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墨絰出山||


    一謝絕了張亮基的邀請——


    湖南鄉下有躲生的習俗。


    十月十二日,是曾國藩進四十三歲的生日。自從道光十九年冬散館進京,他已是十二個


    生日沒有在家過了。父親和弟妹們暗暗在準備為他熱熱鬧鬧辦一場生日酒。遠近的親朋好友


    早就在打聽消息。他們中間有真心來祝賀的,但更多的是借此巴結討好。


    曾國藩童稚時期,正是家境最好的時候,後來弟妹漸多,父親館運常不佳;叔父成家後


    亦未分興,叔母多病,藥費耗去不少。到他十多歲後,家境大大不如前,因而從小養成了儉


    樸的生活作風。回家來,他看到家裏的房屋起得這樣好,宅院這樣大,排場這樣闊綽,又驚


    異又生氣。母親的發喪酒辦了五百多桌,驚動四鄉八鄰,也是曾國藩不曾想到的。他把幾個


    弟弟重重地責備了一頓,為著表示對他們這種講排場、擺闊氣的不滿,他決定不辦生日酒,


    並到離家十五裏路遠的桐木衝南五舅家去躲生。


    南五舅對此很感動。外甥回家兩個月來,不知有多少闊親朋來接他去住,他都謝絕了,


    唯獨看得起自己這個窮舅父,一住便是幾天,給老娘舅很增了光彩。


    曾國藩也的確敬重這個既無錢又無才的南五舅。南五舅是國藩母親的嫡堂兄弟。他也讀


    過幾年私塾。後來父親死了,家道中落,他輟學在家種田,過早地肩負起家庭重擔。南五舅


    為人忠厚樸訥,從小起就對國藩好,人前人後,總說國藩今後有出息。國藩兩次會試落第,


    心裏不好受,南五舅都接他到桐木衝,一住就是半個月,常鼓勵他: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


    香自苦寒來,不要怕挫折,多幾番磨練,日後好幹大事業。


    丁酉年冬,曾國藩第三次進京會試。家中七湊八拚,總共隻有二十千錢,向人借貸,一


    個銅子也沒借到,曾國藩心裏難受極了。忽然,南五舅喜衝衝地跑來:“寬一,我這裏有十


    二千錢,湊起那二十千,就有三十二千了,節省點用,也可以到達京師。”


    曾國藩高興得直流淚,一把收下,當時也沒問:南五舅怎麽一下子會有這多錢。到了京


    師才想起,寫信問家裏,才知道南五舅把僅有的一頭小黃牛賣了!


    曾國藩始終記得南五舅的大恩。那年從四川主考回來,得了三千兩銀子的程儀。他寄回


    家一千兩,特別指明從中分出一百兩給南五舅。以後升了侍郎,俸金多了,他每年都送二十


    兩銀子年禮。


    這幾天,他和南五舅談年景,知道荷葉塘種田人這些年來日子過得很艱難,田裏出產不


    多,捐派卻年年增加。遇到天災人禍,有的甚至家破人亡,幾年來減少十多戶。自從四月


    來,又增加辦團練的捐派,每戶見人捐五百,百姓怨聲載道。南五舅還悄悄告訴國藩,荷葉


    塘還有人希望長毛成事,好改朝換代,新天子大赦天下,過幾天好日子。這些都使國藩大為


    吃驚。


    南五舅家人客少,清靜。一早起來,曾國藩按慣例臨了半個時辰的帖後,開始給京師的


    朋友寫信。隨後,又給兒子寫了一封長長的家信。長子紀澤今年虛歲十四,該讓他慢慢學習


    辦事了。曾國藩將家眷離京回籍前應在京師辦的事,一一寫給紀澤,寫好了,又細細地從頭


    至尾看一遍,數一數,一共有十七條。正準備封緘時,又拿出一張紙來,補充三件事。


    一是告訴兒子如何處理家裏的三車三騾,大騾子小騾子當初買時用了多少銀子。二是家


    具都送給毛寄雲一人,不要分散了,因為家具少,送一人則成人情。三是要兒子做一套新衣


    服,以便在祖父麵前叩頭承歡。


    他將這張紙連同剛才寫好的六大張紙一起折起來,放進信套裏,小心地封好。正要提筆


    寫封麵,江貴進門來:“大爺,巡撫張大人來了一封信,老太爺請你老回家去。”


    曾國藩忙與南五舅告辭,和江貴回家。剛進家門,四弟便喜滋滋地說:“哥,聽說是張


    大人的親筆信!”


