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名毀津門||一靈穀寺內,曾國藩傳授古文秘訣——曾國藩鬱鬱回到江寧,自覺精力更衰弱了,原先一番整飭兩江的宏圖大願,被撚戰失利減去了大半。


    幕僚們紛紛反映,李鴻章一手薦拔的江蘇巡撫丁日昌受賄嚴重,甚至公開索賄。


    去年蘇鬆太道出缺,丁日昌通過仆人透出消息,誰送他端硯兩方,即可補授。


    有個多年候補道專門托人從端州買得兩塊好硯送上門。


    丁日昌看了看,笑著說:“端硯以斧柯山出的為好,你這個還不行。”


    待那人真的從斧柯山再弄兩方硯來時,蘇鬆太道已放了他人。


    走運的這個人腦子靈活,他知道所謂“端硯兩方”,其實就是“白銀兩萬”。


    幕僚們很氣憤:這樣公開賣官鬻爵的人,還能當巡撫?曾國藩知丁日昌最受李鴻章賞識,而李鴻章賞識的又正是他的生財有道這一點。


    參劾丁日昌,就等於打擊李鴻章。


    此時正要李鴻章把河防之策堅持下去,取得撚戰勝利,為自己洗去羞辱,還能去得罪他嗎?蘇南豪門巨紳很多,經常抗租不交,曆任江督、蘇撫對他們都沒有辦法。


    前兩年,曾國藩挾削平太平天國之威,對豪門巨紳作了些限製,抗租氣焰有所收斂。


    這次回來後,又發現一切依舊。


    賣官的巡撫不能參劾,還談什麽懲治貪汙的州縣?豪門不能壓製,還談什麽減漕均賦?這些都不能辦,還談什麽整飭兩江?曾國藩真是心灰意懶了。


    接著,劉蓉、郭嵩燾、曾國荃次第去位,劉長佑的直隸總督又被官文取代,海內紛傳湘係人物當權的鼎盛時期已過,曾國藩愈加失意了。


    兩江之事本可責之於三省巡撫,於是,他除督促糧餉,支援撚戰前線外,其他的時間大部分用來讀書作文,不多過問政事。


    使他略感欣慰的是,在他的身邊有一批勤學上進、古文做得好的才子,其中尤以張裕釗、黎庶昌、吳汝綸、薛福成最為突出。


    除張裕釗稍大些外,其他三人都隻二十多歲,是正堪造就的璞玉渾金。


    孟子說得天下一英才而教之,是人生一大樂事,曾國藩也曾把它與高聲讀書、勞作而後憩息三者合稱為人生三樂。


    他想,把這幾塊璞玉渾金琢冶為令器美具,亦是一大成績。


    曾國藩悉心指導他們,將自己古文寫作的心得傳授給他們。


    他曾經感於桐城古文的衰落,有誌於振興,後來廁身戎間,無暇作為,現在又老境漸侵,身心憔悴,看來靠自己的一人之力,是不能擔此重任的。


    正如撚戰的勝利要靠門生李鴻章一樣,桐城古文的複興也要靠門生輩了。


    昨天,他欣然讀到張裕釗送來的習作《北山獨遊記》,精神為之一振。


    張裕釗不為山勢險峻所動,獨身登上北山,發出了“天下遼遠殊絕之境,非克蔽誌而獨決於一往,不以倦而惑且懼而止者,有能詣其極者乎?”的感歎。


    曾國藩讀後聯想到自己這大半年來不求銳意進取的精神狀態,也覺有愧。


    “後生可畏!”他心裏想。


    正是初夏天氣,江寧郊外風景宜人。


    孝陵初步修複後尚未視察過,曾國藩決定明天帶著張裕釗、黎庶昌等人一同察看孝陵,同時借遊山玩水的機會,給他們談談為文之道。


    孝陵是明太祖朱元璋和皇後馬氏的陵墓,在朝陽門外鍾山南麓。


