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皇帝要來親自複審科舉弊案的嫌犯,晨光熹微,五更欲曉,刑部衙門裏就已經忙開了,除了刑部尚書蘇赫,其餘人等,上至刑部侍郎,下至小小獄卒,誰都沒閑著,人人都在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幹活。


    獄卒們一邊清點人數一邊分發早飯,刑部大牢裏關押著不少重要案犯,其實這些獄卒每日也是提心吊膽,生怕一不小心就會出個什麽差錯。他們一路走一路喝斥著幾個向來不老實的犯人,走走停停,終於來到了過道盡頭,這裏關著的便是尚書大人特別交代不得為難於他的那個今科會元胡石。


    兩個獄卒剛走到囚室門前便覺得有些異常,往常這個時候,胡石早就端端正正地或坐或站,看到獄卒來查房送飯,都會彬彬有禮地點頭致意,然而,此時的他卻背朝外,一動不動地蜷在鋪板上,對獄卒的叫喚置若罔聞。


    其中一個獄卒不耐煩地敲打著鐵門,正待開鎖進去查驗,卻見胡石略微動了動身子,嘴裏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不禁罵道:“還沒死就挺屍,看樣子你真是活膩了!”


    另一個獄卒這幾日下來,對這位謙和有禮的書生頗有好感,把一碗稀粥、兩個饅頭放入門內,好心提醒了一句:“快起來吧,今日陛下要來審案,你有什麽冤屈就跟陛下說,指不定陛下一高興就判你無罪釋放了。”


    胡石聽著兩個獄卒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卻根本不想動彈,也無力動彈。昨晚他噩夢連連,徹夜未眠,如果說嚴府退婚對他是個莫大的打擊,那麽甄大人病危則徹底摧毀了他的意誌。整整一夜,他腦子裏就是那兩個人在交錯出現。


    一時想到嚴小姐那嬌俏可人的模樣,胡石覺得心都暖化了,隻是分明她方才還在衝著自己嬌羞一笑,轉眼之間卻變成一臉怒容,指著自己的鼻子罵道:“好你個胡石,真沒想到你竟敢作弊,我還以為你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胡石急欲辯解,卻不知從何說起,嚴小姐見他張口結舌,丟下一句,“我怎能把終身托付給一個騙子!”便哭哭啼啼地扭頭跑了。


    胡石心急如焚,正欲去追,卻見甄大人走了過來,伸手攔住自己,目光中滿是悲淒之色:“代霖賢侄,陛下那裏老夫已經盡力為你開脫,結果如何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老夫將不久於人世,你多保重,不要過於悲傷。”說罷,竟兩眼一插,往後一倒,過去了。胡石撲倒在地,見甄大人已經氣絕身亡,卻猶自死不瞑目,不禁撫屍大放悲聲:“甄大人……叔父……您怎麽就這樣去了,是小侄把您給害死的……老天啊,我究竟做錯了什麽,為何要這樣懲罰我……”


    噩夢一個接著一個,胡石被折騰了一夜,隻覺得活著已是了無生趣reads;。


    且說皇帝上完早朝,便禦駕親臨刑部衙門,隨行的還有幾位朝中重臣,皆要參與此次科舉弊案的審判。


    蘇赫率刑部大小官員恭迎聖駕,然後把皇帝引到了刑部公堂,待其安坐在主位上後,便躬身遞上卷宗,裏麵記錄著此次科舉弊案涉及的所有人員的調查結果:“請陛下過目。”


    皇帝隨手翻看了幾頁,便有些不耐煩地將卷宗放下:“先帶那個胡代霖上來,朕對此人倒是頗為好奇。”


    皇帝一聲令下,很快胡石便被幾個衙役帶上了公堂。


    皇帝定睛一看,見眼前的這個人含胸駝背,篷頭垢麵,完全看不出堂堂會元的風采,心中便有幾分失望,卻仍然中氣十足地問道:“你可是會試榜首胡石?”


    胡石神情恍惚,目光呆滯,過了好一會兒才答道:“學生正是。”


    “大膽胡石,見到陛下還不趕緊跪下!”站在皇帝身旁的李太傅大聲喝斥了一句,麵露鄙夷與嘲諷之色。


    胡石一震,抬頭望去,隻覺正前方那一抹明黃色頗為顯眼,原是當朝天子正襟危坐於堂中,頓時雙膝一軟便跪在地上。


    皇帝又問道:“此次會試你可曾作弊?”


    “啊?”不知胡石是被嚇懵了,還是根本沒聽清皇帝的問話,他隻是怔怔地看著前方,嘴唇囁嚅著,卻沒有吐出一個完整的詞來。


    皇帝見胡石半天沒有反應,又提高聲音重複問了一遍。


    頃刻之間,公堂上寂然無聲,氣氛變得無比凝重,胡石這才如夢初醒,抬眼一瞧,發覺眾人的目光全都落到自己身上,心中一時慌亂,趕緊搖了搖腦袋,語無倫次地答道:“絕未……有過,冤枉,學生是被人陷害,陛下……學生冤枉……”


    皇帝見胡石一副畏畏縮縮,毫無章法的模樣,簡直連常人都不如,心中不禁疑惑,難道之前聽到的那些溢美之詞都是假的,而那甄益居然豁出身家性命要力保此人,也著實令人費解。皇帝想了想,繼續問道:“關於你與主考官甄益之間的關係,你可有何說法?”


