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 蜀東之內,煉劍工場的門已被撞得搖搖欲墜,門縫中探入了半顆腐爛的人頭。藏身在裏麵、還能動的人們兩股戰戰, 如臨大敵, 抖著手抓起了掃帚、竹竿、長棍等一切能防禦的東西。而突然之間, 那顆猙獰的人頭不動了,順著夾緊的門框滑落在地。


    人人呆愣在地, 有大膽的人湊近門邊,難以置信地發現剛才還在嗷嗷亂撓的喪屍, 竟不約而同地倒了下去, 開始消融。


    推門出去, 寂寥的長街白骨零落,道道紫煙衝天而起, 旭日揮散了陰冷的霧。


    “咣”一身,有人手中的長棍落地了。


    人群中爆發出了劫後餘生的歡呼聲,夾雜著酸楚的悲泣, 聽不真切。人群三三兩兩從藏身地撤出,踏過了無主的白骨,將半腐爛的屍首搬到一旁。有的人則馬不停蹄地趕回家中,安葬自己的親人。


    王存是在蜀東城內入障的, 故而,在障局消散後,他也是最快回來的一個。他不僅繪聲繪色地跟描述了自己看到的奇景,還把迷宮中的事跡給宣揚了一番。於是, 不到一個時辰,全蜀東都知道了——全靠一個外來的葉高人,他們才能得救。


    於是,等到簡禾與夜闌雨回來時,迎接他們的,就是滿大街的人熱切得讓人發毛的眼神,聲聲呼喚,動情至極,喚得夜闌雨眼角抽搐,簡禾虎軀一震——


    “啊——是葉神仙!”


    “是葉半仙伉儷回來了!他們安全回來了!”


    “大家恭迎葉大仙!”


    夜闌雨:“……”


    簡禾:“……”


    他們的頭銜什麽時候從“高人”升級為“大仙”了?而且,“半仙”、“大仙”這幾個詞,聽起來都很像江湖騙子的藝名啊啊啊!


    被認定為大仙的兩人,自然得到了全城傾力的最好待遇。雖然現在城裏的很多地方都住不了人了,但袁叔還是吩咐人以最快的速度,在城裏最好的客棧中打掃了一個上房,供給兩人使用。


    麵前這些任務附帶的npc,但麵對他們質樸的謝意與善意的討好,簡禾還是道了謝,領了情,還問袁叔多要了一些傷藥。


    這些傷藥都是為夜闌雨準備的——與魍魎惡戰一場,豈能全身而退。剛才在湖中心時,空氣裏都是水藻的腥味,且夜闌雨的臂力未見減退,所以簡禾沒有察覺到他身上的異常之處。


    等到上了岸,簡禾才發現,夜闌雨的衣襟與側肋的血已經滲透了衣裳,小腿上更有個猙獰的傷口,像是被觸手之類的東西給搗穿了。草草地包紮以後,依然有被稀釋成淡紅色的血蜿蜒流出,觸目驚心。


    同是boss,夜闌雨可沒有玄衣那種任何傷勢都極速痊愈的金手指,必須盡快治療。


    夜闌雨不喜歡別人攙扶他,雖然走得慢,但還是堅持著自己慢慢走。自從相認以來,無論是麵對著蜀東百姓時,還是被領著往客棧走去時,他都拽緊了簡禾的手——不是十指相扣式的牽手,而是把她的手完全包裹在了自己的手裏,未曾有一刻分離。簡直像是個擔心鬆手以後,玩具會碎掉的小孩兒。


    袁叔給他們安排的地方環境很清幽,推開門後,一股塵封的味道撲麵而來。王存殷勤道:“葉高人,葉夫人,你們要的傷藥,還有幹淨的衣裳、淨身的熱水都已經放在房間裏了,繞過屏風就能看到。我現在去給你們端點吃的過來。”


    走了一路,夜闌雨的麵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差。可到了地方,他卻沒有進去,而是略微虛弱地靠在了門框上,低聲道:“且慢。”


    王存笑道:“葉高人還有什麽吩咐嗎?”


