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審訊忠王||一威震天下的忠王被一個獵戶出賣了——臨近拂曉,李秀成醒過來了,全身已被露水打濕,一陣晨風吹過,他感到一絲涼意。


    幼天王和幹王、章王早已不知去向,四周一個人也不見,先前的呐喊聲、追殺聲已經平息,遠處樹叢中傳來幾聲鳥雀的啁啾,它們在迎接又一個平凡而寧靜的早晨。


    隻有眼前七零八落的斷戟殘戈、爛盔破甲,東一片西一片倒伏的茅草,和幾處猶自冒煙的樹樁,顯示出不久前這裏是一塊激烈鏖戰的沙場。


    李秀成記起昨夜是被馬顛下來的,沿著路坡滾下去後便失去了知覺。


    他試著動了動手腳,幸而沒有受傷。


    天色慢慢亮了,李秀成四處張望,連那匹駑馬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他認出這裏是方山,離天京城隻有五十多裏。


    此地正當大路,不能久停,李秀成順著一條羊腸小道向山裏走去。


    走了三四裏路,前麵出現一座破敗的土地廟,李秀成想去廟裏躲避下。


    剛到廟門邊,一股惡臭傳來,裏麵竄出幾隻六七寸長的灰黑大老鼠,他感到一陣眩暈,打消了進廟的念頭,在廟旁一塊青石板上坐下。


    太陽出來了,身上燥熱不安。


    李秀成這時才注意,自己渾身上下都是灰塵、血漬和草屑。


    環顧四周無人,他將緊箍在兩隻手臂上的十隻金鐲子、戴在手指上的二十隻金戒指全部褪下來,又從口袋裏掏出十多個金元寶,摘下頭巾,把它們包好,掛在石板邊一棵小樹杈上。


    然後離開土地廟,去找一個有水的地方洗洗臉和手腳。


    走出一裏之外,李秀成見到一泓清澈的溪水。


    他來到水邊,脫去上衣,慢慢地洗手洗臉,心裏盤算著下一步如何走。


    正在這時,一陣嘈嘈雜雜的人聲傳來,李秀成警覺地站起,迅速把上衣穿好,猛地聽到一聲喊:“這裏有個太平軍!”原來,李秀成未戴頭巾,一頭濃密黑發撒在肩上,甚是引人注目。


    李秀成拔腿就向草叢跑去。


    慌亂之間,上衣袋裏的散碎銀子掉了出來,那群人在後麵緊追,高聲叫喊:“你把身上的銀子都交給我們,我們不要你的命!”李秀成哪敢停留,繼續奔走。


    無奈又累又餓,兩腳無力,一不小心,絆在一根青藤上,摔了一跤。


    後麵追的人趕上來,將他抓起,兩個年輕漢子就要搜身。


    “且慢!”一個中年男子把兩個年輕人攔住,仔細將李秀成上下端詳。


    他越看越驚奇,終於確認了:“這不是忠王爺爺嗎?”李秀成正要否認,隻見這幾個人一齊跪下,口裏喊道:“忠王爺爺,你老人家受苦了!”說罷,都哭了起來。


    李秀成見此情景,也就不再隱瞞了:“弟兄們請起,我就是李秀成,你們都是什麽人?”那中年男子邊哭邊說:“我叫邢金橋,這幾個人是我的兄弟子侄。


    我們邢家世代開藥店行醫。


    上個月,我帶子弟出城謀食,信王的衛兵把守城門,要我們每人交四兩銀子才放行。


    我一文錢都沒有,哪裏拿得出這多銀子!我磕頭哀求寬免,毫無作用。


    幸好你老人家路過那裏,送給我們銀子,我們一家才得以出城活到今天。


    你老人家如何在這裏?”邢金橋說的事,李秀成已記不起了,送銀子給出城的老百姓,倒是常有的,他相信說的是事實,於是將昨夜的事情簡略地說了一下。


    邢金橋說:“忠王爺爺,方山周圍都是湘軍,你一時出不去,先到我家去躲避幾天吧!”“好吧!”李秀成剛邁步,忽然記起掛在樹杈上的包包,“等一等,我有一包金子掛在土地廟前的樹上,待我去取了來,送點金子給你們。”


