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13871392[1387]但對明朝而言,這位十分優秀的軍事家,隻是一名十分惡劣的強盜。


    不僅惡劣,而且殘忍。


    清河、撫順戰役結束後,搶夠殺完的努爾哈赤非但沒有歉意,不打收條,還做了一件極其無恥的事情。


    他挑選了三百名當平民,在撫順關前,殺死了二百九十九人,隻留下了一個。


    他割下了這個人的耳朵,並讓他帶回一封信,以說明自己無端殺戮的理由:"如果認為我做的不對,就約定時間作戰!如果認為我做得對,你就送金銀布帛吧,可以息事寧人!"綁匪見得多了,但先撕票再勒索的綁匪,倒還真是第一次見。


    明朝不是南宋,沒有送禮的習慣。


    他們的方針,向來是不向劫匪妥協,何況是撕了肉票的劫匪。


    既然要打,那咱就打真格的。


    萬曆四十七年(119)三月,經過長時間的準備,明軍集結完畢,向赫圖阿拉發起進攻。


    明軍共分東、西、南、北四路,由四位總兵率領,統帥及進攻路線如下:東路指揮劉綎,自朝鮮進攻。


    西路指揮官杜鬆,自撫順進攻。


    北路指揮官馬林,自開原進攻。


    南路指揮官李如柏,自清河進攻。


    進攻的目標隻有一個,赫圖阿拉。


    以上四路明軍,共計十二萬人,係由各抽調而來,而這四位指揮官,也都大有來頭。


    李如柏的身份最高,他是李成梁的兒子,李如鬆的弟弟,但水平最低,你要說他不會打仗,比較冤枉,你要說他很會打仗,比較扯淡。


    馬林的父親,是馬芳,這個人之前沒提過,但很厲害,厲害到他的兒子馬林,本來是個文人,都當上了總兵。


    至於馬先生的作戰水平,相信你已經清楚。


    這兩路的基本情況如此,就指揮官來看,實在沒什麽戲。


    但另外兩路,就完全不同了。


    東路指揮官劉綎,也是老熟人了。


    使六十多斤的大刀,還"輪轉如飛",先打日本,後掃西南,"萬曆三大征"打了兩大征,讓他指揮東路,可謂誌在必得。


    但四路軍中,最大的主力卻並不是東路,最猛的將領也並不是劉綎。


    這兩大殊榮,都屬於西路軍,以及它的指揮官,杜鬆。


    杜鬆,陝西榆林人,原任陝西參將,外號杜太師。


    [1388]前麵提過,太師是朝廷的正一品職稱,拿到這個頭銜的,很少很少,除了張居正外,其他獲得者一般都是死人、追認。


    但杜將軍得到的這個頭銜,確確實實是別人封的,隻不過……不是朝廷。


    他在鎮守邊界的時候,經常主動出擊蒙古,極其生猛,前後共計百餘戰,無一敗績。


    蒙古人被他打怕了,求饒又沒用,聽說明朝官員中太師最大,所以就叫他太師。


    而杜將軍不但勇猛過人,長相也過人,因為他常年衝鋒肉搏,所以身上臉上到處都是傷疤,麵目極其猙獰,據說讓人看著就不住打哆嗦。


    但這位劉綎都甘拜下風的猛人,這次前來上任,居然是帶著鐐銬來的,因為在不久之前,他剛犯了錯誤。


    杜鬆雖然很猛,卻有個毛病:小心眼。


    所謂小心眼,一般是生氣跟別人過不去,可是讓人哭笑不得的是,杜鬆先生小心眼,總是跟自己過不去。


    比如之前,他曾經跟人吵架,以武將的脾氣,大不了一氣之下動家夥砍人,可是杜兄一氣之下,竟然出家當和尚了。


    這實在是個奇怪的事,讓人怎麽都想不明白,可還沒等別人想明白,杜鬆就想明白了,於是又還俗,繼續幹他的殺人事業。