    夜闌雨直視著他,道:“那個與你一同落入障局的人,現在在何處?”


    旁人或許感覺不到,但簡禾已經察覺出了他的殺意。


    在障局中被重傷了的夜景平,迄今還未見到人影,不知是生是死。死了倒是一了百了、死無對證。若是還沒死……雖然他已經沒有靈力了,但也會是一個後患。


    “他不見了。”王存搖頭道:“我是跟他同一個地方掉進迷宮的,可是,我醒來之後卻沒看見他的人。問了袁叔,他也說沒見到他回來,現在已經遣人周圍去找他了。”


    夜闌雨臉色一沉。


    從哪裏入障就會在哪裏醒來,這是個鐵一樣的定律。既然王存沒有看到夜景平,隻有兩個可能——微乎其微的可能,是夜景平死了,屍首被人拖走了。但更可能是他沒死,自行離開、躲了起來。


    他已經在後悔自己沒有速戰速決了——在夢中,他之所以沒有殺人,是打算借此機會好好地“招待”夜景平一番,折辱於他。


    夜景平劈頭劈腦衝來的每句“娼妓之子”、“小雜種”,他都要一刀一刀地還回去。夜景平辱罵過他母親無數句“老娼妓”,他就偏要讓夜景平在這麽一個地方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廢人,這才叫痛快。


    然而,障局的變化卻比他想象的更快,似乎是一轉眼,他就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緊接著就是一場與魍魎的惡鬥。由此,也錯過了一個削株掘根的機會!


    王存離開後,夜闌雨輕輕地摩挲了一下霜梧的劍刃,下了個決定,道:“我離開一趟。”


    係統:“劇情提示:‘夜闌雨’目前血條值為3點,請宿主全力阻止其尋仇,否則將會有性命危險。”


    係統話才剛說完,夜闌雨的身體就晃了晃,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簡禾雙手撐著門框,攔在了他麵前,道:“不行,你看看你自己受的是什麽傷,內傷!這時候還妄動靈力,找死啊你。”


    “我並未傷及他致命之處。”夜闌雨頓了頓,眼中寒芒微露:“怕就怕,夜長夢多。”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來來來,我們進去說。”簡禾半強迫地抵住了他的肩膀,後腳踢上門,把人推到房間裏,按坐在床上,道:“坐好。我不知道夜景平死了沒,但他已經沒有修為了,就算尋仇,威脅也不大,我們可以兵來土掩、水來將擋嘛。而且,這都是你的假設,他也未必會回來啊。倒是你,要是再亂來,萬一走火入魔了,我能不能動都是個問題,還能上哪去找靈丹妙藥給你治傷啊。”


    聽到最後一句話,夜闌雨動容了一瞬。


    不是為走火入魔而擔心,而是因為,他迄今仍不明白,為何一縷精魄會兩度來到自己身邊。若是再一次讓她的這具身體失去了活動力,會不會再也無法喚醒她?他不知道答案,也賭不起。


    此時的他並不知道,這一瞬間的猶豫與退讓,將在不久後,為他們招來了一場意想不到的禍患。


    簡禾道:“還是說,你在擔心夜家的人趕到蜀東後,夜景平會突然出現,然後跟他們告狀?”


    “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夜闌雨凝視著她,道:“但是,我已經不打算回去了。”


    簡禾一怔。


    “在大病過後,我就把最不該忘的……都忘得一幹二淨,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沒有棲身之地,亦無親朋好友,自然而然就繼續留在那裏了。”


    簡禾搖了搖他的手,道:“當年從石湖出來以後,夜家有沒有為難過你?他們知道在冰窟裏發生了什麽事嗎?”


    夜闌雨不欲細談,但看到她麵露緊張之意,還是忍不住彎了彎唇,道:“如果我說沒有,你應該不會相信吧。”


    ??,現在是在追憶你被體罰的黑暗史呢,表情能不能到位一點!苦大仇深點!能不能不要笑得那麽甜!


