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與自己那個貴為文廟賢人的父親鬧翻了,年幼的沈知秋便獨自一人走出了稷下學宮,可能是出於叛逆的心思,他從那座庭院中帶走的唯一一件東西便是掛在書房內的那一副蘭花。


    畢竟在選擇之時,父親再三叮囑自己不要選那一副蘭花,對此自己那個父親也隻能是歎了口氣,不再多說什麽了。


    出了稷下學宮,沿著一條蜿蜒小溪,離家的少年走了半個月才走到了溪河洲的渡口邊上。


    少年被一位等候了多時,自稱衍崖書院管事的中年男子帶著上了船。


    也是自那一刻起,書院管事張行便一直伴隨在他身邊。一路之上無論沈知秋如何詢問,張行隻有一句話,那便是老爺吩咐的,要帶少爺回家。


    出生在稷下學宮的沈知秋對“家”這個字沒什麽感覺,更別提當時還不知道什麽衍崖書院。


    隻覺得如果說家,恐怕稷下學宮才是他沈知秋的家。


    於是走了幾年才到了衍崖書院的沈知秋總想著有一天要憑著自己的一身學問重新回到稷下學宮。


    卻並未想過,為何一向疼愛自己的父親會與自己置氣,甚至出言讓他滾,也未想過那個在渡口等了自己一個多月的張行為何一直在等。


    沈知秋的天賦並不如他父親那般高,甚至稱不上“聰慧”二字,按照他爹的說法甚至有些愚笨。


    聰慧之人有聰慧之人的好處,那便是走的快,愚笨之人有愚笨之人的長處,那便是走得穩。


    越愚笨的人往往越容易專心於一件事,不過也要挑做什麽事。很不巧的是,沈知秋能選的便隻有讀書這麽一件事。


    讀書勤勉些縱然是好,可是隻有勤勉卻未必能成什麽大氣候,例如學問,否則也不會天下讀書人眾多,而儒家聖人才不過七位,賢人不過三十六。


    所幸的是,出過文廟賢人的衍崖書院底子還算是厚實。


    靠著書院後山那座裝了半部天下書籍的山洞,沒有先生教導的沈知秋終究是踏入了一品一境,與他那個父親一樣,在書中找到了修行的方法。


    而那副從學宮內帶出來的蘭花圖也被他掛在了洞內牆壁上,常年陪伴左右,如果遇到讀不進去書的時候,沈知秋便會看著那副惟妙惟肖的蘭花。


    或許是在山洞之中常年受書中浩然氣的浸染,從而沾染了些許氣運。又或許是繪畫之人當年偷摸動了什麽手腳。


    那副在畫上盛開的蘭花有一日竟然從畫中消失,轉而成了貨真價實的一株蘭花,與不見天日的山洞之中開出了淡紫色花朵。


    起初,天真的沈知秋也是有所懷疑的,擔心是什麽精怪作祟。但是仔細想來卻覺得不對,這幅畫是出自稷下學宮的賢人之手,斷然不會是什麽妖物,隻當是什麽畫物成真的巧妙手法。


    在山洞中一個人待得久了,素來覺得日子寡淡的沈知秋索性對蘭花悉心照料了起來,也算是給自己添加些樂趣。


    又不知過去了多少年,在某年的冬日,身子骨本就孱弱的沈知秋就那樣病倒在了山洞之中。


    意識模糊地他見到一位身穿淡紫色裙子的女子走到了他的身邊,一守便守了一夜。


    等第二天蘇醒的時候,沈知秋看著一旁的女子,這才知道原來並不是什麽夢,那女子是真的。


    看著蘭花所在的地方現如今已經空無一物,再加上女子身上裙擺的顏色,沈知秋便知道了女子的來曆。


    當年在學宮內,沈知秋也聽幾位賢人聊天時,說過類似的事,並稱這種女子為侍。於是也沒往妖物精怪上多想,隻以為是昔日所聽聞的侍。


    再後來,沈知秋的那位賢人父親棄了滿身的修為與賢人不要,離開了稷下學宮,隻身一人去了隻有鬼魅存活的白皚洲,說是要效仿當年的洛陽,為天下鬼魅找出一條道路。


    沒了賢人在背後支撐,不到三年的光景,衍崖書院藏有妖物的事也隨之傳開了。


    而所謂的妖物便是沈知秋枕邊的妻子,那株蘭花所化的女子——幽若。


    其中究竟有什麽關聯,哪怕沈知秋再為愚鈍也開竅了。


    想來出自同一位賢人手筆的另外三幅畫也是一模一樣,以侍之名藏匿的妖物罷了,幾件事相互串聯起來,不難猜出這不過是用以坑害自己那個父親的。


    不過不巧的事,這畫落入了自己的手中,可巧的是,剛好對方可以借機一舉毀了那個瘋子父親的跟腳——衍崖書院。


