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初辦團練||一亂世須用重典——緊靠巡撫衙門的魚塘口,新開辦了一個衙門,招牌上寫著“湖南審案局”五個大字。


    曾國藩在這個衙門裏辦事,當起以安境保民為主要職責的幫辦團練大臣已經有兩個月了。


    記得進長沙的那一天,他和郭嵩燾、國葆、康福一行來到大托鋪時,江忠源便帶著一百楚勇在鎮上恭候,親自陪他們進城。


    來到新開鋪時,左宗棠又帶著一班長沙鄉紳和昔日師友,如黃冕、孫觀臣、陳季牧及嶽麓書院山長丁善慶、城南書院山長丁輔臣等來迎接。


    來到又一村巡撫衙門口,隻見中門大開,張亮基帶著前鄂撫羅繞典、布政使潘鐸、按察使嶽興阿及鹽道、糧道等一批高級官員早已等候在那裏。


    當夜,張亮基在巡撫衙門大擺酒席,為曾國藩洗塵。


    張亮基如此隆重而誠懇地迎接,使曾國藩深為感動。


    一連幾天,張亮基和曾國藩密談。


    二人對湖南吏治鬆弛、匪盜橫行,都深惡痛絕。


    曾國藩認為亂世須用重典,對官場要嚴加整飭,尤其對匪盜要嚴加鎮壓。


    張亮基完全讚同。


    對曾國藩所持的“寧可失之於嚴,不可失之於寬”的方略,張亮基也甚為欣賞。


    曾國藩又提出在省城建一大團,從各縣已經訓練的鄉勇中擇其優者,招募來省,嚴格訓練,以這支團練來保衛省城安全,鎮壓各地匪亂的建議。


    張亮基個人也表示同意。


    隻是茲事體大,要曾國藩親給皇上上一奏章。


    最後,張亮基緊握曾國藩的雙手,說:“今後有關湖南保境安民的一切,都拜托給仁兄了,全仗大才經緯。


    湖南是仁兄桑梓,仁兄對湖南的摯愛之心,定不在亮基之下,千萬莫存避嫌之念,盡管放開手腳,施補天之術,使三湘父老早得安寧。”


    這番話,說得曾國藩熱血沸騰,恨與張亮基相見太晚,對先前的謝絕頗感愧赧。


    第二天,曾國藩便向朝廷呈上一道奏折。


    曾國藩要在省城建大團,自然並不是僅僅為了防衛省城,鎮壓匪亂。


    他的主要意圖在於建立一支新軍。


    他的想法是:先招募少數人,加以嚴格訓練,使之起到以一當十的效果;然後以這批人為骨幹,再招募十倍二十倍的人,立即就可成為一支勁旅,到時拉出省外,與太平軍較量。


    滿人對漢人向來防範甚嚴,兵權由朝廷牢牢控製,從不放心讓漢人多帶兵,更不允許有人像明代戚繼光那樣建“戚家軍”。


    或許是曾國藩的奏折寫得含糊,或許是由於時局危急,鹹豐帝知綠營不足依靠,希望有一支新的軍事力量出現,也或許有恭王、肅順和唐鑒的竭力擔保,使得鹹豐帝特別相信曾國藩,居然很快便親自批複:“悉心辦理,以資防剿。”


    曾國藩奉了這道聖旨,立刻把羅澤南和他的幾個高足調來長沙。


    他的一千團丁,經過挑選後,帶來八百。


    這些團丁編為兩營,每營三百六十人,羅澤南帶一營,王錱帶一營;又從中抽調八十名精悍團丁,組成親兵隊,由曾國葆統領。


    曾國藩又親自通過考核比較,從八十名親兵中挑出彭毓橘、蕭慶衍等六人來,由康福負責訓練,充當自己的貼身保鏢。


    這六個人都是曾國藩的親戚或世誼。


    曾國藩認為,大團練勇中的大小頭目,都必須有親誼關係,這是將這支練勇連為一個堅強整體的紐帶,彼此之間才能榮枯與共,生死相關。


    曾國藩叫羅澤南、王錱全力練勇,另外再請幾個委員來辦理日常案件。


    一聽說新開辦的審案局衙門中要委員辦事,立即便有許多官員和紳士前來推薦人。


    曾國藩本想自己物色,不受推薦,但一來一時不易找到合適的人,二來剛辦事礙不過情麵,便從那些被薦人中挑出十餘名,委托過去嶽麓書院的同窗好友在籍江蘇候補知州黃廷瓚負責。