    說著,把一個尺餘長的大信套遞給國藩。由於曾國藩的身分和地位,使得他在諸弟中有


    著崇高的威望。對大哥,弟弟們敬若神明。盡管信使說信中講的是張大人請國藩晉省辦團練


    事,荷葉塘都團總曾國潢急於知道內中的詳細,卻沒敢私拆哥哥的信。


    曾國藩拆開信封,果然是張亮基的親筆。巡撫的信寫得很親熱,先是對國藩喪母表示沉


    痛哀悼,說自己當時遠在昆明,不能前來吊唁,後在戰火中來到長沙,又抽不出身,心裏很


    覺得對不住,隻好明年清明再到荷葉塘來掃墓;繼而又把自己如何敬慕的心情說了一番。最


    後講到此次長沙被圍,好不容易才打退長毛,請國藩為桑梓父老著想,出山來長沙辦團練。


    信的末尾這樣寫道:亮基不才,承乏貴鄉,實不堪此重任。大人乃三湘英才,國之棟梁,皇


    上倚重,百姓信賴,亟望能移駕長沙,主辦團練,肅匪盜而靖地方,安黎民而慰宸慮;亮基


    也好朝夕聽命,共濟時艱。


    曾國藩將信細細地看了兩遍,又重新放進信套裏,鎖進櫃子中。這幾天和南五舅扯家


    常,越扯越對湖南吏治的印象壞。早就聽說湖南官場腐敗,兩個多月來的所見所聞,果然如


    此。這種環境怎能辦事!何況張亮基、潘鐸等人都不熟。練勇在幾十年前平白蓮教造反時,


    為朝廷立了大功。白蓮教事畢,練勇也就全部撤了。近十幾年來,雲貴一帶地方不靖,又相


    繼在各州縣辦了一些團練,但鮮有成效。聽南五舅的口氣,百姓似乎並不擁護。為驗證南五


    舅的話,國藩將四弟喚進內室。


    一聽哥哥招喚,曾國潢便進來了。在曾氏五兄弟中,國潢天分最低,但偏生又最愛出風


    頭。羅澤南要他當個都團總,他便如同做了一品大員,得意洋洋,在鄉民麵前拿大裝腔,趾


    高氣揚的。曾國藩有點看不慣,回來這麽久了,有意不問他辦團練的事。國潢想在哥哥的麵


    前賣弄,見哥對此毫不感興趣,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現在哥主動來問他湘鄉辦團練的


    事,這下正搔到他的癢處。他興致勃勃地告訴哥:“今年四月,長毛攻破廣西永安,竄至全


    州,逼近楚境,朱明府即在我縣舉辦保甲,並令練族練團,互相保護。一族議定族長、房


    長,或四族,或五族合為一團。團議定團長、練長。各家各戶男子年滿十五以上、五十以下


    的一律入團練。每人自製號褂一件、器械一件。早晚在家操演,一遇賊警,由團長、練長、


    族長、房長帶赴有事之處。平日無事,各安本業。團長、練長等每月會議兩次。”


    “經費怎麽來?”曾國藩問。


    “團練一切由各家自己開銷,不要多少經費。”


    “總要點錢吧!團長、練長每月聚會兩次,在誰家吃飯?”


    “當然是要點經費。各團各族自己規定,有的按人口出,一人一百文、兩百文的,有的


    則由幾戶殷實人家出。”


    “你說一人出一百兩百,南五舅說他們一人出五百,怎麽相差這樣遠?”