    邢金橋說:“我們和你一起去。”


    李秀成帶著眾人急匆匆趕到土地廟,走到小樹邊看時,那布包已不翼而飛了。


    “怪事!是哪個拿去了呢?”李秀成四處張望,不見一個人影。


    “可能是陶大蘭拿去了。”


    邢金橋的弟弟玉橋說。


    “你怎麽知道?”金橋問。


    “剛才你跟忠王爺爺說話的時候,我看見陶大蘭急急忙忙從對麵小路下山去了,正是從土地廟那邊過來的。”


    “陶大蘭是什麽人?”李秀成問。


    “他是鄰村一個獵戶。”


    邢金橋說,“等會兒我們去問他要來。


    忠王爺爺,你老現在跟我們一起下山吧!”天京都丟了,還在乎這包金子!李秀成對邢金橋說:“算了吧,不要找姓陶的了,免得張揚出去。”


    “不能讓那小子發了橫財,一定得要回來!”邢玉橋氣憤地說,他心裏也想得這筆橫財。


    邢家兄弟把李秀成領進家門,將門緊閉,吩咐婆娘燒水做飯,又找了幾件破舊衣服來替他換了。


    吃了飯後,邢金橋拿出一把剃刀,對李秀成說:“忠王爺爺,小人給你老人家剃頭了。”


    “什麽?剃頭!”李秀成憤怒地瞪起了眼睛。


    “忠王爺。”


    邢金橋低聲下氣地說,“小人也知道你老人家不願意剃頭,小人剛出城時也不情願剃,但不剃太顯眼,隨時都會被官府捉去。


    眼下天京陷落,湘軍四處在抓太平軍,方山離天京隻有五十裏,四麵八方都是朝廷的人,你老不剃頭,如何保得了性命?”“哎!”李秀成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


    邢金橋說的是實話,總不能因頭發而送了命吧。


    “你剃吧!”李秀成閉起眼睛,剃刀在頭頂上刷刷作響,猶如刀切他的肉一般痛苦。


    剃完了頭,邢金橋說:“忠王爺,你就在我家好好睡一覺,我到外麵去打聽打聽。”


    李秀成剛入睡,邢玉橋便進來了。


    “哥,忠王爺呢?”“睡著了。”


    金橋指了指裏屋。


    “正好趁這個機會,我們去陶家把金子要過來。”


    邢玉橋很急。


    “那小子刁渾得很,他哪裏會肯。”


    “能容他不肯嗎?無論如何都要拿過來。”


    邢玉橋也不是個好惹的人。


    陶家村的獵戶陶大蘭,昨夜在方山守了一夜的陷阱,一無所獲,天亮下山路過土地廟,意外得到李秀成那包金子,笑得口都歪了。


    他對著土地廟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一溜煙跑回家,找了個壇子,將這包金子裝在壇子裏,深深地埋在自家後園菜地中,再移來幾株白菜在上麵。


    陶大蘭剛把這一切忙好,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時候,邢家兄弟進了家門。


    “早呀!兩位老弟。”


    陶大蘭心裏高興,招呼客人比往常熱情得多。


    轉念又想,這邢家兄弟平素從不登門,今天一大早來,莫不是走漏了風聲。


    陶大蘭心虛,臉上的笑容就更多了。


    “陶大哥,你今早發了大財!”邢玉橋是個急性子,不曉得打彎彎,開門見山地挑明了來意陶大蘭先是一驚,隨即馬上鎮定下來,依舊笑著說:“莫說笑話了,我陶老大一個窮趕山的,哪裏發得了財!昨夜在山上空守了一夜,連個兔子都沒逮到。”


    “陶大哥,不要裝迷糊了。”