    春節剛過,道州天地會頭領何賤苟,以道州岩頭村、常寧五洞、桂陽白水洞、寧遠賴子山為據點,發牌吊碼,擴大組織,會眾發展到四五千人,分布十餘州縣,在太平軍節節勝利的鼓舞下,宣布起義,自稱普南王,圍攻縣城,殺把總許得祿、典史吳世昌。


    曾國藩速派劉長佑、李朝輔帶楚勇四百、王錱帶湘勇四百前去鎮壓。


    剛出發不久,衡山草市劉積厚又起事。


    曾國藩急忙派人通知王錱,叫他先去草市,然後再去道州。


    過幾天,安化藍田串子會又宣布起義,江西上猶劉洪義的義軍進入桂東,殺死清兵把總呂誌漳、紳士黃達三,進據沙田。


    還有攸縣的紅黑會、桂陽的半邊錢會、永州的一股香會,都在積極發展會眾,醞釀起事。


    更使曾國藩頭痛的是,這幾個月裏,又新冒出一批遊匪。


    這批遊匪主要有三種人:一種是從嶽州、武昌、漢陽等城逃出的兵勇,無錢回家,又無營可投,沿途逗留,隨處搶竊;一種是太平軍與清兵交戰過程中,被燒了房屋而無家可歸的百姓,弱者淪為乞丐,強者聚眾生事;一種是清兵行軍打仗中所擄的長夫,用過之後,沒有盤纏回家,於是輾轉流落,到處滋擾。


    這些遊匪大半混跡市井,破壞性很大。


    曾國藩指示審案局,對這些危害社會治安的不良分子,一律處以重刑。


    為著鼓勵團丁,他規定,凡捉一匪徒,賞銀五兩。


    重賞之下,團丁個個踴躍,有的一天甚至捉幾個送來。


    不管是遊匪、土匪、搶王、盜賊及其他鬧事者,捉一個,殺一個。


    不管誰來講情,曾國藩都不寬宥。


    他常對委員們講,鎮壓匪亂,要心狠手辣,不講仁慈,要以申、韓、商鞅的手段辦案,不要怕今後得車裂的下場。


    為著收到殺一儆百的效果,曾國藩命人製作十個木籠,取名叫站籠。


    站籠約一人高,犯人頭卡在木枷中,四肢捆綁,站在籠子裏。


    白天用車拉著,在城內四處遊街。


    夜晚則放在露天裏,派兵守住。


    不給吃,也不給喝,不出三四天,犯人便慘死在籠子裏。


    這十個站籠天天都裝著犯人,天天都在長沙城內巡遊,弄得全城百姓見之發怵,無人不知審案局的幫辦團練大臣曾國藩殘忍酷毒。


    士民鄉紳要求廢除站籠施行仁政的狀子,雪片似地飛往巡撫簽押房,有幾個心腸軟的委員們也到張亮基那兒告狀,並以辭職相威脅。


    張亮基對此一概不理,反而稱讚曾國藩有膽有識,剛強幹練。


    曾國藩看到團練有成效,匪亂報警日漸減少,感到一切都很順利,心中甚為得意。


    但不久,政局發生了重大變化。


    自太平軍在江寧建都立國,與朝廷作對,一百八十年前的三藩之亂重演以來,朝廷在任命曾國藩為第一個幫辦團練大臣後,又火速在安徽、江蘇、江西、直隸、河南、山東、浙江、貴州、福建九省任命四十二個幫辦團練大臣,用以協助地方文武鎮壓各地風起雲湧的騷亂。