    這就讓沈知秋有些犯難了,他著實有些不明白為什麽當年父親勸阻自己莫要帶走那幅蘭花,卻閉口不提其餘三幅畫,似乎是在說其餘三幅畫帶走無妨。


    想起與幽若相處的那些時光,過往種種重現腦海,沈知秋卻也明白了。


    隻是因為那一株蘭花雖是妖物,卻心地善良。如此一來,同樣的境地,遠比其餘三幅畫更讓自己為難。


    若幽蘭真是什麽作惡多端的妖物,自己當初發現之時斬殺也就斬殺了,更別談什麽娶她為妻。


    可偏偏這些年,自己的妻子幽若非但沒有害人,相反對自己照顧有加,更是對他人言行和善,有時還會去不遠的鎮子裏幫助那裏的百姓。


    就在沈知秋心灰意冷,打算自此離開衍崖書院,帶著妻子與他們的孩子遠走時,幽若的一句話卻將他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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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能逃到哪裏去?人與妖物拜堂成親本就不為學宮所容,更不為天下所允。即便我們能逃,那天下與我們一樣的人呢?他們能逃嗎?”


    後麵的事差不多就是天下讀書人知道的那樣了,麵對稷下學宮那位痛恨妖物的林西洲,不過一品九境的沈知秋當著他與那群賢人,親手將自己的妻子打回了原型,撕毀了那一副出自學宮的蘭花圖。


    也因此,沈知秋得以受到這位學宮聖人的青睞,無端得了一絲儒家氣運,這才跨入了儒家二品而立境。


    想起往事的沈知秋沒有絲毫傷感,畢竟今日這些事總歸有了個了結,此等喜事,理應笑才對。


    “笑話!”


    聽著林西洲又提起當年的事,文諸翹起嘴角,朝著沈知秋所站的位置指指點點了半天,說道:“什麽叫大義滅親?放屁!”


    何為大義滅親?此等內裏有多少傷心,這事恐怕文諸最為熟悉不過了。


    他撇了一眼上垂手巋然不動的儒家亞聖,嘀咕道:“天底下還有這般道理?”


    被戳了心窩子的文諸見言希不肯說話,氣得站起身來,朝著門外頭也不回地走去。


    以這樣一個借口離開此地,似乎既合情又合理。


    畢竟當年,學宮以規矩害得他與自家女兒分隔多年,在他眼中,儒家欠他文諸的,今日頻頻說起“大義滅親”,無外乎是在戳自己的心窩子。


    徐姓聖人見文諸要走,趕忙前傾身子,伸出手想要阻攔,可還未開口卻被亞聖言希的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


    “既然不想留,那就讓他走吧。”


    與文諸辯論了足足兩個來回的林西洲察覺到了亞聖老爺那一抹眼神,於是索性開口替他說道,生怕徐潛不知其中意思。


    沒了文諸在這阻礙,又有徐潛與林西洲之前的大為讚賞,沈知秋是否能夠入稷下學宮似乎已經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正當諸多賢人以為此事就算是定下的時候,自己也該遵循自家先生的意思,上前美言幾句,不料接下來的話又讓他們泛起了糊塗。


    徐潛與林西洲這兩位儒家聖人對視一眼,又看了看彼此身後的幾位賢人的神情,粗略估計了一下後便會心一笑。


    “其實文老五說的話並無道理啊,要不以我看此事還是再緩緩吧。”徐潛皺起眉頭,一臉憂愁地說道。


    看似是在打圓場,想要給走了文諸留些麵子,實則是一箭雙雕。打著安撫文老五的借口,僅僅隻是一句話就又將之前對沈知秋的誇讚之詞給收了回來。


    “嗬嗬。長見識了!說行也是你徐三說行,說不行的也是你。”顏卿忍不住笑了一聲,繼續不依不饒地拱著火。


    亞聖言希將這一切看在眼裏,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站在他身後的年輕儒生心領神會,朗聲說道:“諸位夫子,所言甚是有理。不過在下倒是覺得規矩是萬萬不能壞的,既然都說了沈知秋如何好,想必也是真的。可不能為了他人麵子就冷落了這樣一位從抵境洲而來的讀書人啊。”