    前幾年圍城時,這裏是激烈的戰場,陵寢周圍的建築毀損得很厲害。


    愛新覺羅氏從朱氏手裏奪取了皇位,表麵上又對朱氏以禮遇。


    入北京後,順治為崇禎舉行國葬。


    康熙、乾隆南巡時,都親往孝陵叩謁,還特設守陵監二員,四十陵戶,撥給司香田百畝。


    康熙還手書“治隆唐宋”四字,交與織造曹寅製匾懸於貢殿上。


    江寧城剛一收複,朝廷便命曾國荃親往孝陵致祭,並令盡快修複原貌。


    當時因經費支絀,孝陵修複工程隻得往後挪。


    奉命北上前夕,曾國藩將此事交給了李鴻章。


    李鴻章真是能幹。


    一年多的時間裏,孝陵也算恢複得不錯了。


    因為總督親來視察,今天的遊客都被遠遠地攔開。


    曾國藩帶著張、黎、吳、薛等人來到孝陵進口處,迎麵而來的是一座高大的石坊,上刻“諸司官員下馬”六個大字。


    這就是俗稱的下馬坊。


    原已破碎成七八截,經過石工巧妙地修補,現在又豎起來了。


    粗粗看去,跟原貌差不多。


    曾國藩出了轎,張、黎、吳、薛等人也下了馬,步行在通往陵墓的神道上。


    神道兩旁的石獸、翁仲已全找齊,並修複完好。


    這一路石獅、石獬豸、石橐駝、石麒麟、石馬、石武將、石文臣綿延二三裏,氣勢極為壯觀,再加上鬆柏掩映,道路整潔,一種開國帝王雍容偉壯的氣派充塞天地之間。


    曾國藩以及隨行者們無形間也受到感染,生出一股崇敬畏懼的情緒來。


    神道的盡頭是享殿。


    這本是孝陵的主要建築之一。


    重簷九楹,殿前兩側原有廊廡數十間。


    另有神宮監和具服殿、宰牧亭、燎爐、雀池、水井等,大殿內有四十五間房子,奉有朱元璋和馬氏的神主。


    可惜這座堂皇的建築全部毀於兵火,僅存五十六個石柱礎。


    現在四周已堆積了許多木石沙灰。


    陪同一旁的負責修複陵墓的官員告訴曾國藩,這是為重建享殿準備的,擬仿照長陵的模樣再建,現已派人去北京摹繪。


    最大的困難不在缺錢,而在於缺人才,沒有人敢承擔這個任務。


    曾國藩笑著說:“我的幕府中人才很多,就是沒有魯班。


    你們可以出個招賢榜,向普天下招賢,總會有今日魯班出來的。”


    那官員點頭稱是。


    在享殿廢墟上站了一會,曾國藩一行穿過方城隧道,來到鍾山獨龍阜。


    這裏便是明太祖的地宮所在。


    盡管戰火彌漫,周圍的古樹燒毀不少,但獨龍阜上依舊樹林茂盛,草木葳蕤。


    曾國藩佇立良久,歎道:“到底是聖天子葬地,自有神靈庇祐!”張、黎等人也深以為然。


    曾國藩站在獨龍阜上,極目遠眺。


    但見鍾山氣勢飛騰,紫霧蒸蔚,四周地形既開闊又壯美,田園蔥綠,水光激灩,一派勝景盡收眼底。


    心情抑鬱了很久的兩江總督,頓生一種俯視天下的氣概,心裏再一次發出感慨:“這麽好的墓地,可謂天下無雙,朱洪武好眼力呀!”孝陵的修複,曾國藩基本上是滿意的,他對監修的官員誇獎了兩句。


    那官員很是高興,討好地對曾國藩說:“大人,靈穀寺也已基本修好,請大人到那裏去視察一下,還可在寺內略為休息休息。


    卑職即刻通知靈穀寺住持,叫他安排茶水伺候。”


