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時隔數月再次見到章寂,竟一時無言以對,沉默了許久才哽咽道:“姨祖父臨行前一再提醒朕,朕卻疏忽了,以至於被小沈氏鑽了空子,聲名狼藉。朕……實在是愧對您老人家……”


    章寂聞言一愣,沒想到當日原是提醒他防範燕王的,他卻誤會了指的是小沈氏,隻是眼下不好再說什麽,畢竟現在連累皇帝的是沈昭容,燕王卻接連拒絕了皇帝讓位的旨意,這時候說燕王居心叵測,皇帝是絕不會信的。於是章寂便道:“事已至此,後悔也無用了,不知皇上有何打算?當真要讓位麽?聽說燕王一直不肯受,隻怕他是沒那份心的。皇上真要逼得緊了,倒傷了他的忠心。”


    皇帝長歎一聲,耷拉下頭:“朕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朕的性子,您是知道的,當初在德慶您就說過朕不適合做君王,也沒那本事東山再起,重奪帝位,隻是燕王叔好意相助,才有了今天的福份。可如今看回去,朕還不如沒有這福份呢,哪怕是終老山林,一輩子做個小老百姓,也能得個清靜,說不定還有機會生兒育女,安享天倫之樂。朕自坐在這個位置上,從來沒辦成過一件好事,於國於家……都無用處,朝臣對朕失望,宗室虎視眈眈,其他人嘴上不說什麽,心裏也未免怪朕無能,而姨母……若不是朕坐上了皇位,心裏也不會存了奢望,指望著朕能再娶沈家女為後妃,提拔沈家子為重臣,重振沈氏榮光……若不是朕未能實現她的夙願,她今日也不會死不瞑目了……都是朕害了她……”說到後來,已是聲聲哽咽了。


    章寂前麵還好,聽到後頭,已經有些生氣了:“皇上理會她怎麽想呢?!她要重振沈氏榮光,也要看她兄弟侄女是什麽貨色!況且如今沈儒平父女已被逐出家族,壓根兒就不算沈家的人了,皇上又賞了沈家子弟進士的功名。已是對沈家的抬舉。沈氏合族都感念聖恩,隻有她不滿意,不過是貪心不足罷了!她眼裏哪裏有什麽沈家?在意的隻是自己的尊榮,若不然,又怎會對沈家子弟的功名孰視無睹?!”


    皇帝又再默默流淚,章寂忍了忍氣。覺得今天還是少罵沈氏幾句的好,一來全了孫子孫女的臉麵,二來也是要將話題扳回正道上,便說:“皇上感念她昔日恩情。為她傷心,也是人之常情。隻是逝者已矣,皇上還當朝前看。如今朝上爭吵多日,似乎已經有了結論,皇上也該聽一聽臣下們的想法,這也是尊重燕王的意思。”


    皇帝抬起頭:“姨祖父說的是……讓燕王叔攝政之議?這不妥吧?朕原是要退位讓賢的。”


    “可您要讓位給燕王,燕王不肯受。又有什麽法子呢?總不能讓皇位空著吧?”章寂加緊勸他,“再爭論下去,就怕宗室中有越來越多的人生出妄想來,徒生承興末年之禍!真到那時,莫說皇上安危難測,就連燕王殿下,也會成了別人的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


    皇帝一驚,細想果然如此。便感激地對章寂道:“多虧姨祖父提醒了朕,若不然,隻怕朕又要辦壞了事了!”想了又想,“這樣也好,燕王叔堅不肯受皇位,但若朕求他代朕處理朝政,他從前也不是沒有做過,定不會拒絕的。就讓他暫且攝政幾年,幾年後。朕一直沒有子嗣。朝臣也習慣了燕王叔,大概不會再拒絕他登位了吧?朕到時候哪怕是跪求。也會想辦法說服燕王叔的!”


    章寂欲言又止,但還是不再勸說下去,他雖覺得皇帝沒必要讓位,但幾年後的事誰能說得準呢?徐徐圖之就是。


    三日後,皇帝便改了前議,應眾臣所請,下旨燕王攝政,自己則安心養病,外頭的政事一概不理會。朝臣們部分滿意了,其餘人雖仍覺得不滿,但生怕再逼急了,皇帝會索性棄了皇位,便也不再說什麽。宗室中也漸漸平靜下來,往日有妄想的人都打消了念頭,隻是在暗中抱怨皇帝無事生非,引得他們心癢癢,卻又忽然不幹了。


    隻有燕王一派,背地裏懊悔不已。他們原以為皇帝態度堅決,是一定要讓位的,燕王推辭幾次,不過是要博個美名,萬萬沒想到皇帝居然改主意了!朝臣們也更讚成燕王攝政,卻沒打算將他推上皇帝的寶座。攝政自然是好事,可以手握大權,但終究沒有帝王的名份,跟從前也差不了多少,難道這一番努力就白費了嗎?真要等到燕王孫子那輩,才能真正當家作主?那還得好幾十年呢!