    “有的族長黑心,想趁這機會撈一把。”


    “澄侯,看來這團練中有弊端。剛建不久,就有人想從中謀私利。再辦些時候,會幹更


    多壞事。”


    “是的,有的團丁還借機做壞事。如借禁賭行敲詐,借查夜行**。聽說添梓坪就發生


    了幾起。”


    “你說早晚操演,我回來兩個來月了,怎麽沒見過你們操演?”


    “剛成立時,操演過幾回,後來漸漸懶散了,再加上長毛又沒來,有兩三個月沒練了。


    說早晚操演,那是寫在紙上的規定。”


    “也有操演得好的嗎?”


    “有。縣城附近幾個都,由羅山帶著璞山、希庵兄弟等親自指揮,據說蠻像個樣子。”


    “澄侯,你說團練辦好,還是不辦好?”


    “我看還是辦好,至少可以對付小股土匪、搶王1。不過,按現在這樣辦下去,可能怕


    隻是神氣了幾個長字號,百姓得不到多少實惠,大家也不齊心。弄不好,過幾個月就會散


    夥。”


    “要怎樣才會真正起作用?”


    “依我看要起作用,就得專練一支隊伍,也要吃糧吃餉,那樣才練得好,免得心掛兩


    頭。”


    “糧餉從哪裏來呢?”


    “就是因為糧餉無出路,才辦不起來呀!”


    兄弟倆就團練一事扯了大半夜。待國潢走後,國藩搖搖頭,心裏想:看來這個團練沒有


    辦頭。再說,自己乃朝中堂堂正二品侍郎,又熱孝在身,若僅因一巡撫之相邀,便出山辦


    事,既有失自己的身分,又招致士林的譏嘲。這事如何辦得!


    曾國藩給張亮基寫了封回信。諸多原因不能寫,唯一可以拿得出的理由,是要在家守


    製。在一大通客氣話之後,他寫道:


    國藩自別家鄉,已曆一紀,思親之情,與日俱增,幾欲長辭帝京,侍親左右,做一孝子


    賢孫而終此生。豈料今日遊子歸來,王父王母,墓有宿草;慈母棄養,遠馭仙鶴。百日來,


    憂思不絕,方寸已亂,自思負罪之深,雖百死亦不能贖也。明公雅意,國藩再拜叩謝。然豈


    有母死未葬,即辦公事之理耶?若應命,不獨遭士林之譏,亦己身所深以為恥也。國藩此時


    別無他求,唯願結廬墓旁,陪母三年,以盡人子之責,以減不孝之罪。烏鳥之私,尚望明公


    鑒諒。


    晚生曾國藩頓首


    1搶王:湖南方言。指小股明火執仗打劫的人。


    二世無艱難,何來人傑——


    過幾天,湘鄉縣團練副總羅澤南召集全縣四十三都團長、練長會議,特地請曾國藩光臨


    指導。國藩、國潢兄弟倆一起到了縣城。拜會縣令朱孫貽後,國藩出席了縣城團練的比武大


    會,親眼看到羅澤南和他的弟子王錱、李續賓、李續宜所訓練的三營一千餘名團丁,已初成


    規模,心裏很有感慨。夜晚,又與羅澤南通宵長談,聽他講按戚繼光練兵法挑選將官、招募


    勇丁以及平時操練的體會。羅澤南竭力慫恿曾國藩出山辦團練,並表示願將這一千團勇交給


    曾國藩,他和他的學生都情願在其帳下聽令。曾國藩聽後,更是激動不已。他深感自己無論


    在識見方麵,還是在能力方麵都不如羅澤南,自己隻看到吏治腐敗、綠營腐朽的現象,弄得


    心灰意冷,卻不曾想到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按自己的想法去重新開創一個局麵。


    如果下定決心來辦好團練,也很有可能像當年戚繼光創建戚家軍那樣,練就一支今日的


    曾家軍。古人能做到的事,今人為什麽做不到呢?


