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靖港慘敗||


    一為籌軍餉,不得不為貪官奏請入鄉賢祠——


    江忠源、吳文鎔先後兵敗而亡,給曾國藩刺激極大。江忠源與曾國藩相交十餘年,曾國


    藩賞識、推薦他。江忠源也不負期望,軍興以來,建楚勇,守城池,屢立軍功,兩三年間,


    便由署理知縣而升至巡撫,為湖南讀書人走立軍功而顯達之路,樹立了一個榜樣。江忠源為


    謝曾國藩的知遇之恩,多次向朝廷稟報曾國藩在衡州練勇的業績,並為他爭取了擴勇的合法


    地位。在今後的歲月裏,無論是在戰場上,還是在官場上,江忠源都是曾國藩可以靠得住的


    朋友。不想正在功名日隆之際,卻突然應了他當年“以節烈死”的預言。如同心中一根支柱


    被摧折,曾國藩心裏有種空蕩蕩的感覺。吳文鎔是曾國藩戊戌年會試座師,是一個於曾國藩


    有大恩的人。吳文鎔從貴州巡撫任上奉調為湖廣總督,途經長沙時,書報曾國藩來長會見。


    曾國藩因軍務方殷,不遑離開。吳文鎔到武昌後,多次請曾國藩派勇援助,並奏請朝廷下令


    調派。曾國藩因對湘勇出省作戰無把握,寧願冒著有負恩師與朝命之大不韙,都不肯派一兵


    一卒北上。他寫信給恩師,要他堅守武昌,等幾個月湘勇訓練好了後再出兵。但朝廷的嚴


    責、湖北文武的譏諷,使得吳文鎔不得不親到前線督兵。戰死前兩天,他還給曾國藩寫了一


    封信,說自己是被逼來到前線,必死無疑,環顧皖贛鄂湘四省,唯一能與洪楊作戰的,隻有


    衡州一支人馬,要曾國藩好自為之。吳文鎔的陣亡,使曾國藩負著一層深深的疚意。


    忽然又報圍攻武昌的太平軍分兵為二,一支由北王之弟韋俊統率,繼續攻打武昌城,一


    支由翼王胞兄石祥禎與秋官又正丞相曾天養、春官又副丞相林紹璋、金一正將軍羅大綱等統


    率,名號征湘軍,挺進湖南,要打通天京至兩廣的道路。


    消息傳到長沙,駱秉章火速上奏朝廷。鹹豐帝降旨,令曾國藩盡快從衡州發兵,堵住征


    湘軍南下,並進而北上救援武漢。


    接到皇上的諭旨,曾國藩仍按兵不動。這有幾個原因,一是向廣東定購的洋炮還隻到八


    十座,大部分未到;二是大軍啟程,要幾千夫役,這筆銀子尚無著落。這幾個月招募水師,


    開辦船廠,靠的是郭嵩燾募來的二十萬兩銀子。國庫空虛,朝廷所撥的銀子遠不夠用。湖南


    藩庫隻原來那一千號人的餉銀,一兩銀子也未增。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沒有銀子,哪來的


    先行糧草?甚至連勇丁們近來訓練的勁頭也大大降低了。還有一個原因,是曾國藩不能對任


    何人講的:有意緩點出兵,隔岸觀火,看看駱秉章和鮑起豹在長毛麵前丟城失地的狼狽相,


    到那時自己再來收拾殘局,揚眉吐氣,豈不更好?


    洋炮等一等就會來的,曾國藩並不著急。但銀子缺乏,卻最使他頭痛。向衡州城裏幾家


    大紳士、大商號發出的捐餉書,已經五六天了,好比泥牛入海,無半點消息。曾國藩為此事


    十分心焦。


    “大人,捐餉一事有了點進展。”彭玉麟走進趙家祠堂,麵有喜色地對曾國藩說。


    “嗬?快坐下來談談。”就像久旱時聽到一聲雷響,曾國藩眼裏射出興奮的光芒。


    “昨天下午,楊健的孫子楊江派人邀我到他家去。”楊江為戶部候補員外郎,兩個月前


    喪母回衡州,其祖父楊健以湖北巡撫致仕。楊家是衡州城裏紳士中的首富。曾國藩對楊江相


    邀甚感興趣。忙問:“足下跟楊江熟?”