    邢金橋拍著他的肩膀,“今早土地廟前樹杈上掛的那個包包,是你拿走的吧!”“沒有,沒有!”陶大蘭臉色開始發白,嘴上卻很硬,“我今早下山,根本沒經過土地廟,我是從前山大路上回家的。”


    “好哇,姓陶的,你還要賴帳,這是什麽!”邢玉橋衝到床邊,將涼席上一塊明黃頭巾抖起。


    原來這正是李秀成包金子的頭巾,陶大蘭將金子放進壇子裏時,一時大意,這塊頭巾沒有藏好。


    “這是我老婆的頭巾。”


    陶大蘭急中生智。


    “你老婆的頭巾?你老婆好大膽,敢用這樣的頭巾!”邢玉橋尖聲冷笑著,將頭巾抖開,那頭巾四個角,每個角上都用赤線繡了一條龍。


    陶大蘭當時被金子照花了眼睛,沒有細看頭巾,這時一見,全身癱軟了。


    “陶大蘭,你知道那是誰的金子嗎?”邢玉橋站在陶獵戶的麵前,昂首挺胸,儼然一副審判官的姿態。


    陶獵戶氣餒了,心裏咚咚亂跳。


    “實話告訴你吧。


    這包金子不是別人的,乃是太平天國真忠軍師忠王李秀成的,你好大的狗膽,竟敢拿他的金子!你今天把它交出來萬事皆休,若不交出來,你的命難保。”


    陶大蘭一聽,驚得半天作不得聲。


    他不是傻子,今早得到這包金子時他就在想,誰有這多金子呢?又為何不放在家裏,要掛在樹上呢?他先想可能是強盜的。


    一個強盜打劫了這包金子,掛在這裏,約好等另一個人來取。


    後又想天京城這幾天炮火連天,也許是城內大官的,也可能是湘軍搶的。


    但為何要掛在樹上呢?他左想右想,想不出個名堂來,也就算了。


    陶大蘭回過神來,問:“你們怎麽知道是太平天國忠王的呢?”“忠王親口對我們說的。”


    邢金橋頗為自豪地說。


    “忠王現在哪裏?”“在我家,怎麽樣?要不要我帶你去見他!”邢玉橋得意地說。


    忠王出了城,天京莫不是被朝廷攻破了?一個邪惡的念頭在陶獵戶的腦中浮起。


    他臉上又泛起了笑容:“兄弟,實不相瞞,掛在土地廟樹上的那包金子是我拿了,我不知道是忠王爺的。


    他老人家愛民如子,我怎能昧著良心拿他的,隻是這包金子現不在我這裏,我已轉到妻弟家去了。


    你們先回去,今天夜裏我把金子送到你家,並當麵向忠王爺請罪。”


    邢家兄弟見陶大蘭說得懇切,相信了:“你今夜務必送來!”“今夜不送來,我陶大蘭遭雷打火燒,過不了今年!”陶大蘭賭咒發誓。


    待邢家兄弟出了門,陶大蘭立即從後門溜出,向天京方向奔跑。


    他有個堂弟名叫陶大花,在湘軍一個兵營裏當馬伕,這個兵營紮在離陶大蘭家十五裏處的東山。


    平日無事時,陶獵戶常去堂弟那裏坐坐,混兩餐飯吃。


    陶獵戶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堂弟,讓他稟報上司,派人來抓李秀成和邢家兄弟。


    他想李秀成和邢家兄弟抓走了,他就可以穩穩當當地占有那包金子了。


    陶獵戶一口氣奔到東山兵營,正碰著堂弟牽馬出來。


    “大芷。”


    陶獵戶氣喘咻咻地對著堂弟的耳朵悄悄說了幾句話。


    “當真?”陶大芷驚喜萬分,抓住忠王,可是一件特大功勞啊!陶大芷立即把這個驚人的消息報告營官,這個營隸屬於蕭孚泗部。


    蕭孚泗命令營官親自帶一百人,悄悄隱蔽在方山中。


    這天半夜,陶獵戶帶著湘軍將邢金橋的家嚴嚴實實地包圍起來,把熟睡中的李秀成抓了,邢金橋也被抓走。


    陶獵戶又帶著人到村尾去抓邢玉橋。


    哪知玉橋聽到狗叫聲情知不妙,早溜出屋外,躲到山裏去了。


    幾天後,陶家村的人在村口池塘裏發現了陶獵戶的屍體。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二洪仁達供出禦林苑的秘密——蕭孚泗仔細查看,又叫幾個投降過來的太平軍官員當麵核實,確證綁送前來的人就是李秀成。