    察看孝陵半日,曾國藩已覺累了,且要談文,靈穀寺也的確是個好地方,便同意了。


    當曾國藩一行坐轎乘馬來到寺門時,靈穀寺住持遠通法師已帶領闔寺五十餘僧眾在三門外迎接了。


    稍稍歇息後,遠通法師便陪著曾國藩查看修複後的寺院,並一路滔滔不絕地向總督大人介紹。


    靈穀寺建於梁天監十三年,原名開善寺,唐代改稱寶公院,北宋大中祥符年間改稱太平興國寺,明初改為蔣山寺,寺址在獨龍阜。


    那時江寧的蔣山寺與杭州中天竺的永祚寺、湖州的萬壽寺、蘇州的報恩光孝寺、奉化雪竇資聖寺、溫州的龍翔寺、福州雪峰崇聖寺、金華的寶林寺、蘇州虎丘靈岩寺、天台的國清寺,並稱為江南十大名刹。


    洪武十四年,明太祖親來鍾山選皇陵,看準了獨龍阜這塊風水寶地,遂命蔣山寺東遷。


    又將皇陵圈中的定林寺、宋熙寺、竹園寺、悟真庵統統遷於此,合並為靈穀寺。


    遠通像一個破落戶誇耀富貴的先祖一樣,津津有味地告訴曾國藩,合並後的靈穀寺規模之宏大,使得江南無一寺廟可以與之相比。


    寺內的殿廡規製仿照大內修造,自三門至梵宮長達五裏路。


    當中的主道,行人走在上麵,能發出一種類似琵琶彈奏的響聲,鼓掌都可以使人隱約聽到琵琶弦在震動,故僧眾將它稱之為琵琶街。


    張裕釗聽了很覺稀奇。


    吳汝綸則悄悄地對薛福成說:“這老家夥在吹牛皮。”


    黎庶昌問遠通:“法師,你說的是真的嗎?”遠通立即雙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老衲明年就六十歲了,還能像年輕時那樣打誑語嗎?”吳汝綸聽了,忍不住發笑,心想:這老和尚倒也直爽,一句話就露出了他年輕時好說假話的毛病,便問道:“老法師,這琵琶街現在還彈琵琶嗎?”“早已不彈了。”


    “它為何又不彈了呢?”“早在天啟年間,有一個臨產的婦人來到靈穀寺燒香,求菩薩保祐她生產順利。


    禱告完畢,她沿著琵琶街走出寺院,誰知走到半路就發作了,痛得在琵琶街上打滾。


    打了三個滾後,那婦人就在街上生下了一個又白又胖的男孩。


    菩薩保祐她生產順利,但把琵琶街汙壞了。


    從那以後,琵琶街就再聽不到琵琶聲了。”


    眾人聽了這話,都哈哈大笑起來。


    曾國藩也微笑著,心裏說:“果然是個會打誑語的老和尚,不過倒也誑得可愛。”


    見大家興致高,遠通越說越有勁。


    他又說,靈穀寺原有一個廣闊無邊的放生池,是明初一萬個民工整整鑿了一個月才鑿成,故又叫萬工池。


    還有無量殿、梅花塢、八功德水諸景。


    當時殿宇如雲,浮屠矗立,最盛時有一千個僧人。


    寺內萬鬆參天,一徑幽深,故又有靈穀深鬆之美稱,遠通非常得意地說,當年康熙爺、乾隆爺謁完孝陵後,都駐蹕靈穀寺,並留下宸翰。


    “老法師,你剛才說八功德水是一種什麽水?”黎庶昌問。


    “這八功德水有個來由。”


    遠通神氣活現地數著家珍,“梁天監十七年,有個西域胡僧來到鍾山紫霞洞修行。


    紫霞洞缺水,胡僧隻得靠接天雨止渴。


    有一天,洞邊來了一個長須老叟,向胡僧討水喝。


    胡僧將水罐子遞給他。


    水罐子裏那半罐水還是胡僧在春天時接的,要靠它過炎熱三伏。


    老叟一口氣把半罐子水喝幹了,問胡僧心疼不。


    胡僧說:‘接水有緣,喝水有緣。


    今日有緣,得遇山仙。


    ’老叟驚問:‘你怎麽知我是山仙?’胡僧說:‘紫霞洞口有惡虎一隻,毒蛇一條,凡人豈可來到此地?’老叟笑道:‘既然讓你識破,我當賠給你水。


    ’老叟說罷,對著洞壁用手指猛力一鑽,鑽出一個小窟窿。


    霎時,小窟窿裏流出一條細細的水絲來。


    胡僧問:‘山仙,你這水有什麽好處?’老叟說:‘我這泉水有八德: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淨,七不饐,八蠲屙。