    “十多年前,卑職和他在東洲書院同窗,彼此相處得還好。當即我便過河到了江東岸楊


    府。楊江說,他收到了大人的信,對大人在衡州訓練勤王之師十分欽佩,願意盡力襄助。這


    幾天,衡州城裏也有幾戶紳商與他計議捐餉事。”


    “楊員外郎急公好義,真是國家忠臣。”剛才還隻是聽到遠處的雷聲,現在真的要下雨


    了,曾國藩很高興。


    “楊家是衡州城裏最有影響的士紳。隻要楊家帶頭,幾萬餉銀就不難得到。不過,楊江


    說他捐銀可以,但有一點小小的要求。”


    “他有什麽要求?”曾國藩的目光變得犀利起來,彭玉麟微微一怔。


    “楊江說,請大人代他上奏皇上,準許為其祖父在原籍建鄉賢祠。”


    曾國藩摸著胸前的濃須,沉吟起來,他對楊健的情況是清楚的。楊健是衡陽人,嘉慶年


    間進士,授戶部主事,累官郎中,外任府、道、運司、藩司,道光初,升湖北巡撫,道光二


    十五年在衡州病逝。衡州籍京官歐陽光奏請入祀鄉賢祠。


    道光帝因楊健在湖北巡撫任上貪汙受賄,官聲惡劣而嚴斥不允。曾國藩時任詹事府右春


    坊右庶子,也譏嘲歐陽光的孟浪。


    現在卻要自己出麵,為貪官楊健申請。歐陽光覆轍在前,豈不要重蹈嗎?不過,時過境


    遷,道光帝已換成了鹹豐帝,且眼下軍情緊急,餉銀難得,皇上或許可以體諒。


    “楊健入祀鄉賢祠一事,有奏駁在案。足下知道嗎?”曾國藩問彭玉麟。


    “這件事,我從前也聽說過。楊中丞為官的確欠清廉,但他已過世八九年了。作古的


    人,也不忍心多指責。也搭幫他在生聚斂一批銀子,倘若是個擔月袖風的人,他的孫子再有


    心,也是空的。”


    曾國藩淡淡一笑,沒有做聲。彭玉麟繼續說:“我們目前急需銀子,隻要他肯拿出來就


    好。大人不妨為他寫份奏折,準不準是皇上的事。實在皇上不允,楊江也怪不得了。”


    “他答應捐多少?”


    “他說捐二萬兩。”


    “楊家儲藏的銀子,少說也有二十萬。捐二萬,也太小氣了。”


    “楊江說,待大人奏報朝廷,皇上允許後,他再捐五萬。”


    “狡獪!”曾國藩在心裏罵了一句。


    “楊江捐二萬是少了點,不過,他一帶頭,其他紳商都會捐一些,湊起來,大概也不會


    少於七八萬。隻是他們都希望朝廷能給他們以獎敘。”


    “那是自然的。我會向朝廷奏明,為他們邀賞。”


    “看來大人同意替楊江上奏了。”


    曾國藩點點頭說:“一張紙換來七八萬兩銀子,盡管要擔些風險,也是值得的。”


    “我看不會有多大風險,大不了就是當年歐陽光那樣,斥責一通罷了。況且大人今天之


    舉,純為國家而作的權變,中間苦心,皇上一定會體諒的。”


    曾國藩同意彭玉麟的分析,默默地摸著胡須,不再做聲,他在思考這份奏折應該如何措


    詞方為妥當。


    二出兵前夕,曾國藩親擬檄文——


    楊江一帶頭,其他紳商都跟著捐了些,幾天之內,居然募到了九萬兩銀子。各種規格的


    大炮近日內陸續運來一百座,曾國藩將銀子撥到各營,命令作好啟程準備。


    看著水陸各營人馬這些日子來忙著擦磨刀槍,發放軍備,搬運糧草,修繕戰船,一派熱


    火朝天的戰前繁忙景象,曾國藩心裏又興奮又激動。已是午夜時分,蒸水和湘水交匯之處的


    石鼓嘴下,臨時搭起的修造廠裏,仍然燈光明亮,爐火熊熊。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一聲聲傳


