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翰之站在窗邊,遠遠看著明鸞的背影消失在林間,暗暗歎了口氣。


    明鸞的態度比先前又疏遠了半分,也許麵上不大看得出來,但他就是能感覺到。若在平時,她傳完了話,必會陪著他吃完飯,又將東西收拾好,然後整理一下屋子,與他閑聊片刻,才會告辭離開。可今日她傳完了話,把飯菜放下就走了,仿佛半刻鍾都不想多待。這是怎麽回事?明明在昨日初重逢時,兩人之間還帶著幾分親近。他喜歡她用那種不大客氣又帶著些小親昵的語氣跟他說話,更喜歡她在他調笑時,反調笑回來的狡黠。可今天他卻完全享受不到這種樂趣,唯一讓他感到安慰的是,她說話的語氣還是很直率,不曾帶上讓人心冷的恭敬與疏遠。


    難不成他昨天晚上真的太心急了些?把她嚇著了吧?膽子再大,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家。可是,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隨從乙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後:“公子,碗筷都安置好了,您先用飯吧?”


    朱翰之回過頭:“安南戰事生變,你怎麽想?北平應該早就得到消息了吧?為何沒有傳過來?”


    隨從乙低頭道:“小的不知,興許是王府也不曾料到朝廷會決定從兩廣調兵,以為此事與公子、章家不會有什麽關係,因此便沒有將消息傳過來。”


    朱翰之漫不經心地點點頭:“說得也是,若是呂先生在的話,興許還會有情報送過來,但呂先生已經離開了。我一個半大孩子,能懂得什麽?沒得虛耗人力。”


    隨從乙沒有吭聲。既然朱翰之自己搭了個台階下,他自然沒必要多嘴。


    但朱翰之又道:“可惜了,若是能早些知道這個消息,說不定還能在德慶做些手腳呢。北平離這裏太遠。鞭長莫及,更無法在朝廷大軍裏安插人手,但在兩廣駐軍中卻未必不能想辦法。安南之戰雖是建文帝下令要打的。但事關我大明國威,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那等庸才葬送了我大明將士,若能派上幾個能幹的將領。早日將戰局穩定下來就好了。”


    隨從乙眼中一亮。抬頭看了看朱翰之,但朱翰之卻沒理會,徑自坐到桌邊吃飯去了,他不好橫加打擾,心裏癢癢的,想了想,便明白了朱翰之的暗示,頓時冷靜下來:“公子說得是。小的立刻上報。看能不能趕在兩廣駐軍開拔前做點什麽。”


    朱翰之沒有回應,慢條斯理地吃完了飯,放下碗筷。喝了口茶,才道:“這些事你們看著辦就是。與我不相幹。”


    隨從乙怎會順著他的口風應聲?原本或許是這樣的,但朱翰之嘴皮子一碰就給他們出了個好主意,燕王府或許能有機會插手西南大軍,進一步鉗製建文帝與馮家的勢力,功勞可不小。而且這位小王爺年紀輕輕就如此聰明,絕不是能輕視的對象。


    朱翰之發現了隨從臉上表情的變化,頓了頓,輕聲笑道:“說起來,那朝廷大軍的主將也太無能了些,怎會還未開戰就被人擄了安南王孫去?自個兒還中了一箭,至今仍昏迷不醒。朝廷這回是既沒了裏子也沒了麵子,那主將今後也別想有什麽好前程了,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想必建文帝不久就會派新人來接替他了吧?隻是不知會派誰人前來。”


    隨從乙這回倒是坦白了許多:“小的不知,想來朝廷本就沒幾個大將了,即便有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將軍,建文帝也舍不得派他們出征的。剩下的人裏,原也有幾個新秀,隻是經安南一役,隻怕他們敢毛遂自薦,建文帝也未必敢用他們。如此一來,馮家或許又要摻和進去了,此前他們就一直想要獨領一軍,搏個軍功,隻是未能成事罷了。”


    朱翰之笑道:“我倒巴不得馮家派個人來安南打仗呢,不過不是馮兆南那等草包,最好是馮兆東。馮家兄弟裏頭,也就數他還有些本事,想來對付安南小國的逆臣已是盡夠了,省得朝廷還要打敗仗,連累得我大明將士也要受苦。況且馮兆東在他兄弟幾個當中本就是個出挑的,他出來了,馮家在京城大營裏就沒了能獨擋一麵之人,剩下馮兆南他們幾個,隻要別讓他們有機會插守軍務,根本不足為慮。”