    ’說罷化作一道清煙去了。


    靈穀寺的僧人聽說,便劈開楠竹,鋪成竹管道,將水引到寺裏來。”


    “好哇,法師,你寺裏有這麽好的水,何不燒壺好茶招待我們!”吳汝綸高興地嚷道。


    “老衲早已準備好了。”


    遠通笑咪咪地指著前方說,“就擺在無量殿裏。”


    無量殿因供奉無量壽佛而得名,但一般人都叫它無梁殿。


    因為這座建於明洪武十四年的長十五丈、寬九丈的大殿無梁無柱,無尺寸木頭,全是巨磚壘砌而成,實為我國佛寺中罕見的建築。


    遠通法師將曾國藩一行引到無量殿,殿中已擺好了一桌茶點。


    楠木桌麵上是一套精致的茶具。


    遠通介紹,這是前代景德鎮官窯燒製的貢品,雖曆四百餘載,仍然胎白如雪,草青如生。


    大家拿在手裏細細觀摩。


    曾國藩想:這個號稱現在已不打誑語的老和尚,半日來都在打誑語,隻有這一句話是真的,這的確是一套不可多見的好茶具。


    桌麵當中擺了幾碟時鮮果品。


    遠通說,這些都是本寺的土產,尤其是青皮紅心蘿卜,更是難得吃到。


    遠通邊說邊用小刀切開一個,果然蘿卜心紅得鮮豔。


    遠通笑著說:“金陵紅心蘿卜在江南數第一,靈穀寺的紅心蘿卜在金陵數第一,這一碟又是靈穀寺裏蘿卜中最好的。”


    “那真是天下第一咯!”吳汝綸笑著打趣。


    “老衲想應當算得上天下第一。”


    遠通樂哈哈地笑道,精光的頭皮上泛起青亮的光彩。


    曾國藩突然發現,這法師其實長得一表人材,如果讓他穿上一品官服,會比自己更像一個大學士!桌子旁邊立著一個小火爐,一把古色古香的宜興紫沙壺裏冒出縷縷水氣。


    遠通親自給每人斟了一杯茶。


    給吳汝綸斟茶時,特地鄭重對他說:“小先生,這是真正的八功德水燒出來的。”


    又回過頭來笑著對曾國藩說:“大人在這裏寬坐,貧僧叫廚頭準備一頓好齋席,請大人嚐嚐。”


    眾人品了一口茶,似乎覺得的確比城裏的茶水好喝些。


    “真是個會享清福的和尚!”望著走遠了的靈穀寺住持,曾國藩從內心裏發出羨慕。


    “你們說,我今天為什麽要帶你們出來查看孝陵?”很久沒有離開督署了,今天到郊外走動走動,看了修繕一新的明孝陵,見了愛打誑語卻討人喜歡的和尚,又坐在如此清靜的寺院裏喝著閑茶,曾國藩心裏湧出一股多年未有的舒暢感,他笑著問正在專心品茶的年輕幕僚們,私下裏已經認張、黎、吳、薛為及門弟子了。


    四子麵麵相覷一陣,不知如何回答。


    吳汝綸一向活躍,他忍不住答道:“大人是叫我們休息一天,到鍾山來玩玩。”


    曾國藩笑著搖搖頭。


    黎庶昌想了想說:“我知道了,大人布置我們下旬的作文題目是明孝陵論。”


    “不對,應該是以孝治天下論。”


    薛福成忙糾正。


    曾國藩笑著說:“算了,你們都猜不中,我今天請諸位出來,原是想來個鍾山談文,現在做了遠通和尚的客人,變成靈穀寺談文了。”


    吳汝綸拍手笑道:“大人此舉太高雅了,今後一定是段文壇佳話。”