    簡禾輕哼道:“你知道我不信就好。趕緊從實招來。”


    “崔良並非不想追究。”夜闌雨沉吟了一下,才道:“當年,正是因為夜景平一意孤行要入石湖,才會導致隨行的修士幾乎全軍覆沒。死了這麽多人,居然不是因為剿魔收妖,而是為了替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的逞能與任性買單,未免有以權謀私之嫌。而我與他從冰窟出來後,都各自在床上躺了很久。等他記起來要告狀時,事情已經過了快兩個月了。”


    簡禾點頭,道:“我懂了!她兒子捅出那麽大的簍子,肯定會連累到崔良。她巴不得別人趕緊忘記呢。好不容易才過了兩個月、好不容易事情的影響才淡化了,崔良才不會笨得重提舊事。”


    夜闌雨道:“而且,據我所知,夜景平的修為並不是在一夜之內消失的,而是日漸減少,足足兩月才徹底流空。”


    一開始靈力變得滯澀,正常人都會把原因歸咎到了“身體未愈”上。可等身體恢複後,夜景平的靈力非但沒有回來,還要徹底流空——這時候才想起要告狀,告狀的對象,還是那個在床上躺得比他還久的夜闌雨……而在此之前,他又曾在課堂上刺傷同門。眾人自然就會認為,夜景平是受了過大刺激,才會盡說些瘋話。


    ——當然,這一係列的發展,順利且幸運得讓人感到匪夷所思。若夜闌雨沒有反派神他媽金手指的庇護,而是個普通的npc,把夜景平折騰成那樣了,鐵定不死也半殘。


    簡禾展開了他的手指,那結著一層薄薄的繭的掌心上,已經看不到那縱橫交錯的戒尺痕了:“你是因為下山去火堆裏挖我的……遺骸,所以才會被罰打戒尺麽?”


    夜闌雨靜了半晌,頷首。


    這是更久遠之前的事了。


    當初火災發生後,他是在夜家、自己的那座小柴房裏醒來的,身邊空無一人。


    據說,當時的那座酒館已經燒得隻剩一副骨架。掌櫃上了二樓,無意中在瓦礫中找到了一個昏迷的小孩子。


    按理說,這麽大的火,就連神仙之軀也會燒融。那小孩兒卻靠在了一坨焦黑的東西上,臉頰潔淨,衣襟無塵,好似被一道透明的保護層攔住了。


    掌櫃走近一些,發現這焦黑的東西,伸出兩條的長條形物體,搭在了小孩的腰上。看形狀,倒像是一個人在用自己的身體於烈火中緊緊摟抱著他。


    掌櫃既震驚又感慨,想伸手把小孩兒抱出來。然而,他的袖子剛掃到那個焦黑的東西時,它瞬間就碎成了粉末,被風吹散了,再也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這是別人告知夜闌雨的、關於他的傀儡小禾的最後一件事。那天他翻牆下山,可蹲在瓦礫裏翻了很久,也隻能摸到混雜著泥塵的火灰。


    除此以外,世上再無那人存在過的痕跡。


    前塵之事,多說無謂。洗漱過後,簡禾翻出了袁叔給的傷藥,遞給了夜闌雨。


    若說賀熠擅毒,那麽夜闌雨對藥則頗有研究。辨別過氣味後,夜闌雨反過瓶子,手心躺著一顆清香的藥丸。


    簡禾湊上去,道:“怎麽樣?這藥能用嗎?”


    夜闌雨道:“是最普通的祛瘀藥,沒多大用,聊勝於無。”


    簡禾“哦”了一聲,給他倒了杯水,看著他咽下去,才找來了幹淨的布巾與傷藥,打算替他處理傷口。


    他的小腿,雖然一直在流血,但其實隻是皮肉之傷,清洗包紮後,不日就能養好。簡禾扔掉了染血的布巾,正準備掀起他的衣服,夜闌雨卻擋住了她的手,抗拒道:“我自己來。”


    簡禾驚訝道:“怎麽了,你害羞?”


