人尋味的沉默。


    幾天之後,他終於上疏,卻並非辨論文書,而是辭職信。


    就在同一天,內閣大學士許國、吏部尚書楊巍同時提出辭呈,希望回家種田。


    這招以退為進十分厲害,刑部尚書潘季馴、戶部尚書王璘、左都禦史趙錦等十餘位部級領導紛紛上疏,挽留申時行。


    萬曆同誌也手忙腳亂,雖然他很想支持三位罵人幹將,把張居正整頓到底,但為維護安定團結,拉人幹活,隻得再次發出諭令,挽留申時行等人,不接受辭職。


    這道諭令有兩個意思,首先是安慰申時行,說這事我也不談了,你也別走了,老實幹活吧。


    此外,是告訴江、羊、李三人,這事你們幹得不錯,深得我心(否則早就打屁股了),但到此為止,以後再說。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然而之後的發展告訴了我們,這一切,隻不過是熱身運動。


    問題的根源,在於"鐵三角"。


    科場舞弊事件完結後,這三位拍對了馬屁的仁兄都升了官:江東之升任光祿寺少卿,李植任太仆寺少卿,羊可立為尚寶司少卿。


    太仆寺少卿是管養馬的,算是助理弼馬溫,正四品。


    光祿寺少卿管吃飯宴請,是個肥差,正五品。


    尚寶司少卿管公章文件,是機要部門,從五品。


    換句話說,這三個官各有各的好處,卻並不大,可見萬曆同誌心裏有譜:給你們安排好工作,小事來幫忙,大事別摻和。


    這三位兄弟悟性不高,沒明白其中的含義,給點顏色就準備開染坊。


    雖然職務不高,權力不大,卻都很有追求,可謂是手攥兩塊錢,心懷五百萬,歡欣鼓舞之餘,準備接著幹。


    而這一次,他們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打算捏軟柿子,將矛頭對準了另一個目標——潘季馴。


    可憐潘季馴同誌,其實他並不是申時行的人。


    說到底,不過是個搞水利的技術員,高拱在時,他幹,張居正在時,他也幹,是個標準的老好人,無非是看不過去,說了幾句公道話,就成了打擊對象。


    話雖如此,但此人一向人緣不錯,又屬於特殊科技人才,還幹著司法部部長(刑部尚書),不是那麽容易搞定的。


    可是李植隻用了一封奏疏,就徹底終結了他。


    [1287]這封奏疏徹底證明了李先生的厚黑水平,非但絕口不提申時行,連潘技術員本人都不罵。


    隻說了兩件事——張居正當政時,潘季馴和他關係親密,經常走動,張居正死後抄家,他曾幾次上書說情。


    這就夠了。


    申時行的親信,不要緊;個人問題,不要緊;張居正的同夥,就要命了。


    沒過多久,兢兢業業的潘師傅就被革去所有職務,從部長一踩到底,回家當了老百姓。


    這件事幹得實在太過齷齪,許多言官也看不下去了。


    禦史董子行和李棟分別上書,為潘季馴求情,卻被萬曆駁回,還罰了一年工資。


    有皇帝撐腰,"鐵三角"越發肆無忌憚,把戰火直接燒到了內閣的身上,而且下手也特別狠,明的暗的都來。


    先是寫匿名信,說大學士許國安排人手,準備修理李植、江東之。


    之後又明目張膽彈劾申時行的親信,不斷發起挑釁。


    部長垮台,首輔被整,鬧到這個份上,已經是人人自危,鬼才知道下個倒黴的是誰。


    連江東之當年的好友,刑科給事中劉尚誌也憋不住了,站出來大吼一聲:"你們要把當年和張居正共事過的人全都趕走,才肯幹休嗎(盡行罷斥而後已乎)?!"然而讓人費解的是,在這片狂風驟雨之中,有一個人卻始終保持著沉默。


    麵對漫天陰雲,申時行十分之鎮定,既不吵,也不鬧,怡然自得。


    這事要換在張居正頭上,那可就了不得了。


    以這位仁兄的脾氣,免不了先回罵兩句,然後親自上陣,罷官、打屁股,搞批判,不搞臭搞倒誓不罷休。


    劉台、趙用賢等人,就是先進典型。


    就能力與天賦而言,申時行不如張居正,但在這方麵,他卻遠遠超越了張先生。


    申首輔很清楚,張居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政務天才。


    而像劉台、江東之這類人,除了嘴皮子利索,口水旺盛外,幹工作也就是個白癡水平。


    和他們去較真,那是要倒黴的,因為這幫人會把對手拉進他們的檔次,並憑借自己在白癡水平長期的工作經驗,戰勝敵人。


    所以在他看來,李植、江東之這類人,不過是跳梁小醜,並無致命威脅,無須等待多久,他們就將露出破綻。


    所謂寬宏大量,胸懷寬廣之外,隻因對手檔次太低。


    [1288]然而"鐵三角"似乎沒有這個覺悟,萬曆十三年(1585)八月,他們再一次發動了進攻。


    事情是這樣的,為了給萬曆修建陵墓,申時行前往大峪山監督施工,本打算打基,結果挖出了石頭。


    在今天看來,這實在不算個事,把石頭弄走就行了。


    可在當時,這就是個掉腦袋的事。


    皇帝的陵寢,都是精心挑選的風水寶,要保證皇帝大人死後,也得躺得舒坦,竟然挑了這麽塊石頭,存心不讓皇上好好死,是何居心?罪名有了,可申時行畢竟隻是監工,要把他拉下水,必須要接著想辦法。