    其他三子也都很興奮。


    “昨天,廉卿送來一篇《北山獨遊記》,老夫讀了很覺有啟發。


    不獨文筆洗練,且用意高遠,真正是一篇好文章。”


    曾國藩從衣袖裏掏出張裕釗的作文,遞給黎庶昌。


    “你們每人先讀一遍,然後我們就從廉卿這篇文章談起。”


    在黎庶昌等人閱讀的時候,曾國藩對張裕釗說:“我曾經說過,足下的文章近於柔,望多讀揚、韓之文,參以兩漢古賦而救其短。


    這篇遊記已不見往昔之柔弱,足下近來大有長進。”


    “這都是大人指教的結果。”


    張裕釗恭敬回答。


    他生就一副厚重謹愨的模樣,加上花白的頭發,四十三四歲的年紀,看起來像是過了五十的人一樣。


    曾國藩最看重的就是他的謹厚,知道即使這樣著意表揚他,他也不會驕傲,若是對吳汝綸、薛福成,便不能這樣稱讚了。


    張裕釗的文章不到三百字,片刻光景,三人都瀏覽了一遍。


    黎庶昌誠懇地讚揚他寫得好,吳、薛也說好,但心裏並不太服氣。


    “作文當以意為主,辭副其意,氣舉其辭。


    廉卿這篇遊記,好就好在通過登山越嶺的記敘,闡述了天下遼遠之境的獲得,隻屬於不以倦而惑且懼而止者。


    這正是程朱所講的格物致知。”


    曾國藩習慣地梳著長須,意味深長地說,“豈隻是登山覽勝,學問、文章、事業,哪樣不是這樣啊!”望著總督大人由一篇小文章生發出如此莊重的人生感歎,不止是張裕釗、黎庶昌,就是心高氣傲的吳汝綸、薛福成也被感懾了。


    佛殿裏頓時安靜下來。


    “當年老夫初進京師,僥幸入金馬門,然於學問文章,懵然不知。


    偶聞京師有工為古文詩者,就而審之,乃桐城郎中姚鼐之緒論,其言誠有可取。


    遂展司馬遷、班固、杜甫、韓愈、歐陽修、曾鞏、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誦讀,其他六代之能詩文者及李白、蘇軾、黃庭堅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歸,然後開始為詩古文。


    爾來三十年了。”


    無梁殿裏回蕩著曾國藩的湘鄉官話,其音色之宏亮,聲調之悅耳,張裕釗等人似乎從沒有聽到過。


    “三十年來,隻要軍務政務稍有空暇,老夫便究心古文之道,直到過天命之年,才頗識古人文章門徑。


    近來常有將心得寫出之意,然握管之時,不克殫精竭思,作成後總不稱意。


    安得屏去萬事,酣睡旬日,神完意適,然後作文一篇,以攄胸中奇趣。


    今日與諸位偷得一日之閑,聚會於清靜無為之地,老夫欲學古之孔孟墨荀當年與門徒講學的形式,無拘無束地與諸位縱談為文之道如何?”這真是太好了!張裕釗等人想:從曾大人學習古文多年了,胸中堆積著許多問題,總沒有機會一問究竟,難得他今天有這樣的雅興。


    “請問大人,文章以何為最先?”當大家都在緊張思考時,吳汝綸率先提出了第一個問題。


    “文章以行氣為第一義。”


    曾國藩以肯定的語氣回答,“韓昌黎曰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老夫平生最愛文章有雄奇瑰偉之氣,古人有此氣者,以昌黎為第一,子雲次之。


    二公之行氣,本之天授,後人難以企及,然可揣摹而學之。”


    “請問大人,用字造句,以達到何種境地為最佳?”黎庶昌問。


    “無論古今大家,其下筆造句,總以珠圓玉潤四字為主。”