    從縣城一回到家,曾國藩就看到由湖南巡撫衙門轉遞來的四封信。其中三封是兒女親家


    的。一是安徽池州府知府陳源兗的,國藩的二女紀耀許給他的兒子遠濟。一是詹事府右讚善


    郭霈霖的,他的女兒許給國藩的次子紀鴻。一是翰林院侍講學士袁芳瑛的,國藩的大女紀靜


    許給他的兒子秉楨。這三封都是親戚之間的慰問信,全是客套話。國藩看後,也就扔到一邊


    了。另外一封,則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喜訊,使得他的心情激動起來,並且久久不能平靜。


    這封信是唐鑒從北京寄來的。


    唐鑒,字鏡海,湖南善化人,道光二十一年,由江寧藩司任上進京任太常卿,道光帝在


    乾清門接見他。這一天,曾國藩恰好隨侍在旁。道光帝獎諭唐鑒治程朱之學有成就,並躬自


    實踐,是個篤實誠敬的君子。道光帝對唐鑒的稱讚,引起曾國藩的深思:自己在皇上身旁,


    要得到皇上的重視,必須要投皇上所好;看來皇上看重的是德行的修養,是對義理之學的研


    究。


    幾天後,曾國藩到了碾兒胡同,以弟子之禮拜謁唐鑒。年過花甲的唐鑒,已知這位同鄉


    後輩勤奮實在,見他如此謙卑,自投門下,樂意地收下了這個新門生。


    “先生,請問檢身之要、讀書之法究在何處?”曾國藩十分恭敬地向唐鑒請教。


    “當以《朱子全書》為宗。”唐鑒撫摸著垂在胸前一尺有餘的銀須,腰板挺得筆直,不


    加思索地回答,“此書最宜熟讀,即以為課程,身體力行,切不可視為瀏覽之書。檢身之


    要,我送你八字。即檢攝在外,在‘整齊嚴肅’四字;持守於內,在‘主一無適’四字。至


    於讀書之法,在專一經;一經果能通,則諸經可旁及;若遽求專精,則萬不能通一經。比如


    老夫,生平所精者,亦不過《易》一種耳。”曾國藩聽了鏡海先生這番話,有昭然若發懵之


    感。


    “古今學問,汪洋若大海,弟子在它麵前,有如迷路之孩童,不知從何處起步。”關於


    檢身、讀書,曾國藩思索多年而不得要領,唐先生居然八個字就為其提綱挈領了。在唐鑒麵


    前,曾國藩深覺自己學問淺陋,他繼續請教,“先生,請問這為學之道?”


    “為學隻有三門。”國藩的提問剛落,唐鑒便以明快簡捷的語言作了回答,“曰義理,


    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學,多求粗而遺精,管窺而蠡測;文章之學,非精於義理者不能


    至。”


    “經濟之學呢?”一心想要經邦濟世的曾國藩急著問。


    “經濟之學即在義理中。”唐鑒的答複明確而肯定。


    “請問先生,經濟宜如何審端致力?”


    “經濟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跡,法戒昭然。曆代典章,不外乎此。”


    經唐鑒逐一指點,曾國藩於學問之道和修身之法似乎一下子全明朗了。唐鑒又告訴他,


    督促自己修身的最好辦法是記日記,並說倭仁在這方麵用功最篤實,每日自朝至寢,一言一


    行,坐作飲食,皆有劄記,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檢者皆記出。又說自己記日記一一如


    實,決不欺瞞,夜晚與老妻親熱,亦記於日記中。曾國藩聽後心中暗自發笑,也佩服老頭子


    誠實不欺的品德。


    自從跟著唐鑒學義理之學後,曾國藩開始對自己的一言一行嚴加修飭,並立下日課,分


    為主敬、靜坐、早起、讀書不二、讀史、寫日記、記茶餘偶談、自作詩文數首、謹言、保


    身、早起臨摹字帖、夜不出門十二條。又作《立誌箴》《居敬箴》《主靜箴》《謹言箴》


    《有恒箴》各一首,高懸於書房內。朋友們見了,無不欽服。


    這一天,曾國藩帶著日記,又去碾兒胡同謁見唐鑒。唐鑒審讀他的日記,見滿紙都是痛


    罵自己不成器的話,很是滿意。翻到二十二日的日記,看上麵寫道:“自今日起改號滌生。


    滌者,取滌其舊染之汙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


    種,譬如今日生也’。”唐鑒稱讚:“有誌氣!滌生,望你今後滌舊而生新。”