    聽到甄益這個名字,胡石終於逐漸恢複了常態,他理了理混亂的思緒,深吸一口氣,坦然答道:“陛下,甄大人確實乃學生遠房叔父,雖然在此次進京會試之前從不知有這門親戚,但是自從受父親之托登門拜訪過甄大人後,學生就對甄大人滿懷了敬重愛戴之情。”


    見皇帝沒有吭聲,胡石知道這幾句話尚不能令其信服,思忖片刻,又補充道:“會試臨近,學生知道應盡量避嫌,不與朝中官員來往,因此刻意不去甄府,學生心中隻牢記甄大人的諄諄教誨,每日朝乾夕惕,閉門苦讀,期盼學業有成,報效朝廷。學生考卷上的一字一句,都是斟酌再三寫下的肺腑之言,絕無半分虛假!學生思來想去,此事唯獨錯在不該在考前去拜訪甄大人,可這都是學生的錯,與甄大人毫無關係,甄大人為朝廷兢兢業業數十載……”


    “好一對叔侄,果然是情深義重!”皇帝打斷了胡石,蹙著眉,厲聲道:“你話語中句句為甄益開脫,你可知甄益已經給朕遞上辭呈,言明了自己的所有過失,請朕從重發落,最後還不惜以性命擔保,求朕徹查科舉弊案,還你一個清白?”


    胡石聽聞此言,心如刀絞,雙眼濡濕,視物已是模糊一片,他強忍心中的悲痛,斷斷續續地說道:“學生……不知,甄大人為人剛正不阿,實乃朝廷股肱之臣……懇請陛下能念及君臣之情,對其從輕發落……至於學生,則任憑陛下處置,哪怕……削籍為民,發配充軍,學生也無半句怨言reads;。”


    聽了這番話,皇帝不禁又仔細端詳起胡石來,這才發覺此人雖然發髻淩亂,衣冠不整,卻難掩其眉宇間的聰慧睿智之氣。再想他剛被帶上來時雖有失態之舉,但之後一提到甄益,他便能思路清晰,侃侃而談,且為救甄益,不惜放棄自己的功名前程,確實算得上是個有情有義之人。


    站在一側的李太傅見皇帝神色有些動搖,心道不妙,連忙咳嗽了一聲。


    皇帝轉頭看向李太傅,和顏悅色地問道:“先生您認為呢?”


    李太傅清了清嗓子,大聲道:“陛下,老臣以為,發生此次科舉弊案,甄益作為主考官自然難辭其咎,胡石是否作弊則難以定論,既然難證其清白,為了安撫民心,也萬萬不可重用此人。”


    皇帝點了點頭,又看向蘇赫,見他欲言又止,便問道:“朕覺得先生的話十分中肯,蘇愛卿有何見解?”


    蘇赫馬上出列,拱手道:“陛下請聽微臣一言,三日前微臣親自審問過胡石,當時臣觀其外貌神采奕奕,聽其話語條理清晰,然而今日此人卻神情恍惚,舉止異常,依微臣之見,大概是他突然遭受了什麽重大打擊,或許是得知甄大人病重,憂心不已才出此狀況。既然事出有因,加之證據不足,不足以斷案,微臣請求陛下暫緩此案,擇日再判。”


    李太傅立即接道:“陛下,此案已經鬧得滿城風雨,各種流言蜚語甚囂塵上,實不宜繼續拖延下去,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當前最為重要的便是接下來的殿試,科舉弊案必須盡快了結!”


    蘇赫搖頭道:“太傅大人此言差矣……”


    這兩人爭來辯去,一人咬定了要嚴懲胡石,一人卻極力要保住胡石,兩人都情緒激動,仿佛忘了皇帝就在麵前,一時竟吵得不可開交。


    “好了,兩位愛卿都少說一句吧!”皇帝不勝其煩,望著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胡石也是頭疼不已。胡石一案確實隻憑臆測,缺少鐵證,加之甄益的辭呈和病危,若是嚴懲胡石實是不留情麵,但這李太傅不知為何就是跟此人杠上了,不予追究他似乎不會善罷甘休。


    “何傑臻,你有何高見?”皇帝陷入兩難境地,幹脆開口喚來僉都禦史何傑臻,把這個難題丟給了他。


    何傑臻乃皇帝新提拔上來的督察院禦史,此人學識淵博,謹言慎行,又無世家背景,近來頗受皇帝寵信。


    何傑臻上前幾步,望了李蘇二人一眼,低頭道:“陛下,太傅大人與蘇大人皆言之有理,依微臣之見,不如想個折中的法子,既能令雙方都可以接受,又能平定流言蜚語安撫民心。”


    皇帝精神一振:“愛卿請講。”


    何傑臻轉頭看了看胡石,心裏想著賈世子的囑咐——務必要保住此人周全,看來現下為了周全也隻能犧牲了他的大好前程,於是心起一念,便道:“陛下,微臣以為,不如取消了胡石的會元身份,放他出去做個縣令,若他真有能力,今後自然還有升遷的機會,也不至於埋沒了人才。”


    此言一出,皇帝、李太傅、蘇赫皆默默不語。


    “陛下……”等了片刻,何傑臻終於忍不住試探性地想問問皇帝的意見。


    “哦,”皇帝一仰頭,“先生呢,先生以為如何?”


    李太傅的神色晦暗不明,輕哼一聲,勉強答道:“尚可。”


    “蘇愛卿呢?”


    蘇赫連忙躬身拱手:“微臣以為可行。”


    皇帝鬆了一口氣,撫掌歎道:“就這麽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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