    然而無論燕王等人如何懊悔,皇帝已經下了旨意,燕王此前又百般作態,表示不願意接受皇位,如今也不能自己拆自己的台,隻得咬牙接了旨,隻等日後徐徐圖之。於是,原本紛擾多日的朝廷很快就平靜了下來。


    局勢的發展讓明鸞看得目瞪口呆,心想燕王這回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做戲做過頭了!要是他不那麽拖拖拉拉的,遲遲不肯接受皇位,事情早完了,朝臣們又怎會漸漸傾向於讓他攝政呢?可他話都放出去了,此時又沒法下台,也隻能做個半調子的攝政王了。可他盤算落空不要緊,卻叫朱翰之怎麽辦?!他一日做不成皇帝,朱翰之就要提心吊膽一日,真是沒事找事,還要連累別人!


    明鸞沒好氣地暗暗罵了燕王幾日,又讓王寬暗中傳信給朱翰之,隻是遲遲未能得到回音,心下有些焦急。但章寂近日心情頗佳,她怕叫他看出來,不敢露出半點異色,心中頗為鬱悶。


    安國侯府那頭要辦喪事,近日正擺靈堂,章寂自見了皇帝一回後,就再也不肯過去了,明鸞過府打了個轉,安撫了文龍與元鳳幾句,也不再理會。文龍與元鳳一邊傷心母逝,一邊要照料即將臨盤的袁氏,還要操辦喪禮,忙得不可開交,送了喪信去杭州催章敬快回,章敬那邊卻說軍務繁忙。無法脫身。連喜姨娘也不放回來。


    章敬又上書皇帝,表示自己本想為妻奔喪,但任上公務頗緊急,又發現了建文餘孽的蹤跡,不敢因私擅離職守,請皇帝見諒。


    皇帝本來是想讓他回京替姨母操辦喪事的。見了折子,倒猶豫了。燕王勸他,軍務要緊,沈氏都已經死了。章敬回京也沒多大用處,倒是早日把建文餘孽鏟除了,也省得沈氏在泉下還為皇帝擔心。皇帝心知沈氏怨恨自己,絕不會擔心的,心裏難受了一陣,就允了章敬所求。


    父親不能回來,家中沒有大人做主。文龍與元鳳無奈,也隻得勉力操持,袁氏掙紮著要幫忙,又動了一回胎氣,兄妹倆擔心她會出事,再不敢讓她勞累了。袁氏便說:“我此時幫不上忙,心裏實在著急,可你們小孩子家哪裏經過這些事?不如到那邊府裏去,請四太太過來搭把手的好。”


    林氏還在常熟呢。且又要帶兩個男孩兒,袁氏這話除了贏得文龍元鳳兄妹的感激,一點用也沒有。文龍本想請明鸞過來幫一把,但元鳳覺得自己從小受長輩教導,還覺得手忙腳亂,明鸞連禮儀都是勉強練熟的,這種大事哪裏料理得來?況且她還要照顧老邁的祖父呢,便不肯答應,反而建議寫信去請陳氏回來。


    明鸞最近剛收到陳家在京中開的商行夥計捎來的信。言道陳氏在吉安娘家住得很開心。與外祖父母、舅舅舅母及表弟妹們享受著天倫之樂,心情好了許多。胃口也好了,人也胖了一圈,不再避著見人,心裏正高興呢,哪裏願意她回京來?萬一她在京城裏遇到什麽流言蜚語,又想岔了,那該怎麽辦?就推說母親近日身體有些小恙,不能趕路,婉拒了元鳳。


    元鳳有些不高興,疑心是明鸞故意推托,還是文龍替明鸞說了句好話:“當初母親與小沈氏合謀,將三嬸娘的名聲毀得厲害,如今你還要請她抱病過來為母親操辦喪事,知道的人說是咱們大房與三房親近,不知道的,還當妹妹是那等輕狂的人呢!三妹妹是給我們兄妹留麵子,才找了個借口,便是故意的,也是母親不對在先,你何必與三妹妹生氣?”