    唐鑒翻到二十八日那一頁,見上麵寫著:“昨夜夢人得利,甚覺豔羨。醒後痛自懲責。


    謂好利之心至形諸夢寐,何以卑鄙若此。真可謂下流矣。”唐鑒麵露欣色說:“好!就要這


    樣不講情麵地痛罵,方才改得掉惡習。”說罷,轉過臉來審視曾國藩,問:“足下昨夜所夢


    何事?”


    “昨夜夢見何紹基放廣東正考官,考完回來,得程儀五千兩,皇上又賞他一千兩,私心


    甚是羨慕。”曾國藩紅著臉囁嚅。


    “這是好利之心未全然湔除之故。”唐鑒一本正經地說,“《中庸》上講:‘莫見乎


    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君子之可貴,就在於慎獨。‘獨’尚能審察,世人能見


    之不善豈敢為乎?滌生,你今日回去,就作一篇《君子慎獨論》,下次帶給我看。”


    曾國藩滿口答應著。臨走,唐鑒又送他一本自著《畿輔水利》,一張親筆楷書條幅:


    “不為聖賢,則為禽獸。隻問耕耘,不問收獲。善化唐鑒。”


    跟了唐鑒一段時期,尤其在通讀了他的《畿輔水利》一書後,曾國藩看出這位理學名臣


    並不是埋首故紙、空談心性的書呆子,而是關心民瘼,留意經濟,學問淵懿,亦不乏謀略的


    能吏。同樣,唐鑒也知道曾國藩是老成深重、極有心計的幹才。以後,唐鑒、國藩師生之間


    往往探討程朱之學少,推究興衰治亂的曆史多。唐鑒從江寧來,又多年曆任地方官,深知民


    生疾苦。他覺察到大亂將至,常在密室中鼓勵曾國藩以天下為己任,多讀史書,瀏覽輿地圖


    冊,鑽研兵法,以備來日大用。曾國藩將唐鑒視為黃石老人,而唐鑒也以張良期待曾國藩。


    道光二十五年,唐鑒致仕。回善化老家住了一年之後,應友人之邀,到江寧主講金陵書


    院,很快名震江南,甚受士子們的敬重。鹹豐二年七月,唐鑒奉召入京。兩個月內,鹹豐帝


    召見十四次,極耆儒晚遇之榮。在第十四次召見時,鹹豐帝向唐鑒垂詢對付太平軍的事。唐


    鑒鑒於江忠源的楚勇,在全州蓑衣渡獲勝及保衛長沙的戰功,向鹹豐帝提出各省仿嘉慶朝辦


    團練的成法組建團練,並提出先在湖南舉辦。同時向鹹豐帝力薦曾國藩可大用,請皇上任命


    曾國藩為湖南團練大臣,授予他便宜行事之權。出於對曾國藩的深刻了解,唐鑒對鹹豐帝


    說,曾國藩翰林出身,久任京官,對地方事不熟悉,剛開始時會有不順利,請皇上自始至終


    信任他。唐鑒以自己一生名望向皇上擔保,曾國藩必可成大事。


    老夫子認認真真地用蠅頭小楷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語氣極為親熱,極為誠懇。他把這次


    由江寧入京,皇上所給予的破格隆遇詳細地介紹一番,特別把最後一次陛見,皇上的垂詢及


    自己的密薦寫得更為生動。最後,老先生用動情的語言,回憶當初四合院內,師生切磋學


    問、砥礪品性的情景。結尾尤使曾國藩感動:


    滌生吾弟,當年在京都時,老夫即知賢弟乃當今不可多得之偉器。這次進京,凡所見之


    昔日朋友,談起賢弟道德學問、文章政績,莫不交口稱譽,老夫行將就木,親見賢弟已成參


    天大樹,私心之喜慰,非常人所能理解。


    老夫滿腹話欲與賢弟傾吐,詎料伯母仙逝,賢弟已回湘上,奈何!