    太平軍聲威大振,東南河山烈焰騰空,千裏長江,戰艦如雲。


    向榮、張國梁奉命帶領從廣西跟蹤出來的綠營沿江追擊,在江寧南部建江南大營,把江寧城團團圍住。


    琦善帶著一支軍隊匆匆南下,在長江北岸揚州建起江北大營,虎視江寧。


    本已積貧積弱、災難深重的中國百姓,從此以後,又陷於血與火的戰亂之中,命運更加悲慘。


    武漢三鎮失守,使鹹豐帝大為震怒。


    署湖廣總督徐廣縉被革職嚴辦,張亮基奉調到武昌,接替徐廣縉的空缺。


    張亮基視江忠源為左右手,他把江忠源及其一千楚勇也帶到武昌,剩下的五百楚勇編為一營,由江忠源的表兄鄒壽璋、弟弟江忠濟統帶,作為大團的第三營,接受曾國藩的指揮。


    這時,郭嵩燾也離開長沙回湘陰募捐。


    接著羅繞典奉命到江西當巡撫,潘鐸因病告免,嶽興阿遷升湖北布政使。


    駱秉章又回到湖南來當巡撫,他請朝廷調老僚屬徐有壬從雲南到長沙來當布政使,又向朝廷推薦衡永郴桂道陶恩培升任按察使。


    一時間,湖南高級官員更換一新。


    在曾國藩看來,駱秉章庸碌、徐有壬平凡、陶恩培無能,他從心裏瞧不起。


    曾國藩知道今後會有掣肘,但他不顧這些,仍然像張亮基在長沙時那樣我行我素地幹下去。


    近來,長沙城裏常有小股騷亂,搶竊、鬥毆、聚眾鬧事等時有發生。


    團丁一去,肇事者先聞訊走了,往往抓不到。


    曾國藩很是惱火。


    為著警告鬧事的匪徒,也為著在新巡撫麵前表示團練堅決鎮壓的強硬態度,曾國藩親自草擬“格殺勿論”的告示,印刷數百份,每份都蓋上“欽命幫辦團練大臣曾”的紫花大印,大街小巷,城門碼頭,廣為張貼。


    又加派團丁,四處巡邏監視,市中心和各主要街道上,更是嚴加防範。


    百姓人人低眉斂容,生怕與鬧事匪徒沾上邊。


    長沙城儼然處於恐怖之中,幾天來,一片肅殺死寂。


    眼看堅決鎮壓的措施取得成效,曾國藩想:看來嚴刑峻法,確為治國治民的不易之道。


    誰知沒有安靜幾天,長沙城又爆發一場更大的騷亂。


    二曾剃頭——這天上午,曾國藩正在審閱道州報來的告急文書,一個團丁急匆匆闖進審案局報告:“曾大人,出大事了!”“什麽事,這樣驚慌?”曾國藩兩眼離開告急文書,盯著那團丁問。


    “大人,有人搶米行。”


    團丁急忙回答,緊張的神態還沒恢複過來。


    “有這樣的事?”曾國藩頗感意外。


    這幾個月來,長沙城鬧事雖多,搶米行卻還從來沒有出現過。


    他意識到事態嚴重,不禁有些急迫,“搶的哪家米行?有多少人?”曾國藩的凶惡神態,使團丁嚇了一跳,一時語塞,竟答不出話來。


    “快說!”曾國藩又瞪了團丁一眼,心裏罵道,“一個不中用的膿包!”團丁定定神,結結巴巴地回答:“小西門,不,說錯了,是大西門內五穀豐米行。


    人很多,很多,怕有一兩百,也可能有兩三百。”


    “曾國葆!”國葆急忙來到大哥身邊,曾國藩果斷地命令,“將你的親兵隊所有團丁集合起來,帶著他們立即趕到大西門內五穀豐米行,把打劫米行的夕徒一個不漏地抓住。


    有抵抗者,就地處決!”“是!”國葆答應一聲,轉身出門。


    “停一下!”曾國藩喊住滿弟,“叫彭毓橘騎一匹快馬,到羅山營裏調一百團丁支援你!”待國葆出去以後,曾國藩換上平民衣服,戴上墨鏡,由康福、蔣益澧保護,悄悄出了審案局,抄小道奔向大西門。