    後來他升了官,到遼東當上了總兵,可是官升了,脾氣一點沒改,上陣打仗吃了虧(不算敗仗),換了別人,無非寫了檢討,下次再來。


    可這位兄弟不知那根筋不對,竟然要自殺,好歹被人攔住還是不消停,一把火把軍需庫給燒了,論罪被趕回了家,這一次是重返故裏。


    雖說過了這麽多年,經曆了這麽多事,但他的同事們驚奇發現,這人一點沒改,剛到沈陽(明軍總營)報到,就開始咋呼:"我這次來,就是活捉努爾哈赤的,你們誰都別跟我搶!"又不是什麽好事,誰跟你搶?事實也證明,這個光榮任務,沒人跟他搶,連劉綎都不敢,於是最精銳的西路軍,就成為了他的部屬。


    以上四路明軍,共計十二萬人,大致情況也就是這樣,大明人多,林子太大,什麽人都有,什麽鳥都飛,混人、文人、猛人,一應俱全。


    說漏了,還有個鳥人——遼東經略楊鎬。


    楊鎬,是一個出過場的人,說實話,我不太想讓這人再出來,但可惜的是,我不是導演,沒有換演員的權力。


    作為一個無奈的旁觀者,看著它的開幕和結束,除了歎息,隻有歎息。


    [1389]參戰明軍由全國七省及朝鮮、葉赫部組成,並抽調得力將領指揮。


    全軍共十二萬人,號稱四十七萬,這是自土木堡之變以來,明朝最大規模的軍事行動。


    要成事,需要十二萬人,但要壞事,一個人就夠了。


    從這個角度講,楊鎬應該算是個很有成就的人。


    自從朝鮮戰敗後,楊鎬很是消停了一陣。


    但這個人雖不會搞軍事,卻會搞關係,加上他本人還比較老實,二十年後,又當上了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都禦史。


    此外,他還加入了組織——浙黨。


    當時的朝廷首輔,是浙黨的鐵杆方從哲,浙黨的首輔,自然要用浙黨的將領,於是這個光榮的任務,就落在了楊鎬的身上。


    雖然後來許多東林黨拿楊鎬說事,攻擊方從哲,但公正講,在這件事上,方先生也是個冤大頭。


    我查了一下,楊鎬兄的出生年月日不詳,但他是萬曆八年(1580)的進士,考慮到他的智商和表現,二十歲之前考中的可能性實在很小,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都是有可能的。


    如此算來,萬曆四十七年(119)的時候,楊大爺至少也有六十多了。


    在當時的武將中,資曆老、打過仗的,估計也就他了。


    方首輔沒有選擇的餘。


    所以,這場戰爭的結局,也沒有選擇的餘。


    萬曆四十七年(119)二月二十一日,楊鎬坐鎮沈陽,宣布出兵。


    下令後不久,回報:今天下大雨,走不了。


    走不了,那就休息吧。


    這一休息就是四天,二月二十五日,楊鎬說,今天出兵。


    下令後不久,又回報:遼東區降雪,行軍道路泥濘,請求延後。


    幾十年來,楊鎬先生雖說打仗是不太行,做人倒還行,很少跟人紅臉,對於合理化建議,他也比較接受,既然下大雨延期他能接受,下大雪延期,似乎也沒什麽問題。


    在這個世界上,好人不怕,壞人也不怕,就怕時好時壞、無端抽風的人。


    楊鎬偏偏就是個抽風的人,不知是那根筋有問題,突然發火了:"國家養士,隻為今日,若臨機推阻,軍法從事!"完事還把尚方寶劍掛在門外,那意思是,誰敢再說話,來一個幹一個。