    進趙家祠堂。曾國藩站在頂樓上,深情地向石鼓嘴方向望去,似乎看見了從鐵砧上飛濺的火


    星,看見了圍觀湘勇紅通通的笑臉,一時心潮起伏難平。


    曾國藩生性穩重,不是那種情感易起易落的輕薄人。自從跟著唐鑒研習程朱理學後,更


    是自覺要求為人處世、辦事治學,多用理智,少用感情,他崇拜,也模仿學習那種從容鎮


    靜、藏大智大勇於胸中而不露聲色的古代名相風度。然而今夜,一顆心卻像走火入魔樣地不


    能安定。他點燃一支香,閉著眼睛,盤腿坐在**,努力想象著當年謝安在淝水之戰前圍棋


    賭墅,得捷報後圍棋如故的那種超人理智,強製自己安定下來……


    是的,曾國藩有千百條理由興奮激動。從“勿言一勺水,會有蚊龍蟠”到“猶當下同郭


    與李,手提兩京還天子”到“樹德追孔孟,拯時儷諸葛”,從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一種渴望


    建大功大業,做非常之人的理想,一直貫穿著他的一生。但過去,這種理想隻流露在詩文


    中,間或也流露在與至親好友的書信談話中。這些年來,官運雖亨通,究竟沒有大功勳。今


    天,經過一年來忍辱負重、含辛茹苦的組建、訓練,他的手中已有水陸二十營一萬湘勇,加


    上長夫在內,將近二萬。他是這支人馬名符其實的統帥,隻等他一聲令下,水陸兩路並進,


    旌旗蔽空,戰艦如雲,真可謂浩浩蕩蕩、威風凜凜。今後,他將親自指揮這支人馬,殲滅長


    毛,收複失地,做郭、李、諸葛的事業。三十年來的理想,今朝一旦成為現實,這個從荷葉


    塘走出,沒有祖業和靠山,全憑自我奮鬥的農家子弟,心情是何等的感慨萬端!


    此刻,他想起蟒蛇精投胎的傳說,想起陳敷的預言。公侯將相,真的已是指日之間的事


    了!當年的文弱書生,真的已是扭轉乾坤的巨人了!


    此刻,他也想起長沙市民“曾剃頭”的咒罵,想起鮑起豹、鄧紹良的驕橫,想起忍氣吞


    聲、移師衡州的痛苦。現在,這支湘勇已經建起來了,馬上就可以打勝仗,揚眉吐氣了!天


    下人即將看到,他曾國藩不是一個平庸的人!


    此刻,他還想起皇上的殷殷廑注,想起恭王、肅學士的熱忱推薦,想起鏡海師以一生名


    望為之擔保的極端信賴,渾身熱流滾滾。“我沒有辜負你們的厚望,我曾國藩將是拯世濟民


    的郭子儀、李泌!從此以後,將以頻頻捷報報答你們的知遇之恩!”曾國藩幾乎要從心底裏


    呼喊出來。


    南國暮冬之夜,天氣仍然寒冷,今夜曾國藩卻渾身燥熱,他解開舊棉袍上的布扣子,心


    裏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慰。遠處傳來一陣馬嘶,是值夜的馬伕在添加草料。“馬作的盧飛


    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幾百年前辛稼軒的長短句,仿佛


    就寫的此時他的心情。而曾國藩比辛棄疾幸運,他不必發出“可憐白發生”的悲歎,他正當


    年富力強,就可建轟轟烈烈的功業!