    審案局離大西門不遠,兩刻鍾後便到了。


    曾國藩見五穀豐米行前人山人海,除看熱鬧的外,有上百人或提著米袋,或拿著木桶、臉盆等圍在米行門前,大部分是老人小孩,有人在給他們發米。


    人群中不斷發出一陣陣哄笑聲。


    米行四周一片亂糟糟。


    曾國藩小聲罵道:“這些無法無天的匪徒!開倉放糧,豈不是要造反麽?”這時,曾國葆帶領的親兵隊六十多號團丁由北麵趕來,彭毓橘帶領的羅山營一百號團丁從南麵趕來,已將米行團團包圍了。


    人們見此情景,嚇得雞飛鴨走,不少人丟下手中的米袋、木桶,倉皇逃竄。


    團丁們抓住了幾十個背米的老人、小孩,粗暴地喝罵、拳擊,被抓的人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哭著叫著,呼天喊娘,情景甚是淒慘。


    曾國藩命蔣益澧傳令:“圍觀的、背米的,一律不抓,為首的、搶米的,全部抓到審案局來。”


    說罷,帶著康福悄悄離開現場回衙門。


    一個時辰後,國葆前來報告:抓到歹徒十三名。


    曾國藩指示黃廷瓚立即審訊。


    過會兒,他又想起一樁事,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紙來,寫著:“叔康兄:審訊時請留意,歹徒中是否有會堂分子,或是與會堂有聯係者。”


    寫完封好,叫荊七送給黃廷瓚,接著拿出上午未看完的告急文書,聚精會神地看起來。


    深夜,黃廷瓚前來匯報審訊情況。


    五穀豐米行老板吳新剛,是個貪婪刻薄、心腸陰毒的商人。


    多年來,他使用許多不法手腕,擠垮附近幾家同行,壟斷了從南門到大西門一帶的米業,常常抬高市價,以次充好,短斤少兩,坑害市民,聚斂了萬貫不義之財。


    百姓背地裏都罵他“無心肝”。


    這“無心肝”偏又最會巴結官府,尋找靠山,盡管市民對他恨之入骨,卻又奈何不得。


    這一向,正是長沙城內缺米的時候,“無心肝”以低價從外地購得一批黴米朽米,摻在好米內,高價賣給市民。


    市民們受此坑害,莫不破口大罵。


    這時惱了一個漢子。


    此人名叫廖仁和,住在大西門外,是個碼頭上的腳詝,人生得牛高馬大,好打抱不平。


    他一聲吆喝,帶著十多條漢子衝進五穀豐米行,把“無心肝”痛打一頓。


    圍觀的人拍手稱快。


    有人喊:“廖大哥,幹脆把倉庫裏的米分給百姓,出口怨氣!”人群中一片附和聲。


    廖仁和平時吃了“無心肝”不少苦頭,想想這不義之財,百姓取之何妨,遂應了大家的請求。


    附近百姓紛紛前來分米,鬧成了一場大事!曾國藩靜靜地聽著黃廷瓚的審訊報告,眼睛半眯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中在思考著如何處理這樁案子。


    這明擺著是百姓對奸商的懲罰。


    像五穀豐老板這樣的奸商,比比皆是,用不著再取什麽旁證,曾國藩相信審訊報告是真實的。


    但這樁案子鬧得很大,弄得長沙城人心浮動,如果不嚴加懲處,不法之徒便會蜂起效尤,搶米行,搶商店,搶錢莊,那不翻了天?要徹底斷絕效尤者的念頭,非嚴懲不可!打定了主意,曾國藩問黃廷瓚:“叔康兄,你看此事如何處理?”黃廷瓚想了想,說:“吳新剛為商奸詐,百姓自發起來懲處,於情理來說,百姓無罪;從律令上講,有礙社會安定。


    無論如何,此風不可長。


    依卑職之見,這十三名鬧事者,為頭的廖仁和,杖責一百棍,遊街三日,其餘的人各杖責五十棍,釋放回家。”