    他知道,老天王洪秀全已死,幼天王洪天貴福是個稚童,幹王洪仁玕名義上總理全國政事,但資望淺,功勞小,不足以號令全國,目前太平天國真正的第一號人物,就是眼前這個李秀成。


    真個是福星高照、鴻運齊天,蕭孚泗飛馬進城,向曾國荃報告了這個特大消息。


    “真的是偽忠酋?”曾國荃這幾天正為沒有抓到太平天國最重要的領袖而氣沮,這個消息太使他興奮了。


    “卑職已叫投降過來的長毛偽官員當麵驗證,確為偽忠王李秀成無疑。”


    蕭孚泗響亮地回答。


    “那偽幼天王、偽幹酋、偽章酋呢?”曾國荃迫不及待地追問,恨不得一網打盡。


    “暫時都還沒有抓到,不過不要緊。”


    蕭孚泗信心十足地說,“這一兩天內一定有喜訊傳來,九帥你就放心等著吧!”“蕭軍門,你趕快把偽忠酋帶上來,本帥要親自審訊他!”曾國荃大聲命令。


    “是!”蕭孚泗轉身出門。


    “慢點。”


    曾國荃摸著光禿禿的尖下巴,想了片刻說,“本帥是堂堂王師的三軍統帥,偽忠酋不過是山野草寇,今日做了本帥的階下囚,就這樣叫了來,本帥不是與他平等相見了嗎?蕭軍門,你下去趕緊造一個長三尺、寬三尺、高六尺的木籠子,將那偽忠酋五花大綁扔進木籠之中,再命四個兵士肩抬著他來大堂見我。”


    當兵士們抬著裝有李秀成在內的大木籠進來時,曾國荃已穿上二品文官朝服,板緊長臉,挺直腰板,端坐在大堂正中。


    木籠被輕輕放下,曾國荃放在案桌上那兩隻瘦骨嶙峋的手已抖動起來,發出雞啄米般的“篤篤”響聲,兩隻細長的眉毛緊緊連成一線,兩邊太陽穴上的青筋暴凸,嘴唇在抽搐著,見木籠中的李秀成坦然坐在裏麵,猶如一個正在納涼的閑人,不由得更加氣憤。


    “啪!”曾國荃猛地拍打案桌。


    用力太猛,自己都感到手心發麻,兩旁兵勇嚇得一齊把頭低下,木籠中的李秀成仿佛什麽也沒有聽到一樣,依然端坐著,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你就是偽忠酋李秀成!”堂上曾國荃嘶啞的吼聲近於顫栗。


    “本王正是。”


    木籠裏李秀成的回答十分安詳。


    曾國荃被李秀成的氣概所鎮懾,好一陣子問不出第二句話來。


    “偽幼天王到哪裏去了?”很久,曾國荃才又迸出一句話。


    “不知道”。


    李秀成心裏高興,這說明幼天王沒有被抓住。


    “洪仁玕、林紹璋呢?”李秀成又是一喜,幹王、章王都沒有被抓!他仍然從容回答:“他們會始終在幼天王身邊的。”


    “哈哈哈!”曾國荃盯著木籠許久,突然發出一陣大笑,“李秀成,你也有今天!”曾國荃放肆地笑著,聲音由得意到癲狂,由癲狂到黯淡,由黯淡到淒然,終於摻合著嚶嚶哭腔,使得滿堂官兵毛骨悚然,大熱天氣,如同站在寒風之中,全身瑟瑟抖動。