    “這樣一場堂堂正正的討逆之戰,出兵前夕,應當有一篇檄文!”由辛棄疾的詞,曾國


    藩忽然想到了駱賓王的《討武氏檄》。當年那場頃刻潰敗,不起任何作用的徐敬業的討伐,


    本該早被曆史淘汰,就因為有駱賓王的那篇檄文,才使得一千多年來,人們談論不息。自己


    這次奉旨討伐,必將取得勝利,決不是徐敬業起兵所可比擬的,應當有一篇比《討武氏檄》


    更好的文章!它要以斑斕的文采,宏大的氣魄,傳神的文字,鏗鏘的聲調,伴隨著這場震古


    爍今的戰爭流芳百世,讓後人在讀這篇檄文時,緬懷前人的豐功偉績。


    曾國藩覺得前代檄文雖多,但除駱賓王那篇外,都非好文章,那是因為都是捉刀者所


    為。一個以咬文嚼字為職事的文人,怎能有三軍統帥那種吞吐天地的氣概和旋轉宇宙的雄


    心。這篇文章當由自己親手執筆!


    是的,曾國藩本來就是個作文的高手。進翰苑之初,他便跟著梅伯言,入了桐城派的藩


    籬,對姚鼐的古文很喜愛,並讚同姚鼐的古文理論。曾國藩刻苦鑽研古文的寫作。幾年之


    間,他便名重京師,求其作文者絡繹不絕,連房師季芝冒的詩集付梓,都請曾國藩代為作


    序;士人以求得曾國藩一篇文章為光榮。曾國藩深受姚鼐的影響,喜氣勢浩瀚、瑰偉飛騰、


    雄奇壯大的陽剛之美,作起文來,氣勢充沛,聲光炯然。但他才思並不敏捷,每作一文,都


    要搜腸刮肚地冥思苦想,有時弄得精疲力竭,寫好後,改而又改,直到他滿意的時候,才拿


    出來給朋友們看。這最後改定的文章,往往得到文壇的很高評價。但過去所作的數百篇文


    章,跟將要寫出的這篇檄文相比,算得了什麽!曾國藩想,那些詩序、文序、壽序,那些墓


    表、墓銘,要麽是借題發揮,要麽是無病呻吟,要麽是礙不過情麵而言不由衷,即使寫得再


    好,也不過隻是一篇好文章而已,它決不能跟這篇檄文相比。這篇檄文可以振作士氣,贏得


    人心,威懾敵人,瓦解脅從。它的作用,甚至能超過一支雄師勁旅,不然自古以來,何以有


    “傳檄定天下”之說呢?在這樣的檄文麵前,一切文人之作都將顯得軟弱無力、黯淡失色。


    而這篇檄文,今天卻要出自於一個三軍統帥的筆下!這尤其使曾國藩激動不已。古往今來,


    檄文何止千百,有哪篇是統帥自己寫的?沒有!三軍統帥親擬討賊檄文,就憑這一點,也將


    以史無前例的榮耀記之於史冊!


    曾國藩越想越興奮,他熄滅香頭,走下床來,挑亮油燈,拿出湯鵬所送的荷葉古硯,用


    道光帝禦賜徽墨磨出一硯濃汁,選一張細密綿軟的上等宣紙,握一管兼毫湖筆,迅速地寫出


    檄文的題目:《討粵匪檄》,然後離開書案,在房間裏背手踱步打腹稿。


    油燈一閃一閃地跳躍,照著他疲倦而亢奮的長臉,照著他寬肩厚背的身軀,一會兒把影


    子拉得長長的,映在牆壁上,如同一根竹竿;一會兒又是一大片陰影,把半邊屋都遮了,如


    同起了半天烏雲。“這篇檄文一定要超過《討武氏檄》。”曾國藩想。他試圖不落駱賓王的


    窠臼,設計了幾種不同的布局,但比來比去,都不如駱賓王的好。無奈,隻得步駱氏後塵,


    先來罵一通討伐的對象。剛提起筆,他又感到困難。駱賓王對武則天熟,武氏許多把柄都在


    他的手裏。但曾國藩對洪秀全、楊秀清一無所知,對長毛也不甚清楚。在被長毛俘虜的半天


    中,他也隻感覺到長毛的凶惡,恨朝廷命官,但並沒有親眼看見他們做過什麽壞事。不過,


    長毛畢竟是可恨的,那天倘若沒有康福來救,頭早就被砍了。不管怎樣,長毛都是強盜之


    列,必須痛罵一頓,以激起國人的仇恨。他提筆寫起來。寫好一段後,又反複斟酌字句,塗


    來改去,最後自己覺得滿意了,才輕聲念出來,看看抑揚頓挫、高低緩急的聲調如何:


    為傳檄事。逆賊洪秀全、楊秀清稱亂以來,於今五年矣。荼毒生靈數百餘萬,**州縣


    五千餘裏。所過之境,船隻無論大小,人們無論貧富,一概搶掠罄盡,寸草不留,其擄入賊


    中者,則剝衣服,搜括銀錢。銀滿五兩而不獻賊者,即行斬首。男子日給米一合,驅之臨陣


    向前,驅之築城浚濠;婦人日給米一合,驅之登陴守夜,驅之運米挑煤。婦女而不肯解腳


    者,則立斬其足以示眾婦。船戶陰謀逃歸者,則倒抬其屍以示眾船戶。


    讀完這段後,他覺得聲調還可以。近來,曾國藩在軍務之暇,悟出了許多人世訣竅,他


    把這些訣竅歸之為“八本”:“讀書以訓詁為本,作詩文以聲調為本,事親以得歡心為本,


    養生以戒惱怒為本,立身以不妄語為本,居家以不晏起為本,做官以不要錢為本,行軍以不


    擾民為本。”他有時想,待長毛平定之後,在老家再蓋一棟房子,這棟房子裏典藏皇上的封


    誥和賜物,以及自己這些年所寫的奏折底本、詩文日記和家中的圖書,就將這棟房子命名為


    “八本堂”,把這“八本”之說刻在堂上,讓它與皇恩和文冊一起,傳給子孫後代,永保曾


    氏家道興旺。內容和聲調都使他滿意,曾國藩繼續寫下去。


    他想起去年出山前與郭嵩燾的對話。對!必須打起衛道的旗幟,以衛道保教來爭取人


    心,特別是要激起普天下讀書人的公憤。


    曾國藩寫道:


    士不能誦孔子之經,而別有所謂耶穌之說、《新約》之書,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


    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辟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


    於九泉,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也。


    他覺得這段寫得很好,很有力量,是自己心中感情的真切流露,也為天下斯文之輩說出


    了久蓄於胸的義憤。接下去,曾國藩再將洪楊燒學宮、毀孔子木主,汙關帝嶽王之像,壞佛


    寺道院城隍社壇等話寫了一段,他要以此激起全社會對太平軍的仇恨。最後,曾國藩宣布自


    己“奉天子命,統帥二萬,水陸並進,誓將臥薪嚐膽,殄此凶逆”,並號召各方人士支持


    他。對這些人,或以賓師相待,或將奏請優敘,或授官爵,而反戈者將免死。如果誰“甘心


    從逆,抗拒天誅”,那麽“大兵一壓,玉石俱焚”。


    全文寫完後,曾國藩通篇再讀一遍,讀著讀著竟大感失望了。這篇寫成的文字,與他盤


    腿坐在**所想的那篇檄文,相差太遠了。無論從氣魄上,還是從行文上,都比駱賓王的


    《討武氏檄》大為遜色。“超過”雲雲,從何談起!既缺乏“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


    變色。以此製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的氣勢,又沒有“言猶在耳,忠豈忘


    心,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的悲憤,更沒有“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那樣震爍千古的結尾警句。曾國藩翻來覆去地修改了幾遍,一直到雞叫,仍不能滿意。他無