    黃廷瓚的處理,按通常民眾起哄鬧事而言,完全符合朝廷律令。


    不過,現在是亂世,亂世辦案,不能循常規。


    “這個書呆子辦事,就是迂了點。”


    曾國藩在心裏說。


    黃廷瓚為人的確迂直。


    這一點,曾國藩與他在嶽麓書院同窗時就已深知。


    正因為迂直,他在官場上混得不順利。


    在江蘇候補知州,一候就是三年,後來的早已赴任,他卻一直得不到實缺,弄得衣食無著,寒酸不堪,老娘死了,連回籍奔喪的路費都沒有。


    也正因為迂直,卻被曾國藩看中。


    曾國藩喜歡這種不會使乖弄巧,心地踏實的人。


    他認為當今官場腐敗,就由於巧佞之徒太多、迂直之人太少的緣故。


    曾國藩將審案局的日常事務,委托黃廷瓚負責,其他委員辦的事,也要黃廷瓚審查。


    黃廷瓚對曾國藩感恩戴德,盡心盡力地辦事。


    一般案件,曾國藩都依黃廷瓚的處理意見,但這件事,卻不能按他的意見辦。


    曾國藩把此事處置不重,將會引起不良後果的利害關係,向黃廷瓚剖析了一番,終於使黃廷瓚信服了。


    “重判可以。


    為首的囚禁三年,協從的分別囚禁三到六個月。”


    黃廷瓚提出了從重的方案。


    “這些人與會堂有聯係嗎?”曾國藩不對黃廷瓚的方案置以可否,卻提出了另一個問題。


    “接到大人的手諭,卑職著重審訊了這件事。


    有人供稱為頭的廖仁和與串子會有些聯係,但沒有證據。”


    “除廖仁和外,那十二名都是些什麽人?”“十二人都長住大西門一帶。


    有四人曾被長毛擄去當過長伕,有三人原為駐守武昌的綠營,武昌被長毛攻陷後,逃回來的。


    另外五名也都無固定職業,其中有三人因打過人,被按察使司傳訊過。”


    “這就對了。”


    曾國藩點點頭,“我說這些人為何這樣無法無天,原來不是遊匪,便是流氓,竟無一個安分守己的良民。


    對付這種人,殺頭亦不過分。”


    “殺頭?”黃廷瓚大吃一驚,再重也重不到殺頭呀!“誰?”正說話間,曾國藩見窗外似有一人影閃過,“荊七,你到外麵去看看。”


    一會兒,荊七捧著一個紙套進來,說:“人沒見到,隻見門口擺著這個東西。


    像是信套,卻又很重。”


    說著,雙手遞了過去。


    曾國藩看時,是個信套。


    他用力扯開,隻見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從裏麵筆直掉下來,刀尖插進地板中,刀把在微微擺動。


    黃廷瓚嚇得臉色變白,曾國藩也嚇了一跳,但很快鎮靜下來,強笑道:“誰給我送來這樣鋒利的短刀!”說著從信套裏抽出一張紙來,黃廷瓚湊過臉去看,隻見紙上歪歪斜斜寫著兩行字:“放人,萬事俱休;不放,刀不認人。”


    旁邊用紅、藍、黑三色筆畫了三個互相套著的圓圈圈。


    黃廷瓚驚叫道:“這是串子會的人幹的!”“你怎麽知道?”曾國藩問。


    “這三色圈圈便是串子會的標記。”


    黃廷瓚這幾個月親自審訊過不少案件,懂得一些會堂黑幕。


    “想以死來威嚇我?哼!”曾國藩鄙夷地冷笑,“本部堂兼過兵部堂官,還怕這幾個草寇!”“聽說串子會有兩三百號人。”


    黃廷瓚的心還在跳。


    “兩三百號人怎麽樣?我們有一幹多號團丁,還怕他們翻天不成?”曾國藩突然略帶興奮地說,“叔康兄,你剛才還說廖仁和與會堂的聯係沒有證據,現在證據送上門來了。


    倘若廖仁和這批家夥不是串子會的人,串子會怎會送這封恐嚇信?”黃廷瓚說:“大人分析得有道理,看來廖仁和是串子會裏的人。”