    窩囊了幾十年,突然雄起,也算可喜可賀。


    [1390]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就讓楊先生雄不起來了。


    按照慣例,出師之前,要搞個儀式,一般是找個叛徒、漢奸類的人物殺掉祭旗,然後再殺幾頭牲口祭天。


    祭旗的時候,找了撫順的一個逃兵,一刀下去,幹掉了,可祭天的時候,卻出了大問題。


    事實證明,有時候,宰牲口比宰人要難得多,祭天的這頭牛,不知是神牛下凡,還是殺牛刀太糙,反正是用刀捅、用腳揣,折騰了好幾次,才把這牛幹掉。


    封建社會,自然要搞點封建迷信,祭天的時候出了這事,大家都議論紛紛,然而楊鎬先生卻突然超越了時代,表現出了不信鬼神的大無畏精神。


    他堅定下達了命令:出征!然後,他就幹了件蠢事,一件蠢得讓人毛骨悚然的事。


    在出征之前,楊鎬將自己的出征時間、出征點、進攻方向寫成一封信,並托人送了出去,還反複叮囑,必定要保證送到。


    收信人的名字,叫努爾哈赤。


    對於他的這一舉動,許多後人都難以理解,還有人認為,他有漢奸的嫌疑。


    但我認為,以楊鎬的智商,做出這樣的事情,實在是不奇怪的。


    在楊鎬看來,自己手中有十二萬大軍,努爾哈赤下屬的全部兵力,也隻有六萬,手下的杜鬆、劉綎,身經百戰,經驗豐富,要對付山溝裏的這幫遊擊隊,毫無問題。


    基於這種認識,楊鎬認為,作為天朝大軍,寫這封信,是很有必要的。


    在成功幹掉一頭牛,以及寫信示威之後,四路大軍正式出征,史稱"薩爾滸之戰",就此拉開序幕。


    但在序幕拉開之前,戰役的結局,實際上已經注定。


    因為幾百年來幾乎所有的人,都忽略了一個基本的問題:單憑這支明軍,是無法消滅努爾哈赤的。


    努爾哈赤的軍隊,雖然隻有六萬人,卻身經百戰,極其精銳,且以騎兵為主,明軍就不同了,十二萬人,來自五湖四海,那真叫一個東拚西湊,除杜鬆、劉綎部外,戰鬥力相當不靠譜。


    以指揮水平而論,就更沒法說了,要知道,這努爾哈赤先生並不是山寨的土匪,當年跟著李成梁混飯吃,那是見過大世麵的,加上這位仁兄天賦異稟,極具軍事才能,如果李如鬆還活著,估計還有一拚,以杜鬆、劉綎的能力,是頂不住的。


    實力,這才是失敗的真相。


    [1391]楊鎬的錯誤,並不是他幹了什麽,而是他什麽也沒幹。


    其實從他接手的那天起,失敗就已注定。


    因為以當時明軍的實力,要打贏是不容易的,加上他老人家,那就變成不可能了。


    可惜這位大爺對此毫無意識,還把軍隊分成了四部。


    在這四支部隊中,他把最精銳的六萬餘人交給了杜鬆,由其擔任先鋒。


    其餘三部各兩萬人,圍攻努爾哈赤。


    這個想法,在理論上是很合理的,但在實踐中,是很荒謬的。


    按照楊鎬的想法,仗是這麽打的:努爾哈赤要呆在赫圖阿拉,不許隨便亂動,等到明朝四路大軍壓境,光榮會師,戰場上十二萬對六萬,(最好分配成兩個對一個),也不要騎馬,隻能步戰,然後決一死戰,得勝回朝。


    有這種腦子的人,隻配去撞牆。


    要知道,努爾哈赤先生的日常工作是遊擊隊長,搶了就分,打了就跑,也從來不修碉堡炮樓,嚴防死守。


    這就意味著,如果努爾哈赤集中兵力,杜鬆將不具備任何優勢,再加上杜將軍的腦筋向來缺根弦,和努爾哈赤這種老狐狸演對手戲,必敗無疑……而當努爾哈赤聽到明軍四路進軍的消息後,隻說了一句話:"憑爾幾路來,我隻一路去。