    可奈何地歎道:“看來這檄文,已讓駱賓王登峰造極了,後人竟無可超過。”說罷又搖搖


    頭,不服氣地想:世上哪有不能超過的事!昌黎說“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


    莫非我的氣勢不如駱賓王?駱賓王不過一文人,自己堂堂三軍統帥,反不如他!曾國藩百思


    不解,直到遠遠近近的雞一齊叫起來,天已蒙蒙發亮,他才疲倦地放下筆,動手前的那股激


    奮情緒已消失大半了。


    檄文寫好後,曾國藩命大量謄抄,四處張貼,務使鬧市僻壤,人人皆知。辦好這件事


    後,曾國藩又開始考慮另一件大事。


    水陸兩支人馬,加上夫役在內近二萬人,一旦開出衡州,全力以赴的事,必將是行軍打


    仗。曾國藩想,自己的主要精力也將要擺在克敵製勝方麵,因而必須建立一個類似朝中內閣


    那樣的機構,處理諸如發放文書、調配糧草銀錢、采買軍需給養等日常事務。這個機構以供


    應糧草為主,曾國藩給他取名為糧台。糧台下設八個所。文案所負責處理上下左右往來文


    書;內銀錢所負責調配安排湘勇內部水陸各營的銀錢;外銀錢所負責收發朝廷及各省各地


    撥、援、捐等銀錢;軍械所負責采買隨軍所用的各種器械,如軍服、帳篷、馬匹等;火器所


    專門負責采買以大炮為主的各種火器;偵探所負責情報偵探、軍報傳遞;發審所負責處理勇


    丁內部及勇丁與百姓之間發生的各種衝突案件;采編所專門采集編輯湘勇官兵忠義孝悌的材


    料上奏朝廷,以便獎掖忠良,激勵士氣;糧台委托黃冕、郭昆燾為總管;同時,還在衡州設


    一捐局,接納各地紳商的捐助,此事便委托給內兄歐陽秉銓。


    不久,衡州、湘潭兩處船廠稟報,已建成快蟹四十號,長龍五十號,舢板一百五十號,


    又建造一艘特大的船,名為拖罟,以五六隻船拖著前進,作為曾國藩的座船,同時還改造民


    船數十號,雇民船二百餘號,以載輜重。到了鹹豐四年正月底,各個方麵的準備工作,在周


    密的安排下,都大體就緒,曾國藩心裏鬆了一口氣。這時,朝廷又下達一道緊急命令,令曾


    國藩沿湘江北下,兼程赴援武漢。曾國藩決定正月二十八日由衡州啟程。


    二十七日下午,曾國藩想起明天一早就要誓師北進了,心情無論如何也難以平靜。他焚


    香盤坐在**,閉目凝神,半個鍾點後,心緒漸漸安靜。於是他請羅澤南過來品茗對弈。羅


    澤南前些日子又恢複了一營營官之職。經過那次挫折後,羅澤南變得更加老練深重了。金鬆


    齡的營官一缺,則由曾國葆代理。在平時的相處中,曾國藩對羅澤南,與任何人都不同,總


    以一種亦師亦友的態度對待。空閑時間,二人常在一起談些學問上的事。在對程朱理學的研


    究方麵,曾國藩常自愧不如羅澤南。


    曾國藩與羅南澤一局未終,親兵進來稟報:門外有個年輕的讀書人來訪。曾國藩一向謙


    卑抑己接待來訪音,尤其是讀書人。他吩咐收起棋盤,傳令立即接見。


    三青年學子王闓運的一番輕言細語,使曾國藩心跳血湧——


    那人進得門來,在曾國藩麵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禮,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紹:“晚生王


    闓運拜見部堂大人。”


    “足下便是王闓運?”曾國藩將王闓運細細地打量一番。見他相當年輕,約在二十歲左


    右,中等身材,寬長臉,兩隻眼睛烏亮照人,身穿灰色粗布棉袍,頭戴黑布單帽,腳著寬頭


    厚底單梁布鞋。雖穿著樸素,卻神采奕奕,曾國藩心中喜歡,親熱地對王闓運說:“久仰,


    久仰,不必拘禮,請坐。”


