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目瞪口呆地望著文龍,有些不敢相信這話居然會出自一向對其母孝敬順從的堂兄口中。以前她勸著他和大堂姐元鳳少聽些沈氏的話,別理會沈氏的無理要求,他們兄妹總是嘴上應著,行動照舊,叫人頭疼不已,沒想到今日文龍居然聽到母親病重,也要猜疑著不敢回去了!


    不過細心一想,明鸞覺得他有這樣的想法也不算奇怪的。從前他想著沈氏流放在外多年,受了不少苦,自己兄妹卻是養尊處優,心裏有愧,又有孝道壓著,難免多順著沈氏些,既使知道她的要求無理,還會給自己帶來許多麻煩,也忍不下心說個“不”字。但隨章寂出了京幾個月,他一直過得輕鬆愉快,既沒有沈氏糾纏著要他去做難為情的事,也不必為京中諸事煩心,每日除了偶爾替祖父辦點事,就是隨心所欲地遊山玩水,還認識了幾個談得來的朋友,每日高談闊論,品茶手談,小日子過得極美,咋一聽說母親又病倒了,要催他回去,他自然有些舍不得。況且沈氏病重也不是頭一回了,次次都是有驚無險,還有過故意把病情說得重了,逼著兒女替自己辦事的前科在,怎不叫他犯嘀咕呢?


    想了想,明鸞就對文龍道:“不管怎麽說,大姐姐來信催你回去,你要是不回,又未免叫人說閑話,不如就跟我們一並回了,要是怕大伯娘的病情有假,大可以回去後再細問大姐姐。大伯娘若又有什麽無理的要求,你隻不理會就是了。以她如今的情形,就算你不肯照她的意思去做,她還能怎麽你不成?”


    文龍耷拉著臉想了想,歎了口氣:“也好,祖父既要回京,我做孫子的沒理由不隨行護送的,我就隨你們一同回去吧。若是母親又象從前那樣。拿病情逼著我去做些什麽不該做的事,我隻在祖父家裏躲清靜就是了。”說完了,他又開始後悔,覺得自己好象把擔子推到親妹妹與庶母身上了。有些不厚道,忍不住偷偷看了明鸞一眼,見她沒有露出異色,顯然不認為自己的想法是錯的,又暗暗鬆了口氣。


    送走了文龍,沒多久,細竹就回來了。對明鸞道:“侯爺正準備起身呢,因來不及寫回信,就讓我哥哥給姑娘捎了口信回來。”


    明鸞忙問:“他都說了些什麽?”


    “侯爺說,已經走出了那一步,過後就不妨事了,姑娘隻管放心跟老人回京去,隻需小心別讓老人家跟那些居心叵測的人待一塊兒,別的就隨他去。隻是侯爺自己不方便這時候回京。怕有人見了他要生出別的想頭來,因此還要往別處躲一躲,日後在京城相見就是。”


    這一段話有些沒頭沒尾的。但明鸞聽明白了,也就放下了心,吩咐細竹與萱草帶著人收拾行李去了。


    朱翰之的話很有道理,如今皇帝已經提出要退位了,而且態度還很堅決,如果燕王麻利一些,不那麽貪虛名,這時候應了,一切好說,就算他非要弄那什麽三請四請的戲碼。中途出了變故,有皇帝的旨意在,也沒有了那篡位的嫌疑。章家現在回京,除了會被人吵到煩,不會有什麽大問題的。倒是朱翰之有些危險,萬一他回去。叫人想起皇帝還有個親弟弟,要傳位也該先傳給他,要過繼也該先過繼他的兒子,朱翰之就算不接受,在燕王心裏也是根刺,反正他都躲了這麽久了,索性就躲到事情塵埃落定吧。


    章家祖孫三人匆匆收拾了一番,在明鸞有意無意的拖延下,到了第三日也不得不起程了。這一路倒是無風無雨,雖逆水行舟,但十分順利,不到四天就抵達了京城。才到京城,老張就收到信趕到碼頭相迎了。據他帶來的最新消息,朝中如今是第三派暫時占了上風,越來越多的人傾向於燕王出麵攝政,皇帝做個傀儡,將來燕王嫡長子有了嫡孫,就過繼給皇帝為嗣子,繼承大統。


    這種局麵大概連燕王也沒料到吧?隻是不知道他打算怎麽收場?如果是做皇帝的老子,他也許會勉為其難,但做皇帝的爺爺——他隻怕沒這麽好的耐性!


    老張帶來的還有另一個消息:沈氏這回是真的病重了。


    她大概是沒想到自己寄與厚望的皇帝會做出退位的決定,多次要求見聖駕,也不得回應,最後皇帝還派了胡四海來見她,聲明這是皇家事務,請姨母不必操心。


    這話真是要了她的命了!