    年輕儒生身為儒家亞聖的門下學生,那一言一行是誰的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


    林西洲頓時反應過來,打著馬虎眼說道:“周尋師侄說的在理,文老五既然已經走,這麵子不麵子的就不重要了,反正他也看不到,我看徐三你就不用再出麵維護了。日後你我提些禮品親自上門道歉便是了。莫不要因為所謂的同門臉麵,而白白丟了這麽一個好苗子啊,這樣一來就有些得不償失了。這讓天下讀書人如何去想啊?”


    本就想著兩者雙收的徐潛在聽了這番話後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心裏著實有些不爽。


    溜須拍馬又如何?看著舒心又如何?那不過都是虛的,沈知秋畢竟是那個瘋子的兒子。


    能夠借他氣走文諸隻不過是意外之喜,況且你林西洲不是也有此意嗎?


    怎麽現如今倒是成我的不對了?留下一個賢人位置,留給你我門下的學生難道不好嗎?


    哪怕是亞聖言希差遣門下學生周尋開口了,但卻未必沒有轉機,裝糊塗都裝了多少年了?再裝一次就好。


    說不定亞聖也是替文諸他找個台階而已,彰顯一番公道給在座之人與天下讀書人看看罷了,當年又不是沒有過。


    “咳咳,徐夫子啊,老夫覺得亞聖所言極是。沈知秋所在的衍崖書院與你我學生的兩家書院同在抵境洲,沈知秋能將其做成一洲書院之魁首,想必也是有些學問的。這樣一位大才,豈有不入學宮的道理?”


    觀察入微的林西洲見徐潛冥頑不化,趕忙再次開口勸慰,將“抵境洲”三字說得極為清楚,生怕對方聽不懂。


    抵境洲共有十家書院,但是現在源於學宮,有賢人為後台的不過兩家而已。


    而衍崖書院的那位賢人早已離開學宮,去了白皚洲。


    現如今抵境洲又有半數是雪山下的佛家地界,如此的一個爛攤子,出了事,那又是誰來擔當呢?


    自然是衍崖書院首當其衝,若是沈知秋進了學宮,那往後抵境洲有什麽不可測之事,這樣一個毫無根基又毫無師承之人無疑是最為合適拿來問罪的人選。


    剛剛的替亞聖發話的周尋,看似通篇為沈知秋求情,但是所說的話裏,“抵境洲”三個字看似是無意提起,卻是最為重要的,這也是讓林西洲不能拒絕的理由。


    現如今的學宮,自己與徐潛的門下學生占據大半賢人之位,這已經有些說不過去了。


    哪怕亞聖看在眼裏,嘴上不說,但不代表他心裏默許,今日擺明了是想借此與他們做個交易罷了。


    既然如此,那自己何不順勢而為?


    聽懂了其中意思的徐潛沉默不語,轉而想著如何順理成章讓沈知秋當上這個學宮賢人。


    “咳咳!老夫方才說的話的確有失妥當,沈知秋確實也是大才。可是這該如何辦呢?”


    “那就舉手表決吧!”早已想好解決辦法的林西洲開口說道:“我記得當年不是有個外鄉人,口口聲聲說著公平,又是什麽投票又是什麽舉手的,我看這辦法不錯!”


    徐潛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賢人,那人便是當年那個叫囂公平公正公開的外鄉人。


    注意到自家先生在看自己,那位外鄉賢人眼神呆滯,雙腿不停的哆嗦。


    時隔百年,那樣一個壯誌淩雲,一股子傲氣的讀書人,現如今也成了這般模樣。


    “哼!”徐潛冷哼一聲,轉過身說道:“我看行!不過我們就不幹預了。就由這些賢人選吧,畢竟往後是他們在一起討教學問,彼此砥礪。”


    在場的賢人一陣為難,一來二去,他們也不知如何做了。


    “就這樣吧。”


    就在此時,亞聖站起身來,點頭說道。


    見亞聖都說話了,林西洲趕忙看向沈之秋,異口同聲地說道:“知秋啊,明日見。”


    何為明日見?不留學宮如何明日見?幾個賢人心領神會。這話分明就是對他們說的。


    第十六章 往事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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