    夜闌雨立即道:“不是。”


    “不是害羞,那你擋著幹什麽。”簡禾托腮,打趣道:“你連我大腿都坐過呢,讓我看看又不會少塊肉。”


    說罷,就上手強行脫掉了他的衣服。


    夜闌雨:“……”


    衣服剛掀起來,簡禾打趣的表情就頓住了。


    剛才走路時,夜闌雨有好幾次都捂住了他右邊肋部,麵露隱痛,再加上衣服有血,簡禾隻當他是撞傷了。沒想到,這一塊的肌膚竟然變黑了。


    不是表麵被塗黑,而是如墨汁一樣、從體內漸染滲出的黑痕。


    這樣的痕跡,他們都在這幾天見過無數次了——這是蜀東的“陰陽顛倒”的邪陣未破之前,絕大多數的城民身上出現過的黑痕。


    換言之,這是身體腐爛的征兆!


    根據經驗,在半月以後,這塊肌肉就會腐爛,並從此處逐漸蔓延到全身去!


    簡禾不死心地用手指輕輕地碰了碰,沒有掉色:“不是已經殺了那隻魍魎了麽?怎麽還會出現這種東西?”


    抬頭一看,夜闌雨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簡禾立即不敢碰了,暗道:“不應該啊,這種一沾就腐爛的bug級詛咒,怎麽會纏到夜闌雨身上去?難道劇本有疏漏?”


    夜闌雨自己把衣服放了下來,道:“不必擔心,這與蜀東人身上的黑痕是不一樣的。”


    蜀東人之所以腐爛,簡單粗暴點說,就是因為那隻魍魎一直沉睡在湖裏,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們。所以,等這東西開始作威作福時,蜀東人身上的腐爛之症隨之爆發,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既然這隻東西能遠程讓人腐爛,近距離就更不用說了。夜闌雨正是在斬殺對方時被擊傷的。隻要能在肌肉腐爛前遏製住,黑痕就會消失。


    簡禾:“……”


    看來是她多慮了。


    ??就算遇上了bug級的危機,也一定有bug級的辦法來解決,此乃萬古不變黃金定律。


    簡禾晃了晃那瓶祛瘀的藥丸,歎道:“我們隻剩半個月的時間找解藥了,很緊迫。”


    想也知道,能消除夜闌雨身上痕跡的藥,不說世間罕有,但至少,絕不會是那種爛大街的、誰都能找到的普通草藥。往往,隻有在某些大宗派或是世家的藥閣找到。譬如她還是封嫵時,就為了一味混元金丹,在晚上偷偷混入赤雲宗……


    簡禾一頓,倏地抬頭,脫口而出道:“夜家的藥閣!”


    夜闌雨點頭,道:“我想說的,就是此處。”


    無須煩心上哪裏找、丹藥的種類齊備、且他們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也就隻有這裏了。


    係統:“叮!恭喜宿主觸發主線劇情,請與夜闌雨在十五天之內抵達丹暄。”


    係統提示出來了,說明這一步沒錯!如無意外,幹完這一票,最後的100點鹹魚值就能到手了。


    兩人在桌旁坐下。正事有了著落,簡禾的心情也輕鬆了起來,給他倒了杯水,道:“橫豎都是要回去,不如順便把藏在昭明嶺的那些傀儡帶走吧?”


    夜闌雨道:“我本來就是這樣打算的。”


    帶有凶性的傀儡有多難才能鬥出一隻、他到底耗費了多少個日夜在其中,沒人會比他更清楚。即使沒有受傷,他也會回去帶走屬於他的東西,絕不會讓自己的心血白白流落在外,甚至拱手讓給他人。


    簡禾道:“離開了丹暄後,接下來去哪裏好?”


    “還沒想到。”夜闌雨有些乏力,半趴半撐地伏在桌麵上,瞟了她一眼,道:“你覺得呢?”