    元鳳語塞,哽咽道:“是我忘了,隻是死者為大,瞧著母親的後事這般簡陋,我卻有心無力,心裏難免……”


    文龍歎了口氣:“母親是沈家女,身上本就有不少是非,正該避著閑言碎語才是,當日祖父有言在先,就是顧慮到這一點。況且父親也是這個意思。你也不必替母親委屈了,誰叫這一大家子的人,幾乎個個都被母親算計過,吃了不少虧呢?”


    元鳳無法,隻得答應了,沈氏的喪禮就簡化了許多,原該停靈七七四十九天的,因章寂說天熱,恐屍首放久了氣味難聞,袁氏也附和,便隻在家中停了七天,就送出城去,安放在常氏棺木曾經待過的庵堂裏,隻等日後有時間,再送回老家。


    沈氏的喪事一辦完,元鳳就病了一場,養了幾天才緩過來,心裏又添了幾分不安。雖說武陵伯府正在守孝,但自家母親出殯,李家居然隻安排了下人路祭,一個主人也沒上門吊唁,特別是李玖,論名分當是沈氏的女婿,也不曾上過門,莫非李家對親事的態度有異?


    還不等元鳳擔心完自己的終身,袁氏的肚子就發動了。事先安排好的穩婆對文龍與元鳳道,這是袁氏前些日子勞累過度,才會使得胎兒比預期的時間出來得早,而且袁氏的身體狀況不大妙,最好能請一兩位能做主的人過來鎮場子。一番話說得文龍元鳳魂飛魄散,心中更是愧疚。沈氏從來對袁氏沒有好臉色,為了沈氏的喪事,袁氏累得早產,若有個萬一,叫他們如何彌補?


    幸好老天保佑,袁氏叫喊了一夜,終於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兒,母子平安。袁氏隻是衰弱些,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但並沒有生命危險。文龍與元鳳歡喜不已,抱著小弟弟逗弄,心都軟成水了,又聽大夫與穩婆說產婦身體太弱了,需得好生調養,便問了許多忌諱之事,送走了他們,又忙忙飛報南鄉侯府。


    章寂帶著明鸞過來看了一回新孫子,心裏倒也有幾分喜愛,瞥了文龍一眼,吩咐道:“趕緊給你父親送信去,叫他也高興高興吧!”文龍笑道:“已經派人去了,這事兒是第一等要緊的,哪裏還能等到祖父吩咐?”元鳳也笑說:“父親知道了,必然歡喜得很,想必搜尋逆黨也更有精神了,不用多久就會立下大功呢!”


    章寂笑了笑,沒說什麽。


    出乎文龍與元鳳意料的是,不過六七天功夫,杭州就有信回來,說章敬已經抓住了幾個建文餘孽,聽說側室生子,便趕著收拾行李要回京來了。到了第十日,人已經進了京城,先進宮去見了皇帝與攝政王,便立刻趕回家去,也顧不上看一雙長子長女,就立刻撲到了袁氏的院子。等文龍與元鳳趕到時,正好看見他抱著小兒子笑得眉眼都彎了。


    文龍與元鳳趕緊見禮,章敬點點頭,便道:“方才我已經見過聖上了,將杭州的軍務報上去,攝政王讚我用心,又得知我抓住了建文帝兩個逃走的親信,從他們身上搜到了呂太後的親筆書信,大大獎賞了我。皇上許我一個月假期,讓我在家好生休養,又升了我為一等侯。”


    文龍與元鳳俱是大喜,齊齊向他恭賀。


    章敬心情頗佳,又道:“今兒出宮時,遇上幾位老王爺,寒暄了幾句,他們說我還年輕,又喪了妻,既升了爵位,家中無人主持中饋,未免叫人笑話,要尋個賢良的宗室女給我做填房。我想自己哪裏有那等福份?萬一真娶了位貴妻回家,豈不是叫你們兄妹受委屈?就隨意尋了個借口回絕了。隻是我瞧他們的神情,似乎還不死心,不知道還要使什麽手段呢,倒不如我將你們二娘扶正了,占了這正室之位,也省得再有人盯上我。你們素知袁氏的為人,一向相處得極好的,日後也依舊如往日般行事就行了。你們覺得如何?若沒有意見,我就吩咐人擺酒席,再請攝政王出麵做主,也就不怕有人說閑話了。”


    文龍與元鳳都愣住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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