    同時,皇帝會陷入這般境地,她一向看重的侄女沈昭容功勞不小,弟弟沈儒平又疏遠了她,她現在還有什麽指望?連一直以來為之拚搏奮鬥的目標都沒有了。她那口血,是真的傷心透頂,才吐出來的。想要見兒子,文龍又拖了幾日才回京,等到進府時,她已在彌留之際了。


    文龍後悔不已,跪倒在她病床前痛哭不止,隻覺得自己真是太不孝了,連親妹妹親筆寫信告訴他母親病重,他也要推三推四,若不是祖父正要回京,隻怕等到他親娘入了土,他還不知道呢。此刻他看著哭紅了雙眼心懷怨懟的妹妹,實在是無言以對。


    倒是奉章寂之命送他過來的張路白在旁為他說了幾句好話:“哥兒一聽說大太太病了,差點兒當天就要起程回來的,隻是咱們侯爺也要回京,身邊隻有三姑娘陪著,哥兒怕他年紀大了,路上有個閃失,況且不過是前後腳的事兒,才陪著一同回京,哪裏知道大太太已經病到這樣了!”


    元鳳的神色緩和了許多,心裏也少了些怨氣,坦白說,若不是沈氏病情惡化得快,這早一天晚一天,也沒什麽要緊,主要是她在家中,除了袁氏這個即將臨產不管事、還要靠別人照料的庶母,一個依靠也沒有,萬一沈氏真的咽了氣,她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才會埋怨兄長回來得晚了。


    袁氏也在旁挺著大肚子勸道:“鳳姐兒,你哥哥也是為了孝順祖父,這原是應該的。誰也沒想到大夫人的病情會如此危急。”


    元鳳已經被勸過來了,低聲道:“罷了,母親等哥哥等了許久,哥哥靠近去見她最後一麵吧。”


    文龍已哭成個淚人兒般。勉強掙紮著起身走到床邊,見親生母親麵如金紙,形銷骨立,比起他離京時瘦了不止兩圈,心頭不由一痛:“母親……”


    沈氏眼皮子微動,似乎清醒過來,半睜開眼。眼中隻透露出茫然的渾濁。


    文龍忙再叫了一聲:“母親!兒子回來了!您看兒子一眼哪!”


    沈氏眼珠子一轉,盯住了文龍的眼,卻怔怔地沒有反應。文龍又喚了她幾聲,她卻一直沉默著,忽然間,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音:“皇上……”


    文龍一愣,臉色有些難看地回過頭:“母親在喚皇上呢。”


    元鳳眼圈一紅,又哭了起來:“自打母親犯了病。每日裏清醒的時候,總要喚皇上,旁人是一個都不認得了……”


    文龍心裏很不是滋味。沒想到親生母親在彌留之時,嘴裏念的居然不是兒女,也不是丈夫,反而是姨甥。他低了頭,湊近沈氏耳邊道:“兒子已經上書皇上了,皇上很快就會來看您的,母親一定要支撐下去!”


    沈氏似乎聽到了,睫毛一顫,又合上了雙眼。


    文龍見她呼吸還算平穩,方才擦幹眼淚退出房間。叫過妹妹問:“可曾把母親的事報進宮裏了?皇上怎麽說?”


    元鳳哽咽道:“這些天朝裏亂哄哄的,皇上哪裏顧得上這個?前天我好容易求了常家舅公,他答應幫我捎個話,晚上派了人來傳信,說皇上已經知道了,得了閑就會來看母親的。隻是不知道哪一天他才能得閑。”


    文龍歎了口氣,又問:“父親那邊可知道了?”


    “已經知道了,隻是杭州軍務繁忙,父親暫時脫不得身,讓我在家幫著料理,若有不懂的,就去問二娘,也可以請教武陵伯夫人。”元鳳頓了一頓,“隻是武陵伯府正守孝呢,母親病得這樣,我若上李家的門,未免忌諱。”


    文龍隻得一方麵以父親的名義上書皇帝,告知母親病重的事實,說母親十分期盼能見皇帝一麵,請皇帝恩準,另一方麵,又聯係熟悉的商號,置辦母親後事所需的物件。隻半日功夫,各色素帳素幔都齊備了,連做棺槨的木板都有了,隻是壽衣仍在縫製,眼看著就要趕不上了,元鳳心裏著急,便親自參與到縫製中去,速度果然加快了許多。文龍那邊也忙著命人布置靈堂,時不時去看沈氏一眼,她仍舊閉目不語,若不是呼吸仍在,眾人還以為她已經死了呢。這時,袁氏挺著肚子幫忙指揮下人做事,忽然腹痛起來,慌得文龍與元鳳忙忙將她送回房去,又請了太醫過來,得知沒有大礙,才鬆了口氣,再不肯讓她幫忙了。