    簡禾身子前探,嘻道:“那要求可就多了。首先,不能太偏僻的,第二,風景要好。不要天天下雨,不然衣服難幹,最重要的是,不能太遠。”


    夜闌雨聽著,有些恍惚。


    小時候,他忘了聽誰說過這樣一句話——人世間有兩大極樂之事,一個叫“虛驚一場”,另一個叫“失而複得”。


    曾經以為已經永遠失去的東西,再一次回到自己身邊,那種極致的滿足與後怕,比尋常的安樂團圓還要刻骨銘心一百倍。


    等簡禾數完,他才慢悠悠地接腔道:“為何?”


    簡禾道:“要是太遠的話,你怎麽把那麽多的傀儡都運走啊?列一條長隊?不覺得有點兒像趕屍麽?”


    夜闌雨:“……”


    “要再加一個條件,去的路要偏僻。”簡禾喃喃了一句,道:“難啊。都怪你,做那麽多的傀儡,跑路也不好跑。”


    夜闌雨道:“是怪你。”


    在重新塑出了新的傀儡以後,明明一切都步入正軌了。可是,冥冥中卻有種奇怪的念頭,鞭策著他,提醒著他——有一些失去的東西,或許可以用“喚醒盡可能多的傀儡”這個辦法找回來。


    原來這種預感是對的。


    簡禾不知其心中所想,奇道:“這怎麽就怪我了?”


    夜闌雨笑了笑,柔聲道:“確實是怪你。”


    王存端著吃的東西來的時候,微微推開了門縫,恰好就看到了這一幕。


    那位葉高人正趴在了桌子上,枕在自己的手上,歪著頭凝視著他夫人,又專注又柔軟。


    王存竟然忍不住紅了臉,不由自主地悄聲倒退了開去,覺得不該在此時去打擾他們。


    他書念得不多,不知怎麽形容剛才那一幕給他的感覺,隻是模模糊糊地生出了一個讓人臉紅心跳的想法:“葉高人用那種眼神看自己的夫人……他一定特別特別喜歡她。”


    兩天過後,蜀東外的那座密林的瘴氣終於散盡了。當日,簡禾隨著夜闌雨去探路後,就一去不回了。留在原地的人自然不會猜到他們會誤打誤撞、真的摸到了蜀東,而是認為他們已經喪生了。


    本就心不齊,這下,眾人更是為去留問題發生了內訌。一開始還嚐試著往前走,然而,在見到了那具被腰斬過了、兩個上身縫在一起的夜家修士屍體後,眾人嚇得魂飛魄散,翌日的天亮,就忙不迭地帶上隨身武器與傀儡,將馬車棄於原地,退出了這片邪門的森林。


    有傀儡探路,本身又注定不會參與到副本裏,還真的讓這幾位npc平安離開了森林,並緊急傳信給了丹暄。


    那邊廂,弟子搭了一批又一批進去,丹暄那邊的人早已動身前來,收到信後,意識到事態遠比想象的嚴重,遂也棄了隨身行李,禦劍前來。於第三天的夜裏,雙方匯合。


    那天晚上,正好是蜀東地震、簡禾等人入障的日子。在外麵的夜家眾人驚魂未定,決定翌日清晨就動身入內。結果,第二天,白茫茫的瘴氣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消減,且進且停,艱難地抵達丹暄後,展現在他們麵前的,卻不是他們想象中的慘烈地獄,而是風波過後,百姓開始重建家園的情景。