    “李秀成,你害得我好苦哇!”曾國荃大叫一聲,收起怪笑,兩眼射出凶光,猛地站了起來,兩手支在案桌上,喝道,“你逃出城時帶了多少人馬?”傳聞本事了不得的曾老九竟是這樣一個色厲內荏之輩,李秀成著實鄙視,他閉上雙眼,不再搭理。


    “你想逃到哪裏去?”李秀成不答。


    “你的弟弟李世賢現在哪裏?”李秀成仍不回答。


    “陳炳文、汪海洋、賴文光他們都到哪裏去了?”李秀成麵無表情閉目端坐,對曾國荃的提問一慨采取蔑視的態度,不予理睬。


    一個階下囚竟然如此傲慢無禮,使得曾國荃威風掃地。


    他惱羞成怒,終於完全拋開了二品大員的身分,順手從案桌上拿起一個平時裝釘文簿的鐵錐,快步走下堂來,直衝到木籠邊,對著李秀成的大腿死勁一戳。


    李秀成緊閉雙眼,全身靠在木柱上,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著,他強忍巨大的疼痛,一聲不吭。


    曾國荃將鐵錐用力拔出,一股鮮血泉水般噴出,從木籠裏流出來。


    李秀成斜起眼睛看著,嘴角微微歙動。


    曾國荃氣得又是一錐。


    這一錐沒有刺著,反倒因用力過猛,自己的額頭撞在柱子上,痛得他哇哇直叫:“來人呀,拿刀子割他的肉!”兩個親兵過來,攙扶著曾國荃坐到椅子上,一個親兵拿了一把匕首上來。


    “割,給我一塊塊地割!”曾國荃坐下後,一手壓著額頭,一邊大嚷。


    親兵拿起匕首,走到木籠邊,將刀伸進木籠,對著李秀成左臂一劃,一塊肉掉了下來,鮮血湧出。


    膽小的幕僚掩麵不敢看,膽大的側眼看時,隻見李秀成依然坐著,巋然不動,心裏暗暗欽佩。


    “再割!”曾國荃完全瘋了。


    親兵隻得又將匕首舉起,在李秀成的左臂上又切下一塊肉來。


    這時李秀成左邊衣褲已完全被血浸濕,他不動也不作聲,如石雕鐵鑄般端坐著。


    坐在一旁的趙烈文實在看不下去,站起來走到曾國荃身邊,輕聲說:“九帥,不要再割了,李秀成神誌已麻木,再割幾塊也是枉然,萬一血流過多死了,今後不好交代。”


    “死了就死了,有什麽不好交代的。”


    曾國荃冷冷地回答。


    “九帥,假如朝廷要獻俘呢?”“李秀成不過草寇一個,朝廷犯不著為他舉辦獻俘大典。”


    曾國荃陰冷地望著桌麵,突然神經質地抬起頭來,大聲發令:“給我割,一塊塊地割下去,割死拉倒!”趙烈文知曾國荃已喪失理智了。


    他當然能理解曾國荃此時的心情。


    為破金陵,老九差不多把命都貼上了,但作為受曾國藩之命前來輔佐的幕僚,他認為有責任製止曾國荃的失態行為。


    “九帥,就是朝廷不讓獻俘,李秀成畢竟是長毛中的要犯,抓住他,是九帥一樁很大的功勞。


    現在天氣炎熱,李秀成又衰弱不堪,若再割幾刀,李秀成立即就會死在堂上。


    今後萬一有個小人上書給朝廷,說九帥抓的是個假的,冒功請賞,九帥那時拿什麽來作證?”趙烈文這幾句話顯然打動了曾國荃,他抬起黑瘦的右手,有氣無力地揮動一下,示意親兵下去。


    “九帥。”


    趙烈文繼續說,“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不能讓李秀成現在就死去,故還要請九帥立即命人給他搽藥治傷,免生意外。”


    “你說什麽?”曾國荃鼓起眼睛望著趙烈文。


    趙烈文轉過臉去,躲開他的令人生畏的眼光。


    “九帥,中堂大人還未來哩,他要親自審訊李秀成。”