    南鄉侯府得了信,卻傳來章寂的吩咐,說沈氏要是咽了氣,隻讓停靈在城外庵裏,不必急著送回老家葬入祖墳,另外,京中正值多事之秋,沈氏的侄女又剛剛鬧出了醜聞,後事還是盡量從簡的好,免得叫人說閑話,連累了文龍元鳳兩個好孩子。


    這原是長輩的好意,文龍元鳳也不好反對,況且章寂的理由也十分正當,誰叫沈氏看重的侄女做出了那等醜事,連累了姑媽呢?


    他們心裏更怨沈家人無情,沈氏病重的消息早就傳到沈石兩家了,沈儒平隻是匆匆來看了一回,張口就要討財物,被拒絕後再也不見蹤影,據傳聞說仍在積極地找尋繼室中;沈昭容做得更絕,聽說是沈氏病重,居然恨恨地罵說:“我會有今日,都是姑媽害的,她還要見我做什麽?想要再害我一次麽?!”便要丫頭趕人。若不是石家顧慮到安國侯府的勢力,怕得罪了人,反罵了她一頓,客客氣氣將人送出府去,元鳳就要忍不住打上門去了。


    文龍得知這些事後,心中不忿,隻覺得母親過去真真是做錯了,生生養出一家子白眼狼來!忽然聽聞翠園慌慌張張地來報:“夫人不行了!”他忙帶著妹妹趕過去,果然看見沈氏急促地喘著氣,兩眼翻白,兩手緊緊抓著被子,大張著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麽。


    文龍趕緊走上前去:“母親可是有什麽吩咐?”元鳳則手忙腳亂地帶著丫頭婆子給沈氏換衣裳,隻見沈氏瞪著文龍,半天才喊了一句:“皇上呢?”文龍忙道:“皇上正在處理政務,很快就到了。”沈氏喘得更急了,一手抓住兒子的衣襟:“皇上……皇上!”


    屋外忽然傳來嘈雜之聲,隻見袁氏急匆匆帶著人進門道:“皇上駕到了,哥兒,姐兒,快過來迎聖駕!”一句話聽得文龍元鳳又驚又喜,雙雙棄了沈氏,跪迎皇帝。


    胡四海先一步進了屋,打起簾子,皇帝朱文至穿著常服,紅著眼圈走了進來,對文龍元鳳擺了擺手:“不必多禮了,姑母如何?”


    沈氏在**忽然迸發出最後的能量,強撐著支起身體,雙眼瞪著皇帝,手直直指向他:“我沈家……於你有生身……之恩,後救你……於水火,為何……你要辜負我們?!”


    皇帝一愣,發紅的眼圈內漸漸充滿了淚水:“姑母,我從不曾忘記沈家的恩情……今年春闈,我特地點了兩位沈家出身的新進士,並且將他們安置到了好位子上,您忘了麽?”


    沈氏卻隻是瞪著他,拚盡全力喊出最後一句話:“早知道……你母親就不該……生下你!”說罷兩眼一翻,身體向後一倒,再無聲息。待文龍元鳳撲上去,就發現她已經咽了氣,卻是死不瞑目。


    屋中靜了一靜,接著就響起了震天的哭聲。皇帝不敢置信地向後踉蹌幾步,被胡四海扶住,才站穩了。但他卻掙開了胡四海的手,繼續腳步不穩地向外走。


    胡四海心裏難過,默默地跟在他後麵出了上房,到了院中,才跪倒在地道:“奴婢知錯了,奴婢不該在奉命傳話時添油加醋,讓安國侯夫人誤會了陛下的真意,也不該瞞下安國侯府報上來的奏折,隻是……奴婢實在是氣不過!虧她還有臉怪您,若不是她,皇上又怎會陷入今日這般難堪的境地?!”


    “別說了……”皇帝閉了閉眼,“朕心裏明白,她的想法,朕是做不到的,從一開始就注定要辜負他們……隻是在姑母的心中,沈家原來……隻有那幾個人而已,因為朕不肯隻厚待這幾個人,姑母就如此怨恨……可要朕順著她的意思去做,隻怕皇爺爺和父親都要對朕失望了。無論朕怎麽選擇,都是錯的……朕根本不該做這個皇帝!”


    胡四海聽了,哭得更加傷心,正要再勸幾句,卻忽然聽得內侍來報:“南鄉侯來了,在外求見皇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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