    城民都口口相傳,稱兩天前,有個“葉高人”殺死了魍魎。聽其描述,肯定就是夜家的某一個弟子。


    可是,進了城的弟子那麽多,光聽“高挑”、“特別俊”這些泛泛的形容詞,根本無從確定這個弟子是誰。想找人直接指個路吧,卻被告知這位“葉高人”已經走了。


    係統要求簡禾二人在十五內回到丹暄,但從丹暄去蜀東的路上,就算騎馬、就算熟悉路線,也要半個月的時間。還要趕在黑痕開始腐爛前找到丹藥,時間非常緊迫。


    好在,夜闌雨對這附近的水流交通依稀有印象。離開蜀東後,他們找到了流經附近的一條大江,此江綿延數州,可順流直抵一個離丹暄隻有幾裏路的渡頭。


    當日夜裏,他們就坐上了船。沿途的兩岸山峽,綠水鬆濤,美不勝收,但兩人都沒什麽欣賞的心思,終於在第十五天的傍晚趕回了丹暄。


    丹暄天氣一貫潮潤,他們抵達時,天上正在打雷。


    電光若星流霆擊,鞭碎了漆黑的天幕。不多時,滂沱冷雨迎頭襲來,狂風怒吼,渡頭邊的一葉扁舟吹得劇烈晃蕩,若非綁著繩索,或許早已被卷入了滾滾的江流中。


    天公不作美,無奈,留給他們的時間實在是不多。往好的方麵想,有時候,雷聲反而能掩蓋很多異響。


    踏著泥濘的山路,二人朝著山上疾奔而去,泥點濺起,細小的水珠在微動的蓑衣上飛彈著。


    若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出夜家,就得穿那襲棗紅色的校服。否則,就得翻牆硬闖。但這會觸動到攔在外側的結界,驚動巡邏的人。


    而自從那天在障局中匆匆一麵,夜景平就像一個氣泡一樣,徹底在蜀東蒸發了。一個活人,更是一個受了重傷的活人,絕無可能獨自在陌生的地方藏匿那麽長時間。別的不提,他至少需要人協助他吃喝拉撒。


    簡禾能想象出的最壞可能,便是夜景平通過某種方式,比他們先一步回到了夜家,並與崔良通了氣。他知道她是夜闌雨的傀儡,所以,這筆帳肯定會算在夜闌雨頭上。搞不好,一跨入府門,等待著他們的就是天羅地網。


    但這隻是最壞的假設。畢竟,夜闌雨既然出手傷他,正常來說,肯定就是做好了“再也不回來夜家”的準備。夜景平絕不會傻到認為“我在家裏挖個洞、夜闌雨會自己跳進來”,更不會猜到,夜闌雨真的有不得不回來的理由。所以,他在府中設陷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果不其然,二人順利地進入了府門,避過了巡邏的人會經過的地方,一路摸到了藏藥的殿閣。


    滿牆的藥櫃看得人眼花繚亂。而因起擺放無序,隻能一排排櫃子這樣尋找。夜闌雨需要的藥偏偏非常多,合共有十多味。直到時間逼近了子夜,終於隻剩下兩種藥沒找到了。


    就在這時,一道震撼天地的驚雷筆直地打在了遠處的山上,仿佛整座山的石頭都在顫抖。從藥閣的窗戶,能看到雪亮的電光猙獰地燃著了樹冠,並順著風向,以極具的速度蔓延向遠方。


    好死不死,這山火蔓延過去的方向……恰好直指了那片藏有傀儡的荒林!


    係統:“劇情提示:請宿主與夜闌雨分頭行動,宿主留下取藥,夜闌雨趕在山火前找到傀儡。”


    簡禾道:“這樣下去不行。我們得分頭行動,你先去那邊看看,我留下來,把剩下的藥找全。”


    夜闌雨倏然抬眼,斷然拒絕道:“不行。”


    “我們進來大半夜了,都沒人巡邏,也就剩下一點藥沒找到了,你在與不在,都沒有區別。”簡禾道:“你要是不放心,就把霜梧留給我。要是這樣還打不過,我就……我一個人總有辦法逃跑的。”


    這番話,其實就是現下唯一的兩全之計。夜闌雨卻定定地看著她,道:“我留下,你去。”


    “如果火燒到那裏了,我沒法子讓它們從土中離開,去了也無濟於事。”簡禾頓了頓,輕聲保證道:“我保證,我會保護好自己的。”


    密集若擂鼓的雨點,隱隱作痛的肋下,以及簡禾循循善誘的話……無一不在鼓動著夜闌雨的心髒。


    確實,在預見不了未來的危險性時,無人會甘願讓心血付諸東流。


    可是,當年,他相信了她的那句“不會有事”,最終失去了她。他這一次,還應該相信她麽?