    一句話,仿佛一服清涼劑,使曾國荃驀地清醒了。


    是的,大哥還在安慶,說是這兩天就要到金陵來。


    假若李秀成今天死了,怎麽向大哥交代?糊塗!曾國荃暗自痛責。


    他站起來,對著公堂下的木籠子說:“李秀成,你犯下了彌天大罪,死有餘辜。


    本帥今日暫不淩遲你,再讓你苟活幾天!”四個親兵走到木籠邊,一聲吆喝,將籠子抬到肩上,正要啟動時,李秀成望著曾國荃破口大罵:“曾老九,你這個比蛇蠍還毒比豬還蠢的家夥,兩國交兵,各為其主,敗軍之將,可殺而不可辱,這點小道理你都不懂,豈有資格審訊我!且勝敗兵家之常事,大江之南,我天國將士還有數十萬人,你不過偶爾獲勝而已,怎能在本王麵前裝腔作勢!”剛剛冷靜下來的曾國荃又被李秀成的這幾句話激惱了。


    他怒不可遏地從親兵手中搶過匕首:“老子今天非要宰了你不可!”說著就要衝過去,趙烈文一把抓住:“九帥,不要跟這等小醜計較!”轉臉吩咐,“還不快抬下去!”曾國荃重新坐到椅子上,氣得臉色煞白。


    正在這時,劉連捷進來大聲稟報:“九帥大喜,洪酋的二哥洪仁達捉到了!”“押上來!”曾國荃命令。


    與李秀成第一次麵對麵地較量,他自己心裏清楚是輸了,現在要通過審訊洪仁達把麵子挽回來。


    洪仁達被押上來了。


    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身材肥胖,麵皮黧黑,頭發稀疏,眼小唇厚,一副猥瑣的樣子。


    洪仁達進得門來,不待曾國荃問話,便雙膝跪在大堂當中,口中喊道:“曾九爺饒命!”曾國荃鄙夷地瞟了一眼,喝道:“報上名來!”誰知洪仁達雖在金陵住了十多年,竟然聽不懂曾國荃的湘鄉官話,茫然呆望著曾國荃,不知他說些什麽。


    “報上名來!”曾國荃不耐煩地又吼了一句。


    洪仁達仍然傻子似地望著。


    “他莫不是個聾子?”曾國荃心想。


    “九帥。”


    趙烈文心中已明白,湊過去說:“想必他聽不懂你的話。”


    曾國荃點點頭。


    趙烈文對親兵說:“把陳德風押來。”


    鬆王陳德風昨天在城裏巷戰被俘,當即就向湘軍繳械投降了。


    陳德風被帶上來了,兩隻手被繩子綁著。


    “陳德風,你稟告本帥,洪仁達是聾子,還是聽不懂本帥的話。”


    曾國荃問。


    “稟告九帥,洪仁達不是聾子。


    他自幼在家種田,沒有出過官祿布一步,平素隻聽得懂花縣土話,其他什麽話都聽不懂。”


    陳德風彎腰回答。


    “那你就把本帥的話用花縣土話再說一遍給他聽,要他務必從實招供。”


    “是!”陳德風又一鞠躬。


    經陳德風翻譯,洪仁達終於聽懂了,“小人名叫洪仁達。”


    “你是洪秀全的什麽人?”“小人是洪秀全的二哥。


    小人兄弟三人,大哥和我是一個娘所生,老三是另一個娘生的。”


    “洪秀全封了你什麽官?”“老三先封大哥為安王,後改為信王,封我為福王,後改為勇王。


    九爺,其實我和大哥一世種田,大字認不得一石,我們不曉得做王,隻知吃好的穿好的,多討幾個老婆。”