    曾國藩應聲而答,略為思考一下,他又作了補充,“世人論文字之說,圓而藻麗者莫如徐陵、庾信,而不知江淹、鮑照則更圓,進之沈約、任昉則亦圓,進之潘嶽、陸機則亦圓,又進而溯之東漢之班固、張衡、崔駰、蔡邕則亦圓,又進而溯之西漢之賈誼、晁錯、匡衡、劉向則亦圓,至於司馬子長、司馬相如、揚子雲三人,可謂力趨險奧不求圓適,而細讀之,亦未始不圓,至於韓昌黎,其誌意直欲淩駕長卿、子雲之上,戛戛獨造,力避圓熟,而久讀之,實無一字不圓,無一句不圓。


    於古人之文,若能從鮑、江、徐、庚四人之圓步步上溯,直窺卿、雲、馬、韓,則無不可讀之古文,也無不可通之經史。”


    四子大受啟發,一齊點頭稱是。


    “剛才講的是句子的圓潤,還有遣字的準確傳神。


    古人十分講究煉字,有許多一字師的故事。


    比如齊己早梅詩‘前村深雪裏,昨夜數枝開’,鄭穀改‘數’為‘一’。


    張詠‘獨恨太平無一事,江南閑殺老尚書’,蕭楚才改‘恨’為‘幸’。


    程風衣‘滿頭白發來偏早,到手黃金去已多’,周白民改‘到’作‘信’。


    這些都是有名的一字師。


    另外如範文正公《嚴先生祠堂記》‘先生之德,山高水長’,李泰伯改‘德’為‘風’。


    蘇東坡《富韓公神道碑》‘公之勳在史官,德在生民,天子虛己聽公,西戎北狄,視公進退以為輕重,然一趙濟能搖之’,張文潛改‘能’為‘敢’。


    張虞山‘南樓楚雨三更遠,春水吳江一夜增’,陳香泉‘斜日一川汧水上,秋峰萬點益門西’,王漁洋分別改‘增’為‘生’,改‘峰’為‘山’。


    改的都是大家名家的字,都改得好。


    可見即使是大手筆,也有個千錘百煉提高的過程,何況一般人呢?除一字師外,還有半字師的故事,你們聽說過沒有?”“沒有。”


    四子齊搖頭。


    “昔乾隆龔煒,為東海一閨秀改詠菊詩。


    詩雲:‘為愛南山青翠色,東籬別染一枝花。


    ’龔煒嫌‘別’字硬,改為‘另’。


    人稱半字師。”


    “大人,當年靖毅公病逝時,唐鶴九送的挽聯,大人為他改了兩處,大家都說改得極好。”


    張裕釗插話。


    “我改的倒也尋常,其實是唐鶴九的聯語寫得好。”


    曾國藩平淡地說。


    “廉卿兄,你把這段掌故說給我們聽聽吧!”薛福成入幕最晚,不知道這件事。


    張裕釗望著曾國藩請示:“大人,卑職可以說嗎?”“你說吧!”曾國藩輕輕點了一下頭。


    “同治元年十一月,靖毅公染時疫,為國殉職於金陵城下,當時挽聯極多,也不乏佳者。


    唐鶴九先生有一聯是這樣寫的:‘秀才肩半壁東南,方期一戰成功,挽回劫運;當世號滿門忠義,豈料三河灑淚,又隕台星。


    ’大人看後說,寫得好是好,隻是美中不足。


    大人提起筆來,將‘成功’二字乙轉,又改‘灑淚’為‘痛定’。


    頓時,大家都輕輕地叫好。”


    “秀才肩半壁東南,方期一戰功成,挽回劫運;當世號滿門忠義,豈料三河痛定,又隕台星。”


    薛福成慢慢重複一遍,說,“果真改得好極了!”曾國藩平靜地聽著,無任何表示。


    薛福成接著說:“請大人談談文章的布局。”


    曾國藩喝了兩口茶,上下梳過幾次胡須後,慢慢地說:“謀篇布局是作文一段最大功夫。


    《書經》《左傳》,每一篇空處較多,實處較少,旁麵較多,正麵較少。


    譬如精神注於眉宇目光,不可周身皆眉,四處皆目。


    文中線索如同蛛絲馬跡,絲不可過粗,跡不可太密。


    這是一種。


    古人文筆有雲屬波委、官止而神行之象,其布局則有千岩萬壑、重巒複嶂之觀。


    此等文章以《莊子》為最,將《莊子》好好讀上二三十遍,自然熟悉了。”