    眼下洪楊作亂,三湘正遭塗炭。南望家山,不勝悲念。常言說“時勢造英雄”,正因為


    禍亂並發,乃英雄崛起之時,故老夫才向皇上竭力推薦,並以一生薄名為賢弟擔保。所幸皇


    上已簡記在心矣。


    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賢弟數十年來,已備嚐人


    世艱苦,現正當年富力強,擔當大任之時,況賢弟素有以天下為己任之壯誌,此為老夫所深


    知。老夫往日與賢弟,一起讀聖賢之書,講經世之學,所為何事?豈不正是為今日拯黎民於


    水火之中,挽狂瀾於既倒之時!雖然,老夫亦知,今日辦事,千難萬難。但古人說得好:世


    無艱難,何來人傑?此中道理,吾弟自明。老夫已矣,一生庸碌無能,今為衰朽殘陽,雖有


    報效之心,實乏濟世之力。老夫常以晚年得遇賢弟而**。酬皇上厚恩,展生平懷抱。正當


    時也,望吾弟好自為之。切切。


    曾國藩拿著唐鑒的這封信,反複看了幾遍,心潮澎湃,起伏不安。當年在先生安靜的四


    合院內,師生之間不知多少次探討過曆代的治亂興衰,對張良、陳平、諸葛亮、王猛、謝


    安、魏征、房玄齡、範仲淹、司馬光、張居正等人的輝煌相業,神往不已。也曾暗暗下了決


    心,今生一定要入閣拜相,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讓史官將自己的業績記在青史上,激勵