    洪仁達在被抓的那一刻,就在盤算著如何保住這條命。


    他把責任全部推到洪秀全身上,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愚昧無知的鄉巴佬。


    大堂裏的人都覺得好笑,隻是不敢笑出聲來。


    曾國荃想:這樣的人居然也當了十多年的王,真他娘的混帳!“洪仁達,本帥問你,洪秀全是哪天死的?”“老三是四月十九日歸的天。


    自三月底以來,天京被九爺圍得緊,老三知道仗打不贏,便急病了。


    我勸他吃藥,他不吃,他說他的命是天父掌管的,吃藥沒有用。


    四月十九日那夜裏,城裏四處火光衝天,老三以為城攻破了,便服毒自殺了。”


    “洪秀全的屍體埋在哪裏?”“埋在新天門外禦林苑東邊山上那棵最大的桂花樹下。”


    “你可要老實招供,不準胡扯!”“是,是,小人不敢胡扯。


    老三歸天後,是我抹的屍換的衣,埋的地方也是小人和小人的大哥一起選定的。”


    洪秀全雖未生擒,卻可確認已死無疑,這是曾國荃今天審訊洪仁達的收獲。


    這樣一個愚不可及的人,大概所知不多,曾國荃沒有心思再審下去,吩咐押走。


    洪仁達心裏急了,他想就此押下,說不定哪天就會被砍頭,還有一個救命方子未拿出來,再不說就遲了。


    “九爺,小人還有一件事要稟告九爺!”洪仁達在堂下高喊。


    “你還有什麽事?”曾國荃沒好氣地問。


    “九爺,這是一樁絕密的事,你答應我不殺頭,我就告訴你。”


    曾國荃心想,這家夥是洪秀全的二哥,說不定真知道些別人不知的事,便哄道:“你說吧,我不殺你。”


    洪仁達很高興,說:“這事隻能對九爺一人說,不能給別人知道。”


    “你們都下去吧!”公堂裏除留下陳德風外,包括趙烈文在內,所有的人都走了。


    洪仁達湊到曾國荃身邊,悄悄地說:“禦林苑左側有一個牡丹園,牡丹園正中有一塊簸箕大的空地,從這塊空地挖下去,有三個大酒壇子。


    這是我上個月見天京危急時,偷偷埋進去的,裏麵裝了這十多年來老三賞賜給我的珍寶。


    這批珍寶究竟值多少錢我也不知,隻記得老三有次對我說,他賞給我的東西比別人都多,他說我的財產可以勝過前代一個叫石崇的人,又說我是天下最有錢的人。


    九爺,我現在願用這三壇珍寶來贖我的命。


    那三壇珍寶都給你,你放了我吧!”曾國荃絕沒想到,審這個愚蠢的偽勇王倒審出一樁這樣的美事來,剛才審李秀成的煩惱早已飛到九天雲外,喜得心花怒放。


    “好,本帥不殺你,但你絕對不能再對別人說起這事。


    倘若本帥挖不到那三壇珍寶,看不把你碎屍萬段!”曾國藩第二部——野焚三攻下金陵的捷報,給曾國藩帶來兩三分喜悅、七八分傷感——六月十八日半夜三更三點,曾國藩終於將堆積如山的文件批閱完畢。


    他走出房門,來到後院。


    但見星月滿天,萬籟俱寂,心裏頓時有一點寧靜之感。


    大前天接到九弟信,告金陵城外四處開挖地道,城破就在這幾天。


    他望著夜空,心裏說:“九弟,大哥不能和你一起攻城殺賊,為你讀一篇名文助戰吧!”他重新走進簽押房,拿出《資治通鑒》,翻出寫赤壁之戰的那一篇來。


    他希望九弟如同當年的周瑜火燒赤壁那樣,取得攻克金陵的勝利,日後也能焜耀史冊。


    曾國藩先是輕輕地念著,慢慢地興致高漲,竟高聲吟唱起來。


    “大人,剛才信使送來九爺的急信。”


    荊七捧著一封信走過來。


    “快給我!”曾國藩心裏一跳,深夜送信來,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的事。


    兵機瞬息萬變,不可預料,難道金陵出了意外?曾國藩的一顆心幾乎懸到喉嚨口。


    他一反平日1/5|跳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曾國藩全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曾國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曾國藩並收藏曾國藩全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