    “是串子會裏的人,就更應該重判了。


    事不宜遲,我看明天一早就把這批人押到紅牌樓去殺頭示眾。”


    “全部殺頭?”黃廷瓚驚疑地問。


    “全部殺頭。”


    曾國藩沉下臉。


    “其中有一個十七歲的孩子、一個六十二歲的老頭,是不是從寬處理?”“不分老少!這種人,留下一個,就留下一個隱患。


    與其日後為害社會,不如現在殺掉了事。”


    曾國藩的態度如此堅定,黃廷瓚不敢再說什麽了,隻是期期艾艾地嘀咕:“一次殺十多個人,審案局成立以來,在長沙城裏還沒有過,最好先跟駱中丞打個招呼,請來王旗再殺人,省得以後招致口舌。”


    “你說的有道理,倘若沒有這封恐嚇信,是應該先告訴駱中丞,請來王旗。


    但現在卻不能按常規辦事了,早殺早安寧。


    萬一明天夜裏串子會衝進審案局搶人,怎麽辦?殺這種會堂匪徒,駱中丞不會不同意的。”


    “我看,五穀豐老板吳新剛也要抓起來,不抓不能平民憤。”


    黃廷瓚又提出一個問題。


    曾國藩沉吟良久,默不做聲。


    黃廷瓚似乎得到了鼓舞,頗為激動地說:“大人,騷亂要鎮壓,但貪官汙吏、奸商惡棍也要懲辦。”


    曾國藩點點頭,說:“叔康兄,你的話說中了要害,但眼下我無權辦這種事啊!我不過一在籍侍郎,暫時奉命幫辦團練,隻能鎮壓匪亂,無權懲辦腐敗。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呀!”曾國藩撫著黃廷瓚的背,凝視著窗外漆黑的夜景,略停片刻,輕輕地說:“叔康兄,有朝一日國藩能任一方督撫,一定請你前去襄助,我們齊心合力,清除貪官汙吏,打擊奸商惡棍,先從自己做起,兢兢業業,克勤克儉,為皇上辦事,做全省官吏的榜樣,整頓社會秩序,扭轉不良風氣,做一番移風易俗、陶鑄世人的偉大事業,方不負我們當初在嶽麓書院的寒窗苦讀。”


    黃廷瓚渾身熱血奔騰,他緊緊握著曾國藩的手,激動地說:“好!到那時,廷瓚一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黃廷瓚走後,曾國藩從地上抽出那把短刀,細細地看看、摸摸,然後放進信套,一起鎖進櫃子。


    這一夜,曾國藩不住原來的臥室,揀了一間衙門中最不起眼的小房間睡下,叫康福、蔣益澧等人睡在他的旁邊。


    第二天,當天色尚未全亮的時候,曾國藩命國葆帶領一百五十號團丁,押解廖仁和等十三名搶米行的犯人前往紅牌樓。


    國葆不解:“大哥,天尚未亮,不可以晚一點嗎?”曾國藩嚴肅地對滿弟說:“你還年輕,不懂得世界的複雜。


    這些人既然與串子會有聯係,難保串子會不中途攔搶,還要提防他們劫法場,所以要愈早愈好。


    你一到紅牌樓,就命團丁將四方路口堵好,不能放一人進來,一交卯正,便發令行刑。”


    國葆押解犯人走後不久,荊七便慌慌張張進來稟報:“大人,衙門外黑壓壓地跪著一大片人,口口聲聲要見大人。”


    “是些什麽人?”曾國藩警覺起來,心想,“難道是串子會的人來了不成?”“大半是老頭老太婆,看來不像是歹人。”


    荊七回答,“要麽,大人下令,叫康福帶團丁轟走算了。”


    見曾國藩在猶豫,荊七自作主張地說:“我這去叫康福。”