    "我仿佛看見,一出悲劇正上演,劇中沒有喜悅。


    二月二十八日,明軍先鋒杜鬆抵達撫順近郊。


    為了搶頭功,他命令士兵日夜不停行軍,但由於路上遭遇女真部隊阻擊,輜重落後,三月一日,他終於停下了腳步,就紮營。


    他紮營的點,叫做薩爾滸。


    死戰此時的杜鬆,已經有點明白了,自他出征以來,大仗沒有,小仗沒完,今天放火明天偷襲,後勤也被切斷,隻能紮營固守。


    多年的戰爭經驗告訴他,敵人就在眼前,隨時可能發動進攻,情況非常不利,部下建議,應撤離此。


    但他並未撤退,卻將手下六萬人分為兩部,分別駐守於吉林崖和薩爾滸。


    杜鬆並未輕敵,事實上,他早已判定,隱藏在自己附近的,是女真軍隊的主力,且人數至少在兩萬以上。


    以自己目前的兵力,攻擊是不可能的,但防守還是不成問題的,所以沒有撤退的必要。


    應該說,他的判斷是準確的,隻有一點不同——埋伏在這裏的,並不是女真部隊的主力,而是全部。


    [1392]四路大軍出發的時候,努爾哈赤已經明確,真正的主力,是杜鬆的西路軍。


    所以他即刻動員全部兵力,向撫順前進,尋求決戰。


    當然,在決戰之前,他還要玩點老把戲,摸哨、夜襲、偷糧食之類的活沒少幹,等到杜鬆不堪騷擾,在薩爾滸紮營的時候,他已然是勝券在握。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已無懸念。


    三月二日,努爾哈赤發動八旗中的六旗,共計四萬餘人,猛攻明軍薩爾滸大營,明軍寡不敵眾,全軍覆沒。


    站在吉林崖大營的杜鬆,親眼看到了薩爾滸的覆滅,他一言不發,穿上了自己的盔甲,集合了剩餘的士兵,準備迎接最後的戰鬥。


    努爾哈赤再次發動了進攻,這一次,他帶齊了八旗的全部兵力,向吉林崖發動了總攻。


    麵對絕對優勢的敵人,杜鬆毫無畏懼,他率領明軍拚死作戰,激戰直至夜晚,重創敵軍。


    然而實力就是實力,勇猛無畏的杜鬆終究還是戰死了,和他一起陣亡的,還有上萬名寧死不屈的士兵。


    西路軍就此全軍覆沒。


    其實無論是決策錯誤,還是指揮錯誤,都已經不重要了,作為一名勇敢的將軍,杜鬆已經盡到了自己的職責。


    因為,他是戰死的。


    最先知道西路軍覆沒消息的,是馬林。


    此時他的位置,距離薩爾滸隻有幾十裏。


    作為一個文人,馬林沒有實踐經驗,但再沒經驗,也知道大禍就要臨頭。


    關鍵時刻,馬林體現出了驚人的理論天賦,他將所部兩萬餘人分為三部,互相呼應,並且挖掘壕溝,加強防禦,等待著努爾哈赤的攻擊。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作為第一次上戰場的將軍,有如此表現,就算不錯了。


    可是不錯是不夠的。


    一天之後,努爾哈赤發動了攻擊。


    事實證明,馬林的部署給他造成了相當大的麻煩,六萬多人打了半天,一點進展都沒有,努爾哈赤沒有辦法,竟然帶了一千親兵上陣衝鋒,才打開突破口。


    但馬林同誌的表現也就到此為止了,畢竟他麵對的,是三倍於他的敵人。


    而作為文人,他的觀念也有點問題,最後關頭拋下了兩個弟弟,自己先跑了。


    北路馬林軍就此覆沒。


    西路軍完了,北路軍也完了,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遍了遼東。


    但東路的劉綎卻對此毫不知情,因為他連路都沒找到。


    明朝的那些事兒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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