    隨從乙聽得心中一動:“馮家除了馮兆南因連連犯錯閑賦在家外,還有個老三馮兆西在兵部當差,才幹平平,又是庶出,另有個嫡出的小兒子馮兆中是在錦衣衛,若是馮兆東出征安南,馮家還真沒什麽人能有足夠的資曆出掌京西大營了,他們手底下雖有幾個不錯的武官,那盯著那位子的又何止馮家?到時候恐怕又是一番爭奪……”


    朱翰之撫掌一笑:“可惜了,誰叫建文帝不得人心呢?但除了馮兆東,又有誰能領兵出征安南?即便會有一時混亂,也是不得已啊,兩害相權取其輕也……隻要在他出征期間,京城別出大亂子就行了。”


    隨從乙會意地微笑退了下去。馮兆東一定要去安南的,京城也一定要出亂子,而出征安南的軍隊,也一定要由燕王府的人掌控。時間緊迫,要做的事還多著呢。


    且不說朱翰之如何算計建文帝與馮家等人,晚間章放從城中回來,帶回了最新消息。德慶一地的千戶所,已經確定了要由江達生帶領四百精兵加入到援軍中去,八月中旬前就要開拔。這四百精兵,江達生已經挑選好了,也知會過本地的官員,端得是高效率,隻是隨行的小軍官們卻未能確定名單。本來是要從每個百戶所的一名百戶與兩名總旗當中擇一人,再加上千戶所裏的副千戶與鎮撫等輔官,從中再擇其優者,選四人隨行,但許多軍官都退縮了。遠赴安南參戰。可比不得在德慶本地剿匪平亂,危險性更高。何況本地施行撫瑤之策已久,許多軍戶都耽於安樂,沒了雄心,也就隻有幾個一心要立功出頭的武官報了名。算算人數,隻有七個。


    章放對章寂報說:“兒子已經向千戶大人遞過話了,大人也點了頭。過兩日征召令就能下來。而且,聽說這回願意隨行的武官多數品階不高,大人有心要提拔我們。也是獎賞的意思。張百戶告病多日。百戶之位虛懸,兒子興許能趕在出征前坐上那個位置。”


    章寂有些意外,但他沒露出多少喜色:“既然去了,就要用心把仗打好,同時好生保全自己,官職尚在其次。你並不是領兵去的,既然要跟在江千戶身邊,就要記得事事聽從上官號令。不可擅作主張,更不可貪功冒進。你需得記住,家裏還有許多人在等你呢。”


    章放連忙肅然應是。


    章敞在旁看著。心裏有些酸溜溜的,從小他們兄弟四人當中。就數長兄最為出色,小弟也是個能幹的,他倒也沒多少嫉妒之意,隻是覺得兄弟中還有個二哥與自己一般無甚成就,倒也不算孤單,沒想到一轉眼,二哥就成了章家的頂梁柱了,若二哥能在安南立功回來,不但自身前程似錦,章家也能從此擺脫困境,揚眉吐氣。可這麽一比較,他這個弟弟不是顯得太無能了麽?


    章敞心裏雖不好受,但人還沒糊塗,倒也沒在臉上露出什麽痕跡,隻是一直說著擔心兄長的話。又有明鸞將今天朱翰之交待的話轉述給章放,於是幾個人便議論起太孫的安危與北平接下來要麵對的困境來。


    章放參戰,章家人大都默默接受了,擔心他安危之餘,也盼著他能給全家帶來轉機,唯有宮氏鬧得厲害。她不能接受丈夫將要去打仗的事實,從丈夫回房開始,就一直哭著要他改主意,還說:“你若有個好歹,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的怎麽辦?兒子死了,女兒還不曾說親事,家裏人都厭著我,我已經沒了娘家,若連你都沒了,這輩子還活著做什麽呀?!”


    章放煩得不行:“胡說!我早就入了軍籍,遲早要打仗的,若都似你這般想,誰去保家衛國?趕緊住口吧,叫父親聽見了,又是一頓好罵,別人也要笑話你,你不煩,我都煩了!”


    宮氏嚶嚶哭道:“我知道別人都是個什麽心思,不就嫌如今的日子清苦,盼著你能搏個前程回來,好做回風光的官家老太爺、官家少爺少奶奶麽?誰會想到你要冒多大的風險?!我寧可一輩子象如今這樣受窮,也不願意做寡婦!”