    內心鬥爭了許久,夜闌雨閉了閉眼,艱難道:“萬事小心。”


    “我知道了,囉嗦。”簡禾推了推他,輕鬆道:“快去,別妨礙我。”


    夜闌雨離開後,簡禾分別在東西兩側的藥櫃上找到了所有的藥。此時距離淩晨十二點還有一個小時左右,足夠讓她去與夜闌雨匯合了。


    隻是,係統支開了夜闌雨,卻把她留在了這裏,真的會那麽順利麽?


    事實證明,簡禾再一次押對了劇本的尿性。


    砸落在瓦片上的水聲模糊了她的聽覺,直到身後那人走到了距離她一兩米的地方,簡禾才驚覺過來,一回過頭,她眼前就被一道朱色的符咒打上,瞬間全身僵硬,絲毫都動不了了。


    而就在朱符之後,是一張恨意滔天的臉。


    簡禾:“……”


    哦!她這張烏鴉嘴!


    “看到我沒死,很驚訝嗎?”夜景平陰測測道:“沒想到吧,我居然會在障局消散後,在蜀東遇見了一個幸存的同門,由他的傀儡引路出城,將我連夜送回了丹暄。”


    簡禾:“……”


    她剛就在想他是怎麽回來的,這位仁兄就自帶解答了。


    不過,兄弟,冤有頭債有主,閹你的人不是我啊啊啊!


    簡禾憋屈地維持著僵硬的姿勢,卻苦於說不了話,隻得仰天長歎。


    係統:“主線劇情進展,鹹魚值—100,實時總值:1000點。”


    簡禾:“現在就結束?!”


    係統:“宿主,雖然任務結束得很突然,但這個身體後續已經不需要你來操控了。為了你的身心健康著想,請立刻閉眼,不要參與後續的情節。我要抽走你的意識了。”


    ……


    那邊廂,趕在了山火襲來之前,夜闌雨喚醒了所有的傀儡,命起藏於另一處高地,隨即隻身朝著來路返回。


    在去的路上,他一直心神不寧。或許是因為當年的事,總有些杯弓蛇影,覺得放心不下。


    雷聲漸止,靴子踏在山路的聲音就越加明顯。


    從傀儡最新的藏身之地到夜家府邸,需要經過一座古舊的吊橋。橋身極長,有半數都藏匿在霧中,看不真切。其實底下也不是深淵,不過隻有幾米深,隻是因為憑空凹了一大塊山路下去,前人覺得不好走,才特意修了個吊橋。


    踏上石橋的第一步,夜闌雨卻驟然靜了。


    ——橋上搭著薄薄的板子,橋身由無數根柔韌鋒利的鋼索纏繞連接而成的。山穀常有風吹拂,吊橋也會隨之微微晃動。


    而此時,分明風聲呼嘯,橋身卻是巋然不動。


    靜聽風聲片晌,捕捉到了一陣破空而來的嗡鳴聲,夜闌雨瞳孔猛縮,猝然急退數丈。


    “咣!”


    他剛才站著的地方,已被一把尾帶細索的長刃破空穿透,木板瞬間碎裂!


    夜闌雨森然地抬頭,隻見長橋對麵的山上,已經密密麻麻地站了一派身著棗紅衣裳的夜家修士。無須點火,劍光足以照亮夜空。


    其中,不乏那日與他一同前往蜀東的門生。


    夜闌雨迅速掃視一眼,知曉以他藏於林中的傀儡數量來說,這些人並非是他的對手。


    隻是,這個陣勢……卻讓他的手指開始微微發抖了。


    不是因為怯場,而是因為,某個讓他瘋狂的、黑暗的猜想,已經開始在他心中翻滾發酵,越發地清晰……


    兩相對峙間,一人開口道:“夜闌雨,在蜀東之中,你縱容手下傀儡殘殺同門,可有此事?”