    曾國藩“久仰”二字,並非尋常文人見麵的客套話,他的確早就聽說過王闓運其人了。


    那是王世全對他講的:一日,一個要飯的老花子,持著“欠食飲泉,白水焉能度日”的上


    聯,來到東洲書院求對,一時難倒了書院那些飽學之士。後來,一年輕士子以“麻石磨粉,


    分米庶可充饑”的下聯對上了,才免去東洲書院之羞。此人便是王闓運。曾國藩欣賞王闓運


    的聰明。現在,這個聰明的士子自己來了,他自然高興。


    王闓運大大方方地坐下後,曾國藩問:“聽足下口音,好像是湘潭一帶的人。”


    王闓運說:“晚生是湘潭雲湖橋人。去年來東洲書院求學。昨日在渡口拜讀《討粵匪


    檄》,知明公即日將揮師北上,蕩平巨寇,解民倒懸,故不憚人微位卑,特來明公處祝


    賀。”


    曾國藩見王闓運口齒清爽,談吐不俗,心想此人果然有些才學,微笑著說:“半年來,


    湘勇在衡州,多蒙各界父老鄉親支助,現已初具規模。洪楊又轉而進犯湖北,踐踏湖南。國


    藩奉朝廷之命,近日即要出師,滅凶逆而衛家鄉,還煩足下代為轉達鄙人對衡州父老的感激


    之情。”


    王闓運忙站起,作了一揖,說:“明公在衡州訓練士卒,獎帥三軍,一掃衡州官場疲玩


    之積習,振作蒸湘士農工商之精神,功在衡清,有口皆碑,尤為我東洲三百學子所傾心景


    仰。”


    “足下過獎了。”


    王闓運重新坐下,說:“晚生昨日誦讀《討粵匪檄》,此文筆力雄肆,鼓舞人心,其作


    用當不亞於一支千人勁旅。但願東南半壁,憑此一紙檄文而定。”


    “倘能真如足下所言,則實為國家之福,萬民之幸。”


    “《討粵匪檄》好則好矣,然此中有一大失誤。不知此文出自明公幕中何人之手,明公


    可曾注意否?”


    曾國藩心裏吃了一驚,坐在一旁的羅澤南等人也感到意外。曾國藩素知“十步之澤,必


    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何況眼前這位年輕人是個聰明過人的才子,決不能以世俗


    觀念看待他,他既然敢於進趙家祠堂來當麵指出檄文的失誤,必然有一番深研。曾國藩不露


    聲色,摸著胡須,和顏悅色地對王闓運說:“《討粵匪檄》倉促寫成,必定多有不妥之處,


    望足下坦率指出。”


    王闓運侃侃而談:“大軍出師,頒發討伐檄文,以振人心而作士氣,向來為統帥所重。


    故當年湯王伐桀,有《湯誓》傳世;武王伐紂,在孟津作《泰誓》,在牧野作《牧誓》。征


    討有罪,恭行天罰。徐敬業起兵伐武曌,駱賓王為其作《討武氏檄》,千古傳誦,遂為一代


    名文。明公出師衡州,此事將永載史冊,為當今天下第一等大事。《討粵匪檄》一文配合此


    次出師,自張貼之日起,便已傳遍衡州城內城外千家萬戶,日後也定當如《討武氏檄》一樣


    流傳下去。但可惜的是,此文回避了洪楊叛逆的主要意圖。明公一定讀過長毛的《奉天討胡


    檄》。”


    曾國藩想起被太平軍俘虜的那天夜裏,羅大綱要他抄的那份告示,於是點了點頭。


    “不怕明公怪罪,恕晚生直言,洪楊的《奉天討胡檄》雖然膽大妄為,罪不可赦,但就


    文論文,在蠱惑人心、欺蒙世人這點上,卻有它的獨到之處。文章開頭幾句就極富煽動性,


    其中如‘用夏變夷,斬邪留正,誓掃胡塵,拓開疆土。此誠千古難逢之際,正宜建萬世不朽


    之勳。是以不時智謀之士、英傑之儔,無不瞻雲就日,望風影從。誠1/4|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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