    章放聽得不耐煩,索性摔了門出去。玉翟在房間裏聽見動靜,無奈地跑過來勸道:“母親明知道這些話不吉利,人人都不愛聽的,又何必非要說出口去惹父親生氣?”


    宮氏頓時惱怒地將手邊的針線籃子摔到女兒身上:“那是你親爹!難道你也隻顧著自個的富貴前程,寧可叫你爹丟了性命不成?!”


    針線籃子裏有針有線有剪子,玉翟一時防備不及,叫幾個針頭戳了一下,手背頓時就出了血。她委屈得不行,哭著跑回自個房間裏,把明鸞嚇了一跳。


    明鸞見她流血了,連忙尋了金創藥來替她敷上,道:“二伯娘也太心狠了些,怎麽就把你給傷著了?!”


    玉翟哽咽道:“她也是隨手丟了東西,本是無心的,我隻是委屈,我自問一向對父母孝敬恭順,為何她還要把我想成那樣……我也不想父親去打仗,可父親都拿定了主意,我又能說什麽?祖父、父親與三叔都定了的,她再鬧又能如何?隻會叫別人笑話。我怎麽就這般命苦……”說到這裏,已經撲到**大哭起來。


    明鸞隻得安撫她道:“好了好了,別哭了。二伯娘是什麽性子,咱們都清楚,她隻不過是一時氣頭上,就口不擇言罷了,未必真是那個意思。反正事情已經定了,她愛鬧就鬧去,大不了咱們今晚都別睡,等她鬧得累了,自然會消停……”


    這時院門外傳來叫門的聲音,明鸞心裏奇怪天都黑了會是誰來,起身去開了門,卻是金花嬸。


    金花嬸是來找玉翟的:“我的好姑娘,今日說好了要把活送過去的,你怎麽忘了?卻叫我在柳太太麵前尷尬得緊。明兒可再不能誤了!”看得玉翟臉上帶著淚痕,她又尷尬起來:“喲,可是我來得不是時候?實在對不住,因柳太太催得急,我剛從城裏回來,連家都沒來得及回就過來了……”


    明鸞皺眉道:“二姐,你又接柳家的活了?我早說過了,家裏不等那幾個錢吃飯,你就別再操勞了。”


    金花嬸也道:“可不是嗎?你們家如今好歹也有個總旗,大小是個官,城裏象你們這樣人家的女孩兒,誰不是當千金大小姐似的嬌養著?那柳家雖是同知,卻也比你們家高不了幾品,柳太太非要找你們姐妹做活,也太拿大了些。可她是官太太,我們小門小戶的,惹她不起。”


    明鸞推了玉翟一把:“這回的活做好了吧?做完了,以後就別再接了。二伯父很可能就要升百戶了,六品的官職,差不了同知多少,你再接柳家的活,就是丟二伯父的臉麵了。哪怕是到了柳太太跟前,也隻管跟她說實話,看她還好不好意思叫你做針線。”


    玉翟擦掉臉上的淚痕,道:“誰靠這個掙錢吃飯呢?原是那回給柳太太做了一次衣裳,她誇我針線好,又說我繡的花兒清雅不俗氣,比別家的強多了。我推說已經不再接活做了,她還再三勸我,她身邊的婆子也千求萬求。我想著,我們家從前也承了柳家不少情,就當看在柳大人份上,別駁了她的臉麵,這才應下了。說好了的,我替她做針線,不收她的銀子,她也答應了,說是拿一盒子虎骨做謝禮。我想著祖父正等這個藥使,便答應了。昨兒原要送過去,隻是早上母親罵了周姨娘一頓,正生悶氣,我怕她會借這事兒罵我,才沒敢開口。”


    明鸞這才明白,便道:“你與二伯娘實話說了就是,本是一番孝心,她若還要罵你,你隻管請祖父做主。”


    玉翟笑笑,轉向金花嬸:“勞您費心了,這次原是我的錯,針線已是做好了的,我這就給您拿。”說罷起身就要去開箱籠。


    金花嬸卻攔著她道:“不必了,今日柳太太說,用不著我幫忙送去,她請你親自去一趟呢!”


    明鸞與玉翟聽了,齊齊皺了眉頭。(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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