    說完扭頭便走。


    “回來!”曾國藩吼道。


    他對荊七這個行動甚為惱火,荊七惶恐地站在原地,等候訓斥,但曾國藩並未訓斥他,隻是吩咐,“叫康福帶著蔣益澧、蕭啟江等人跟著我,我要親自見他們。”


    曾國藩整了整衣冠,邁著穩健的步伐,不慌不忙地走出衙門外,果然見外麵跪著幾十個頭發斑白的老翁老嫗。


    那些人見曾國藩一出來,便亂哄哄地喊著:“曾大人,曾大人。”


    頭不停地叩著。


    曾國藩和顏悅色地說:“諸位父老鄉親,不知喚鄙人出來有何賜教?”一個須發皆白,身穿舊布長袍的老者,拄著拐杖站起,說:“曾大人,各位公推老朽說幾句話。”


    老者剛一開口,便咳嗽起來。


    曾國藩高喊:“荊七,拿條凳子來,讓老伯坐下說話。”


    老者連稱不敢,見荊七真的搬了凳子來,也便坐下。


    康福也為曾國藩搬了把太師椅,但他並不坐。


    “各位鄉親都說,曾大人這幾個月來,嚴厲鎮壓匪亂,長沙風氣大為好轉,這是曾大人的功勞。


    不過,”老者又咳起來,吐了一口痰說,“昨天,大西門內搶米之事,實乃奸商吳新剛逼出來的。


    廖仁和等為受害四鄰打抱不平,開倉放糧,也是應百姓所求。


    且吳新剛倉中堆積的穀米,完全是這幾年盤剝市民所得,現將它還給市民,亦不能稱之為犯法。


    老漢今年八十了,年輕時也讀過幾年書,《禮》曰:‘賊賢害民則伐之。


    ’吳新剛一貫害民,廖仁和等施以懲罰,亦合古訓。


    望大人憐搶米者事出有因,寬恕其舉措不當,釋放廖仁和等十三人,以孚眾望。


    另外,昨日數百名得米者亦惶惶不可終日,一並求大人開恩。”


    老者說完,跪著的人一齊喊:“求大人開恩!”曾國藩冷冷地掃視著人群,心裏狠狠地罵道:“一群糊塗的人!”他強壓惱怒,仍舊用平緩的口氣說:“各位鄉親父老們,鄙人奉聖旨辦團練,目的在鎮壓騷亂,保境安民。


    剛才這位老伯說的,幾個月來長沙風氣有所好轉。


    鄙人深謝各位的支持。


    五穀豐老板吳新剛貪婪害民,鄙人亦有所聞。


    倘若昨日搶米者果真出自義憤,盡管舉措不當,造成騷亂,鄙人亦可考慮從寬處理。


    但是,鄉親們,”說到這裏,曾國藩提高嗓門,語氣變得冷峻起來,“你們都受欺騙了,廖仁和等十三名罪犯,根本不是見義勇為的豪傑,而是會堂匪徒!他們都是一批狼心狗肺的土匪!”階下人群莫不驚愕萬分,紛紛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起來。


    “本部堂有鐵證在此。”


    曾國藩轉臉對荊七說,“將昨夜串子會送來的恐嚇信和短刀拿出來,讓這些好心的父老們見識見識。”


    荊七將刀和信拿了出來。


    曾國藩將刀一揚:“這就是串子會昨夜送來,揚言要刺殺本部堂的短刀。”


    又拿起信說,“這就是他們的恐嚇信,大家不妨看看。”


    信在人群中傳閱,有的歎息,有的點頭,有的搖首。


    大家都被這封信給鎮住了。


    “各位父老鄉親,這些人從來就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他們都是串子會的骨幹,借百姓對五穀豐米行的怨恨,乘機行此不法之事,妄圖擾亂人心,破壞社會,以便亂中起事,附逆長毛。


    這等會匪,不殺何以平民憤,何以靖社會?至於昨日不明真相,貪圖小利的百姓,”曾國藩停下來,換成較為和緩的語氣說,“煩各位父老轉告,請他們放寬心,本部堂一概不追究。


    大家回去吧!”見階下人並無起身的樣1/5|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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