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菲斯托的判斷非常準確。埃修仍然在被箭雨壓製,有好幾次他都已經很接近投石機陣地了,隻要再往前幾步便能揮動狼斧將那些精密而危險的攻城器械斬成一堆大小不一的碎木,但是強度與密度驟然提升的箭雨立刻又把埃修按了回去。


    但埃修與阿爾德瑪公爵都清楚眼下的局麵不可能持續太久。對埃修而言,肺葉被匕首劃開的傷口已經接近愈合,呼吸時再感受不到仿佛撕扯胸腔的劇烈痛楚,磅礴的空氣順暢地出入流通;而對阿爾德瑪公爵而言,他無奈地發現,自己麾下的弓箭手漸有跟不上指揮節奏的跡象。預備役終究是預備役,無法跟身經百戰、百裏挑一的遊俠團相比擬。老練的瑞文斯頓遊俠會在射擊的間歇嚴格而科學地放鬆自己的手臂肌肉,在長時間高強度地反複開弓後也不至於雙臂酸痛脫力,正因為如此,北境的遊俠團標準配置中,箭袋始終是兩個起步,因為他們的體能充沛到足以在一場戰役中傾瀉出將近三位數的箭矢。而波因布魯的預備役不一樣,他們唯一的箭袋裏尚餘下數目可觀的箭矢,但臉上已經顯露出普遍的疲態,也許再齊射個兩三輪,看似緊密的箭雨攻勢便會難以為繼。阿爾德瑪公爵此時隻希望自己已經為夾擊依斯摩羅拉的部隊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同時,他也在開始籌劃自己可能的退路,萬一巴蘭杜克認為回援無望決心魚死網破,那距離最近的弓箭手陣地很有可能成為此人泄憤的重點,而阿爾德瑪並不覺得自己這一身鐵皮在那柄巨大戰斧麵前會起到什麽保護作用。


    那就再壓製兩輪,然後撤走。阿爾德瑪公爵打定主意,雙手高舉握拳,下令所有弓手部隊進行齊射,霎時間箭雨的鐵幕以前所未有的張力在半空中鋪開,交織成一張綿密而鋒利的巨網兜頭朝埃修蓋下。但海納法在數秒前已經流轉完成,埃修再無顧忌,步伐驟然加快。他再度展現出非人的爆發力,幾個快速的起落便將飛蝗般的箭矢甩在身後。阿爾德瑪公爵反應非常快,他沒有去倉促而徒勞地捕捉埃修的動向,轉而下令弓箭手以無差別火力覆蓋投石機陣地!


    但還是慢了。第二輪箭雨剛剛離弦,將落未落時,埃修已經衝到了第一台投石機麵前,狼斧縱橫劈斬,投石機轟然倒塌,齒輪與機簧四下飛濺;埃修馬不停蹄地又衝向第二台,高高躍起,狼斧自上而下酣暢淋漓地劈落,將整座投石機一分為二;落地後埃修一個前滾翻,以第三台投石機為掩護遮擋姍姍來遲的箭雨,隨後再度暴力地將其拆毀,順手舉起裝填在基座上的巨石猛烈地砸出去;第四台投石機被直接命中,幾乎是緊跟在第三台之後崩碎,埃修徑直越過它的殘骸奔向第五台,還不忘從中抄起一根麻繩係在腰間。


    盡人事聽天命吧。阿爾德瑪公爵知道自己已經無力阻止埃修,事實上,將疑似超一流武者的巴蘭杜克拖延了這麽久,他認為自己已經是超水平地發揮,鮑裏斯的戰術意圖得以完美的執行。


    阿爾德瑪公爵突然瞪圓了眼睛,第五台投石機並未如他預想中散架,埃修隻是一腳踹開了裝填好的巨石,自己站到了基座上。


    不好!他是要——所見遠遠快過所想,一個來不及完善的念頭掠過阿爾德瑪公爵腦海,而埃修已經舉起狼斧,斧柄狠狠地往扳機砸落!


    繃緊許久的機關複位,巨大的慣性瞬間將埃修死死按在力臂的末端,隨著高度的迅猛攀升,有那麽一瞬間埃修以為自己全身的血液正向下逆流,五髒六腑仿佛要衝破肉身的桎梏往地麵義無反顧墜落。也不知道赫菲斯托在設計上究竟做了多少複雜的手腳,才能讓體型如此精巧的投石機在瞬間爆發如此恐怖的動力,也無怪能將沉重的巨石拋射出千米之遠。但當被拋射出去的對象換成血肉之軀時,卻要承受身心雙方麵的極限施壓。埃修咬緊牙關,死死地把持住身體,直到力臂抵達最高點,將自己拋射出去!