    薛福成聽了這話,有一種茅塞頓開而豁然爽朗、聰明大張之感,深深佩服總督大人學問汪洋浩大,自己在他的麵前,直有潺潺細流與長江大河之別。


    “請問大人。”


    張裕釗在認真思考之後,恭謹地問:“常見古人詩話中談到詩的氣象。


    卑職想,古文應該也有氣象,而究以何種氣象為好呢?”“這個問題提得好,說明廉卿這段時期來對古文的鑽研進入了一個較高的境界,即從字、句、段的思考上升到對全篇的思考。”


    曾國藩日漸昏花的三角眼裏射出讚賞的目光。


    “古人以‘氣象’二字來評詩,較早的可見於南宋初期周紫芝所著《竹坡詩話》。


    竹坡居士說鄭穀的‘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之句。


    別人皆以為奇絕,他以為其氣象淺俗。


    後來《滄浪詩話》裏多次提到‘氣象’,說唐人詩與宋人詩,先不談工拙,真是氣象不同;又說建安之作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


    其實不隻是詩,文、書、畫莫不如此。


    氣象,就是指麵貌、神誌。


    老夫以為,文章之道,以氣象光明俊偉為最難能可貴,如久雨而晴,登高山而望曠野,如登高樓俯視大江,獨坐明窗淨幾之下而遠眺。


    又如英雄俠士褐裘而來,絕無齷齪猥鄙之態。


    此三者,皆光明俊偉之貌。


    文中有此氣象者,大抵得於天授,不盡關乎學術。


    自孟子、莊子、韓子而外,惟賈生及陸敬輿、蘇子瞻得此氣象最多,近世如王陽明亦殊磊,但文辭不如孟、莊、韓三子之跌宕。


    老夫以為文章要達到這種地步,乃是最高的境界,很不容易做到,但應成為我輩力求達到的目標。”


    這一大段宏論,說得四子皆低頭不言,心中自覺慚愧。


    隔了好久,黎庶昌想起那年吳敏樹要跟曾國藩打官司的事,不知曾國藩心裏對這事究竟怎樣看,有沒有芥蒂,平時沒有機會問,今天可是個好機會。


    他笑著問:“關於桐城文派的事,吳南屏後來捐錢請大人給他除名了嗎?”“南屏那人你還不知道!”曾國藩爽快地笑起來,“他是打死都不認輸的。


    後來的信中,他幹脆將姚鼐比之於呂居仁。


    這是他的性格,我也不計較。


    南屏不願在桐城諸君子灶下討飯吃,也稱得上我們湖南人中的豪傑。


    不過,以姚氏為呂居仁之比,也貶之太甚了。


    老夫粗解文章,實由姚先生啟之。


    姚先生為知言君子,隻是才力薄弱,不足以發之耳。


    他的《古文辭類纂》一書,雖闌入劉海峰之文,稍涉私好,而大體上是站得住的。


    其序跋類淵源於《易·係辭》,詞賦類仿劉歆《七略》,則為不刊之典。


    老夫鑒於姚先生所編,不選六經、諸子、史傳之文,雖另編《經史百家雜鈔》,但平心而論,姚先生之《類纂》要比老夫的《雜鈔》流傳得久遠。”


    黎庶昌深以此言為持平之論,並對曾國藩的心胸氣度看得更清楚了。


    他正要請曾國藩再談談對桐城三祖的看法,吳汝綸又發問了:“大人,聽說您要寫一篇文章,提出古文的八字訣和四象說,能讓我們先知一二嗎?”“你們四人,最數摯甫不安本分,不知又從哪裏刺探了老夫的機密。”


    就像老父親親昵地指責聰明靈泛的小兒子一樣,其實心裏很高興,他樂於向弟子們透露所探得的古文之驪珠。


    “老夫思考得尚不成熟,就大致說說吧。


    八字訣,即以雄、直、怪、麗為古文陽剛美之特征,以1/10|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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