    經過一番打探,辦法找到了:原來這塊是禮部尚書徐學謨挑的,這個人不但是申時行的親家,還是同鄉。


    很明顯,他選擇這塊破,給皇上找麻煩,是有企圖的,是用心不良的,是受到指使的。


    隻要咬死兩人的關係,就能把申時行徹底拖下水。


    而這幫野心極大的人,也早已物色好了首輔的繼任者,隻要申時行被彈劾下台,就立即推薦此人上台,並借此控製朝局,這就是他們的計劃。


    然而這個看似萬無一失的計劃,卻有兩個致命的破綻。


    幾天之後,三人同時上疏,彈劾陵墓用選得極差,申時行玩忽職守,任用私人,言辭十分激烈。


    在規模空前的攻擊麵前,申時行卻毫不慌張,隻是隨意上了封奏疏說明情況,因為他知道,這幫人很快就要倒黴了。


    一天之後,萬曆下文回複:"閣臣(指申時行)是輔佐政務的,你們以為是風水先生嗎(豈責以堪輿)!?"怒火中燒的萬曆罵完之後,又下令三人罰俸半年,以觀後效。


    三個人被徹底打懵了,他們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歸根結底,還是信息工作沒有到位。


    這幾位仁兄晃來晃去,隻知道找的是徐學謨,卻不知道拍板定位置的,是萬曆。


    皇帝大人好不容易親自出手挑塊,卻被他們罵得一無是處,不出口氣實在說不過去。


    不過還好,畢竟算是皇帝的人,隻是罰了半年的工資,勵精圖治,改日再整。


    可還沒等這三位繼續前進,背後卻又挨了一槍。


    [1289]在此之前,為了確定申時行的接班人選,三個人很是費了一番腦筋,反複討論,最終拍板——王錫爵。


    這位王先生,之前也曾出過場。


    張居正奪情的時候,上門逼宮,差點把張大人搞得橫刀自盡,是張居正的死對頭,加上他還是李植的老師,沒有更適合的人選了。


    看上去是那麽回事,可惜有兩點,他們不知道:其一,王錫爵是個很正派的人,他不喜歡張居正,卻並非張居正的敵人。


    其二,王錫爵是嘉靖四十一年進士,考試前就認識了老鄉申時行,會試,他考第一,申時行考第二,殿試,他考第二,申時行第一。


    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毛澤東基於以上兩點,得知自己被推薦接替申時行之後,王錫爵遞交了辭職信。


    這是一封著名的辭職信,全稱為《因事抗言求去疏》,並提出了辭職的具體理由:老師不能管教學生,就該走人(當去)!這下子全完了,這幫人雖說德行不好,但畢竟咬人在行,萬曆原打算教訓他們一下後,該怎麽樣還怎麽樣。