    短暫的失重感襲向埃修,極致的壓迫後是極致的飄然,四周一片壯闊的絕景。地麵離他越來越遠,迷霧山脈沉默地與他並肩,凜風在他身後輕柔地推動,鷹隼振翅的聲音清晰可聞。如果不是時間實在緊迫,埃修很希望自己能夠長久地駐足於此,但雪原在呼喚他回來。


    埃修收斂心神,視線越過殘損的堅冰工事落向伊斯摩羅拉,敵人兩支部隊已近在咫尺,也許下一秒就會兵戎相見。沒什麽時間遲疑了,僅靠投石機的拋力不可能將埃修直接送到伊斯摩羅拉。埃修在半空中轉過身子,端起火槍,槍托斜著抵住胸口,毅然扣動扳機!


    巨大的口焰自槍口噴薄轟鳴,埃修這次並未與後坐力角力,而是放任槍托狠狠地撞上自己的胸膛,如同要陷進胸腔一般,但在那之前,埃修的身軀確確實實地被火槍的後坐力所推動。埃修在短暫地間隙間裝彈上膛,接連開火。震雷在晴朗的天空中滾動,硝煙與閃動的火光在埃修麵前形成了一道尾跡。


    最後一顆子彈填入槍膛,埃修已經飛臨依斯摩羅拉上空,慣性堪堪用盡。埃修將槍口垂直向上對準天空,再度扣動扳機,槍口迸發出最後的火炎,他如同流星般直墜在伊斯摩羅拉之上!兩支即將碰撞在一起的部隊因為突然的變故驚呆了,而後埃修從深坑中躍出,將麻繩係上狼斧的柄,他凶猛地轉動起來。狼斧擴張出凜冽的弧,敵軍瞬間被剜去一角,最前列的士兵上半身與下半身涇渭分明。


    “烏爾維特在上……”普魯托爾喃喃地說,“這也行?”


    “真有他的。”赫菲斯托長出一口氣,蒼老的臉上泛出一絲寬慰的笑容,“結束了。”


    結束了。多諾萬悻悻地聳了聳肩。隨著埃修字麵意義上的降臨至戰場,接下來的事情已經失去了懸念。超一流武者擺脫掣肘製衡的那一刻起,所過之處都與屠宰場無異。多諾萬高舉手臂,手刀九十度斬落。“自由陣型!進攻!進攻!”他大聲咆哮起來,如果是七八百預備役,他或許還會忌憚,讓手下井然有序一些,但七八百頭嚇破膽的豬?那真是想怎麽宰就怎麽宰。埃修也聽見了多諾萬的呼喊,用力一扯繩索,狼斧飛回手中,斧首徑直向前:“伊斯摩羅拉,隨我向前!”


    “向前,向前,向前!”民兵們洶湧地怒吼起來,朝著數倍於己的敵人發動了衝鋒!


    結束了……阿爾德瑪公爵,慢慢地癱倒在馬背上。埃修借著投石機騰空而起,以一種超出他理解範圍的方式飛越雪原時,他的耳畔再度有強勁的風聲呼嘯,隨後自己身旁的弓箭手腦門前突然多出一個漆黑的血洞,後腦勺則是轟然炸開——他不幸接到了埃修助推的流彈。前所未有的恐懼隨著血液匯流入心髒,又擴散至四肢百骸,阿爾德瑪公爵不是沒有經曆過失敗的打擊,他甚至很善於從失敗中總結經驗,但他又如何去解析未知?而鮑裏斯在知曉這次失敗後又會作何反應?以那個瘋子的脾性,阿爾德瑪公爵甚至不敢想象自己可能的遭遇。


    “真是狼狽啊,公爵。”有人在他身後漫不經心地說,“難怪你在北境的政治圈裏名氣那麽大,實權卻微薄得可憐。原來是一個懦夫接過了阿爾德瑪家族的衣缽。”


    阿爾德瑪公爵隻是拽著韁繩,調轉馬頭,對來人諷刺的言語無動於衷,隻是失魂落魄地策馬離去。我不能在這裏待著,也不能回波因布魯,不管去哪兒,隻要離北境越遠越好,越遠越好,越——他癲狂的思緒被蠻橫地打斷了,來人將他從馬背上拽下,麻利地五花大綁,隨後一口唾沫啐在臉上:“去哪啊阿爾德瑪?”


    “你是……”阿爾德瑪公爵茫然地抬起視線。他認出了來人,女爵伊絲黛爾的副官寶黛絲。在這次軍事行動中她自告奮勇地過來擔任軍需官,領著一支小部隊負責建立補給線,護送後勤輜重。阿爾德瑪公爵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被綁得結結實實,看了眼寶黛絲又低下頭,嘴裏不斷地咕噥些什麽。


    “看樣子是結束了啊。”寶黛絲沒理會失神落魄的阿爾德瑪公爵,打了個手勢,示意自己的部隊開始接受秩序,隻是感慨地看著那一片投石機的淩亂殘骸,唯一的幸存者正保持著發射的狀態。


    “埃修·巴蘭杜克,真是讓人印象深刻。”寶黛絲輕輕地說,“希望你別讓女爵失望,也別讓那個小姑娘失望。”


    雪原上空,硝煙嫋嫋散盡;迷霧山脈間,雷聲獵獵傳響;而此刻在戰場幸存者的眼裏,某人殺戮的身影以及身邊的火光仍曆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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