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塵埃終於落定,早在埃修以暴力迫使頭馬屈服前他就已經是無可爭議的勝利者。與此同時埃修也斬獲了無數迦圖牧民夢寐以求、卻也隻能在夢寐中幻想的殊榮:在三批十人的爭馬中打穿三陣。這份殊榮前無古人,也許再也不會有來者,因為埃修出戰的條件從一開始就苛刻險惡到了極點:單騎、頭陣,對手是十位驍勇且訓練有素的迦圖騎兵,更是草原上數一數二的大軍閥“破壞者”朱達貼身衛隊之成員。


    埃修在一片歡呼聲中回到本陣。所有的迦圖騎手——包括紮卡爾在內——都翻身下馬,雙手平端馬刀前伸,以迦圖人的最高禮節迎接他的歸來,同時狂熱地呼喊:“胡撒·塔納日·薩利赫·卓爾!胡撒·吉莫塔·卡西赫·卓爾!”


    “他們在說什麽?”埃修問蘭道夫。


    “誇你呢,說你是草原上的不息之風,不移之嶽。”蘭道夫漫不經心地回答,一雙眼隻是緊緊地盯住被埃修拖回來的頭馬。他終於可以近距離一睹這頭在迦圖草原深處成長的凶頑生靈:它的毛色並非是純粹的血紅,而是均勻地參雜了暗金色的細小絨毛,是極其罕見的“焰色”;頸部濃密的馬鬃在經過激烈的掙紮後顯得淩亂不堪,跟汗水、泥土、草屑虯結地粘連在一塊,但猶然能從極個別翹起的發綹看出其柔順的光澤;骨架之高大則是蘭道夫生平僅見,更不用說精密地搭建在骨架之上的強碩肌腱,不難想象當它全身披掛上馬鎧時會是怎樣一座讓人望而生畏的鋼鐵堡壘。蘭道夫經手過很多以塊頭著稱的重型戰馬,包括菲爾茲威的孔寧加馬與帝國的鐵血駒,皆是唯國立騎士團才有權配備的頂級戰略資源,然而那些巨無霸比起眼前的赤色公馬甚至還要小上那麽幾圈,也不知道要用多大的馬鞍才能掛靠住它寬闊的脊梁。


    真是不可思議。蘭道夫嘖嘖稱奇。一般來說在草原上遊蕩的野馬,其待遇很難與被部落集中資源養育嗬護的馬匹相比,因此哪怕在血統上有優勢,塊頭還是體質都難免存在後天上的差距。而這匹赤色公馬能成長到這個地步,迦圖草原那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功不可沒。蘭道夫努力地克製住自己上前撫摸的衝動,倒不是顧忌埃修,隻是他很怕這匹馬突然給自己來一腳。這頭野獸隻是向埃修一人屈服,自己還是不要輕易靠近為好。


    “我已經完成了協議中屬於我的那一部分,剩下的輪到你了。”埃修說,“馬群你帶一半走,但是公馬母馬馬駒之間的比例前後必須保持一致。”


    “這當然,我還不至於下作到在這方麵做文章。”蘭道夫一口答應。“您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回瑞文斯頓。”


    蘭道夫悚然一驚:“那豈不是要橫穿朱達的地盤……還要帶著半群野馬,風險不小。您確定嗎?”


    “我需要三張弓,箭的話……越多越好。”


    “我很樂意提供,”蘭道夫訕訕地笑起來,“不過價錢嘛……”


    “這都要訛我一筆?”埃修看了蘭道夫一眼,“我大可以去找紮卡爾。”


    “好吧好吧!”蘭道夫服軟了,“弓不成問題,但是箭矢總得給個準數吧?”


    “一千支。”


    蘭道夫差點沒被這個數字噎死。一千支?自己車隊護衛的箭矢儲備也就堪堪兩千支而已,平攤到二十名拉裏亞巡狩手上自然綽綽有餘,夠他們在一場小規模的遭遇戰中盡情揮霍。而埃修開口就要一半,他是想橫穿朱達控製的草原還是想單槍匹馬把朱達幹掉?“不行,我拿不出那麽多!最多五百支!”


    “那麽剩下五百支,就讓我來提供吧。”紮卡爾走到二人身邊,“胡撒卓爾,原來你是雪原裏飛出來的獵鷹,而不是朋友的護衛——別緊張,朋友。”他衝蘭道夫眨眨眼睛,“先前承諾的條款依然作數,你與胡撒卓爾之間的交易並不會影響我與你的交易。”而後紮卡爾看向埃修,鄭重其事:“路上一定要小心。朱達的獨子就是死在那裏,從此一切與北境相關的人事都很容易讓他暴怒。”


    “我會的,謝謝提醒。”埃修站起身,將公馬從地上拽起來。“失陪了,我還要去處理一些私人事務。”


    私人事務?蘭道夫不解,看著埃修為公馬套實轡頭,挽緊韁繩,隨後奮力起跳躍上馬背。然而公馬隻是僵硬地立著,不肯前行。


    “你隻是打敗了他,讓他成為你的俘虜;卻還沒有征服他,讓他心甘情願成為你的戰友。”紮卡爾對埃修說,“胡撒卓爾,你對待他的方式太粗暴了,那隻能稱為虐待,而非馴化。”


    “我會解決。”埃修伸出手,覆蓋在公馬的麵頰上,五指緩緩收縮,指尖發力。頭骨被壓迫的痛楚讓公馬的眼瞳劇烈地收縮,但它並未暴躁地跳動,隻是沉默地佇立在原地,然而逐漸緊張的呼吸與斷續戰栗的肌肉卻如實地向外界反饋它正在遭受難以想象的磨難。埃修並未是一味地使勁,而是在無規律地收放指尖的力量,時刻讓公馬的痛覺神經在高度敏感的狀態波動。如是反複幾次後,公馬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狂躁而絕望的嘶鳴,原地跳動起來,試圖將埃修甩下馬背。而埃修兩腿一夾馬腹,不動如山,五指依舊穩穩地陷進公馬的臉頰中。


    紮卡爾站在一旁看了一段時間,搖搖頭,攬住蘭道夫的肩膀:“朋友,我們去別的地方談吧。我已經不忍心看下去了。”


    “您是覺得巴蘭杜克這樣子下去是沒有辦法馴服這匹馬的嗎?”蘭道夫問。


    “那倒未必。”紮卡爾說,“隻是在經曆過那樣殘酷的虐待後,那匹頭馬很難再會接受胡撒卓爾任何友好的溝通手段。那還不如一條路走到黑,繼續施加更大的暴力,讓駿馬的意誌徹底崩潰,使其對騎主的畏懼刻入本能之中。也許他仍然凶悍,仍然是最了不起的戰馬,隻是那樣的馬,”紮卡爾沉默片刻,“我就不能稱呼為‘他’,隻能說‘它’了。”


    在兩人身後,公馬反抗的動靜越來越小,最後終於平息。蘭道夫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回過頭去看,發現埃修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跳下馬背,而公馬在他麵前屈膝俯首,順從地舔舐埃修的鞋尖。一個手掌形狀的痕跡深深地凹入它的麵頰,每個手指關節的紋路都清晰可辨。


    “‘焚野’,這就是你以後的名字。”埃修重新跨上馬背,目光抬起,落到不遠處的小坡上,那裏停著一輛寬敞的馬車,居高臨下,冷眼旁觀。在啟程返回北境前,他最後需要處理的“私人事務”就坐在車廂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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