    可這仨太不爭氣,得罪了內閣、得罪了同僚,連自己的老師都反了水,再這麽鬧騰,沒準自己都得搭進去,於是他下令,江東之、李植、羊可立各降三級,發配外。


    家犬就這麽變成了喪家犬,不動聲色之間,申時行獲得了最終的勝利。


    和稀泥的藝術對申時行而言,江東之這一類人實在是小菜一碟。


    在朝廷裏呆了二十多年,徐階、張居正這樣的超級大腕他都應付過去了,混功已達出神入化的步,萬曆五年出山的這幫小嘍羅自然不在話下。


    混是一種生活技巧,除個別二杆子外,全世界人民基本都會混。


    因為混並不影響社會進步,人類發展,該混就混,該幹就幹,隻混不幹的,叫做混混。


    申時行不是混混,混隻是他的手段,幹才是他的目的。


    一般說來,新官上任,總要燒三把火,搞點政績,大幹特幹,然而綜觀申時行當政以來的種種表現,就會驚奇發現,他的大幹,就是不幹。


    他的作為,就是不作為。


    申時行幹的第一件事情,是廢除張居正的考成法。


    這是極為出人意料的一招,因為在很多人看來,申時行是張居正的嫡係,毫無理由反攻倒算。


    [1290]但申時行就這麽幹了,因為這樣幹,是正確的。


    考成法,是張居正改革的主要內容,工作指標層層落實,完不成輕則罷官,重則坐牢,令各級官員威風喪膽。


    在很長時間裏,這種明代的打考勤,發揮了極大效用,有效提高了官員的工作效率,是張居正的得意之作。


    但張先生並不知道,這種考成法,有一個十分嚴重的缺陷。


    比如朝廷規定,戶部今年要收一百萬兩稅銀,分配到浙江,是三十萬,這事就會下派給戶部浙江司郎中(正五品),由其監督執行。


    浙江司接到命令,就會督促浙江巡撫辦理。


    巡撫大人就會去找浙江布政使,限期收齊。


    浙江布政使當然不會閑著,立馬召集各級知府,限期收齊。


    知府大人回去之後召集各級知縣,限期收齊。


    知縣大人雖然官小,也不會自己動手,回衙門召集衙役,限期收齊。


    最後幹活的,就是衙役,他們就沒辦法了,隻能一家一家上門收稅。


    明朝成立以來,大致都是這麽個辦法,就管理學而言,還算比較合理,搞了兩百多年,也沒出什麽大問題。


    考成法一出來,事情就麻煩了。


    原先中央下達命令,方執行,就算執行不了,也好商量。


    三年一考核,災荒大,刁民多,今年收不齊,不要緊,政策靈活掌握,明年努力,接著好好幹。


    考成法執行後,就不行了,給多少任務,你就得完成多少,短斤少兩自己補上,補不上就下課受罰。


    這下就要了命了,衙役收不齊,連累知縣,知縣收不齊,連累知府,知府又連累布政使,一層層追究責任,大家同坐一條船,出了事誰也跑不掉。


    與其自下而上垮台,不如自上而下壓台。


    隨著一聲令下,各級官吏紛紛動員起來,不問理由,不問借口,必須完成任務。


    於是順序又翻了過來,布政使壓知府,知府壓知縣,知縣壓衙役,衙役……,就隻能壓老百姓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上級壓下級,下級壓百姓。


    一般年景,也還能對付過去,要遇上個災荒,那就慘了,衙役還是照樣上門,說家裏遭災,他點頭,說家裏死人,他還點頭,點完頭該交還得交。


    揭不開鍋也好,全家死絕也罷,收不上來官就沒了,你說我收不收?以上還算例行公事,到後來,事情越發惡劣。


    [1291]由於考成法業績和官位掛鉤,工作完成越多,越快,評定就越好,升官就越快。


    所以許多方官員開始報虛數,狗不拉屎的窮鄉僻壤,也敢往大了報,反正自己也不吃虧。


    可是朝廷不管那些,報了就得拿錢。


    於是挨家挨戶收,收不上來就逼,逼不出來就打,打急了就跑。


    而跑掉的這些人,就叫流民。


    流民,是明代中後期的一個嚴重問題。


    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社會不安定因素,這些人離開家鄉,四處遊蕩,沒有戶籍,沒有住所,也不辦暫住證,經常影響社會的安定團結。


    到萬曆中期,流民數量已經十分驚人。


    連當時的北京市郊,都盤踞著大量流民。


    而且這幫人一般都不是什麽老實巴交的農民,偷個盜搶個劫之類的,都是家常便飯。


    朝廷隔三差五就要派兵來掃一次,十分難辦。


    而這些情況,是張居正始料未及的。


    於是申時行毅然廢除了考成法,並開辟了大量田,安置各的流民耕種,社會矛盾得以大大緩解。


    廢除考成法,是申時行執政的一次重要抉擇。


    雖然是改革,卻不用怎麽費力,畢竟張居正是死人兼廢人,沒人幫他出頭,他的條令不廢白不廢。


    但下一次,就沒這麽便宜的事了。


    萬曆十八年(1590),總兵李聯芳帶兵在邊界巡視的時候,遭遇埋伏,全軍覆滅。


    下黑手的,是蒙古韃靼部落的扯立克。


    事情鬧大了,因為李聯芳是明軍高級將領,韃靼部落把他幹掉了,是對明朝政府的嚴重挑釁。


    所以消息傳來,大臣們個個摩拳擦掌,打算派兵去收拾這幫無事生非的家夥。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非打不可了,堂堂大明朝,被人打了不還手,當縮頭烏龜,怎麽也說不過去。


    而且這事鬧得皇帝都知道了,連他都覺得沒麵子,力主出兵。


    老板發話,群眾支持,戰爭已是勢在必行,然而此時,申時行站了出來,對皇帝說:"不能打。


    "在中國曆史上,但凡國家有事,方被占了,人被殺了,朝廷總就是群情激奮,人人喊打,看上去個個都是民族英雄,正義化身,然而其中別有奧秘:臨戰之時,國仇家恨,慷慨激昂,大家都激動。


    在這個時候,跟著激動一把,可謂是毫無成本,反正仗也不用自己打,還能落個名聲,何樂而不為。


    明朝的那些事兒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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