    不等他回答,又有人搶白了。


    夜景平大傷初愈,還需要人攙扶。本就因為不知去哪裏找夜闌雨而苦惱,哪能想到他的傀儡自己送上了門來。傀儡都來了,夜闌雨一定也在附近。所以,他才會速速調配了一群修士,前來截住他。截住他之後要做什麽,還沒想清楚,但總之不能讓他太好過,最起碼也要押回去家裏拷打一番,不可輕易饒過他。


    在那之前,先罵罵總歸是沒錯的。夜景平開腔罵道:“雜種即是雜種,學了那麽多年的家規,都還是不懂規矩、無法無天。既然你不懂得如何管教傀儡,自會有人替你管教!”


    聞言,夜闌雨倏然抬頭,神情幾乎能以戾氣橫生來形容,一字一頓道:“你什麽意思?”


    夜景平朝身邊人說了句什麽,那人招了招手,即有兩個弟子拉著一個東西來到了橋邊,用力一拋,滾落到了橋下。


    那是一具少女的身體。卻也不能稱之為完整的身體。


    因為她的頭與身是分離的。


    身趴在髒汙的泥地上,被暴力擰扯而下的頭顱,則恰好滾到了他的靴前。


    即便遭到了如此殘酷的對待,她的雙眼卻是合得好好的。仿佛在前一刻,已經預料到了、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夜闌雨的腦海嗡嗡一片,卻強自冷靜了下來。


    沒關係,傀儡壞了也不要緊。就算擰斷了頭,也還是能修好……!


    “刷——”


    一支流矢破空而來,刺穿了他的肩胛。夜闌雨卻是渾然不覺,將少女的頭顱珍惜地擁在懷中,抖著手為她接上頭顱。


    然而,分明已經修好了,她卻是毫無動靜。


    正如過去他遇到的每一個毫無靈魂的傀儡。


    充訴於夜闌雨耳中的,隻有嗡嗡的雜音,和一聲聲自嘲的、自責的慘笑聲——好不容易才想起了一切,好不容易才失而複得,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彌補過去……為什麽還是選錯了?


    他從一開始就選錯了,錯得離譜。


    重要的人,他不該放她自由,而該牢牢地縛在身邊,藏在錦盒裏,含在嘴裏。妥帖地嗬護著,一寸不離地守著。這才是最契合他心思的做法……!


    夜闌雨拳心已扼出了鮮血,麵容扭曲,雙眼漫出了一片猩紅的血霧。氣急攻心之下,竟把原本不暢的靈力以暴力的方式衝開了,耳朵也渾渾噩噩地捕捉到了些許聲音——


    “我早就覺得你這個傀儡不太對勁了,查遍古書,才看到一個‘精魄附體之傀儡、如假似真’的說法,跟你這種情況特別像。我已經幫你畫了符陣,把附在它身上的精魄打散了,今後再也不會來糾纏於你……”


    其實夜景平這幾日忙著養傷,哪有時間翻閱古書。之所以故意這樣說,隻是因為他發現了,夜闌雨似乎把這個傀儡看得特別重要。同等的傷害,落在那隻傀儡的身上,比直接落在他身上的傷害更甚。多說幾句刺激他,就更加暢快。


    而就在這時、就在他的眼皮底下,那匍匐在地的少年,卻是緩緩地直起了身子,抬手拔出了自己肩上的羽箭。箭身拉出了一絲皮肉,有人驚呼了一聲,隻見底下的夜闌雨雙眼低垂,可眼白已是徹底的血紅之色。


    一種不祥的預感,讓某些人忍不住後退了小半步,道:“他什麽情況……”


    “發狂了!他發狂了!傀儡會失控殺人的!”


    “你傻了嗎?!怕什麽,他已經沒有傀儡了,就算真的發狂了又如何?!”


    ……


    夜闌雨猝然睜目。


    與此同時,藏匿於漫山遍野、被畫了惡符的傀儡,聽到了主人無聲的詔令,從藏身的樹後、土中鑽出。


    黑雲低壓,暗無天日。雷聲已止,然而,丹暄的腥風血雨,卻在此刻才拉開序幕。


    作者有話要說:  ——腦洞小劇場——


    夜闌雨:你這個大屁.眼子。:)


    ——


    昨天的二更+今天的更新,雙更,嘿嘿!(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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