    後世讀書人。他想起謝絕張亮基相邀之事。正是要自己辦大事的時候,為何如此瞻前顧後、


    疑慮重重呢?“世無艱難,何來人傑?”唐鑒的話像悶雷一樣,在耳邊沉重地響起。“國藩


    啊國藩,平素漫自矜許,當時機來到之時,你卻畏葸不前,害怕困難,這不是懦弱無能


    嗎?”曾國藩捧著唐鑒的來信,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對自己提出了嚴厲的責問。


    三接到嚴懲嶽州失守的聖旨,張亮基暈死在簽押房裏——


    正當曾國藩在羅澤南的感染和唐鑒的激勵下,對辦團練躍躍欲試的時候,太平軍的一次


    大捷,震撼了湖南全省九府四州,也狠狠地給曾國藩當頭一瓢冷水。


    太平軍撤出長沙後,由寧鄉進入益陽,從臨時搭成的浮橋上渡過資江,在桃花侖迎擊向


    榮所統率的尾追清軍,大獲全勝,陣斬清總兵紀冠軍,殺死兵勇七八百人。向榮敗退寧家


    鋪。


    這時,資江水大漲。洪秀全下令全軍集中一切船隻,將所有糧草輜重裝在船上,浮江而


    下。另由翼王石達開率七千人馬,由陸路護船前進,取道三裏橋、蘭溪市、西林港至王家坪


    上船,最後,全體人員由臨資口進入湘江。


    在益陽動身之前,洪秀全派遣兩名拜上帝會的老兄弟,悄悄潛入嶽州城,與巴陵人晏仲


    武接上頭。晏仲武是當地漁民中的頭領,為人有心計,有膽量。一年前,廣西拜上帝會的重


    要成員杜子嬰,在巴陵購地建房,暗中從事反清活動。晏仲武與之聯係密切,後一同隨往廣


    西,加入拜上帝會。永安建製時,晏仲武被封為嶽州軍帥。他在嶽州積極發展會員,許多漁


    民參加了拜上帝會,形成一股不小的勢力。


    在臨資口江麵上,洪秀全命令繞過湘陰縣城,直接挺進嶽州府。當太平軍圍攻長沙的時


    候,湖北巡撫常大淳害怕太平軍北下武漢,派提督博勒恭武駐防嶽州。臨湘知縣張開霽急忙


    駐防羊樓司,吳南屏之弟、巴陵紳士吳士邁強募漁民二千人組建水營駐防土星港。這二千漁


    民中有晏仲武手下三百多個兄弟,在太平軍的戰船駛進土星港時,這三百兄弟一齊嘩變,土


    星港水營頃刻土崩瓦解。博勒恭武和嶽州知府廉昌、巴陵知縣胡方穀、參將阿克東阿聞訊倉


    皇逃走。晏仲武乘機在城裏起事,擊敗清軍副將巴圖,奪得倉庫中三萬兩銀子軍餉,並一舉


    拿下梁夫峴、隆奉庵、黃福灘等要地。太平軍順利進駐嶽州城。


    太平軍在嶽州繳獲大批餉糈、火藥、槍械,並意外地發現三十門吳三桂留下的銅炮。這


    批銅炮封存在武庫中,從來沒有人過問,擦去鏽跡灰塵後,依然鋥亮耀眼,十分令人喜愛。


    裝上火藥一試,效果極佳。這三十門大炮的發現,和藥王廟明朝傳國玉璽的發現一樣,極大


    地鼓舞了全軍的士氣。大家都認為,這是上帝為太平軍打天下所保存的武器。幾天之間,嶽


    州城內城外投靠太平軍的人絡繹不絕,隊伍迅速由五萬擴大到十萬。洪秀全又任命近日投靠


    的、原停泊在嶽陽樓下的祁陽商船主唐正財為典水匠,職同將軍,正式建立水營。


    水師也由五軍擴為九軍,共一萬五千人。這時,太平軍從諸王到普通士兵,人人喜氣洋


    洋,軍威大振。全軍在嶽州城休整十天,然後在一片鞭炮鑼鼓聲中,順流向武昌進發。


    嶽州失守的奏折以日行六百裏的速度報告朝廷,鹹豐帝大為震怒,立即命軍機起草,頒


    布上諭:一、巴陵知縣胡方穀、參將阿克東阿即行處斬;二、嶽州知府廉昌監候秋後處決,


    博勒恭武革職拿問;三、任命兩廣總督徐廣縉為欽差大臣、署理湖廣總督,即赴武昌防守,


    原湖廣總督程矞采革職。


    張亮基拜讀上諭後,兩眼滯呆,雙手冰涼、仿佛眼前擺著的不是煌煌聖旨,而是胡方


    穀、阿克東阿、廉昌血淋淋的頭顱。一整天,他茶飯不思,六神無主,像木偶似的坐在簽押


    房裏。嶽州失守的凶訊沉重地壓在巡撫衙門的上空,衙門內外死一般的沉寂,慶賀長沙解圍


    的歡樂氣氛,已被徹底掃蕩幹淨。張亮基眼前浮現出幾天前長沙城激戰的慘象,幸虧長毛主


    動撤走,否則,長沙城的命運會和嶽州城一樣。但長毛用兵狡詐,說不定哪天又會突然揮師


    南進,攻下長沙。那時自己的這顆頭顱不是被長毛砍下,便是被朝廷砍下。張亮基想到這


    裏,眼前一黑,從太師椅上摔了下來……


    “好了,終於醒過來了!”當張亮基睜開雙眼時,看見夫人正垂淚守候在他的身旁。他


    這才發現自己已躺在臥房裏。天已黑了,燭光下,依稀看見潘鐸、江忠源、左宗棠等人站在


    臥榻四周。張亮基招呼他們坐下。


    “嶽州失守,皇上震怒,諸位都已看到上諭,真令人痛心啊!”喝下一口參湯後,張亮


    基的精神好多了。


    “胡方穀等棄城逃命,上負朝廷之寄托,下違大人之軍令,殺頭不足恤;請大人不必憂


    傷,務望保重。”1/4|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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