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北走,饑民略減,雖然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但人吃人的情況卻要少了許多。


    獲救的少女小土一路都沉默寡言,失去了全家親人的巨大痛苦不是這樣一個少女能夠承受的,也許要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讓她淡忘。


    進入萊長縣後,這裏的境況卻與其它地方大相徑庭。盡管看起來依舊是民不聊生,但卻並沒有出現混亂的情況,而且秩序井然。


    更加讓人驚訝的是,萊長縣裏竟然還出現了施粥棚。


    這讓丁雲毅吃了一驚,一路走來還真沒有見過施粥棚。


    走過去看了看,一大鍋粥裏的米粒掰著手指頭也能數得過來,湯上漂浮著一些不知名的野菜。


    雖然如此,但這一鍋粥卻不知道能救活多少人的性命。而在施粥棚外,災民們排列得非常有秩序,絲毫沒有擁擠跡象。


    “這是誰辦的?”丁雲毅問了一聲隊伍中的一個災民。


    “齊主薄和豐老爺。”災民說這話的時候很有一些自豪。


    齊主薄?豐老爺?丁雲毅嘴裏念叨了一遍這名字:“他們現在在哪?縣衙?”


    “在東麵的關老爺廟。”災民手指了一下。


    丁雲毅好奇心大起,帶著幾個部下便朝關帝廟走去。


    關帝廟門口也有幾十個災民在,還堆積著兩麻袋還起來像是糧食的東西,和幾堆野菜。


    丁雲毅幾人麵麵相覷,糧食就這麽堆著。也不怕人偷搶嗎?眼下可是大災年,災民看到糧食眼睛都是血紅的啊。


    還有,那位齊主薄不在自己的縣衙裏辦公,跑到關帝廟來做什麽?知縣呢?知縣又到哪裏去了?


    丁雲毅走到關帝廟門口,就聽到裏麵傳來了聲音:“小寶,你為什麽要偷糧食?難道沒有聽過我說過的話嗎?”


    “知道,知道。”那叫小寶的人聲音裏帶著哭腔:“可我昨晚實在是餓得不行了。大人,求你饒過我這次吧。”


    “小寶,我知道你餓。一天隻能舍一次粥,你又是個大小夥子,自然吃不飽了。”最先說話的那人和顏悅色:“但如果大家都像你一樣。餓了就來偷糧食,那不是亂了規矩了嗎?你看,糧食就堆在外麵,也沒有人看,為什麽?因為我相信你們都能遵守規矩。可現在規矩卻被你給破壞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萊長縣雖然小,可也是個有規矩的地方。你既然壞了規矩,你自己說應該怎麽辦?”


    “老爺,我錯了,按照規矩。偷盜糧食,逐出萊長,饑荒沒有過前,不許回來。老爺,小寶錯了認。小寶這就走。”


    “哎,小寶,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沒有辦法,我不能因為你一個人而讓萊長陷入混亂。你往安徽走吧,聽說那裏正在招募壯丁。如果有命到那的話,或者還有一條活路。對了,這點吃的你帶在路上吧,雖然熬不了兩日,但總聊勝於無。”


    小寶放聲大哭:“老爺,我不要!老爺自己幾天才喝了一碗清粥,小寶做了錯事,不敢再拿老爺救命糧食。老爺家裏還有夫人、孩子,他們還等著老爺拿吃的回去呢。老爺放心,小寶有的是力氣,一定能到安徽,不會餓死在路上的。”


    說著,傳來了“咚咚”的磕頭聲,接著一個青年一邊哭著一邊走了出來。


    丁雲毅看了讚歎不已,沒有想到在這裏居然能夠見到如此的官員和百姓。看來那說話的人必然是齊主薄無疑,居然能讓人如此信服,也是難得的了。


    這時裏麵又傳來了對話聲:“主薄,實在拿不出銀子了,而且現在就算有銀子也買不到糧食。豐某愧對主薄。”


    “豐兄千萬不要這麽說,為了幫助萊長度過災年,豐兄已經毀家救濟災民,我齊某不知如何報答才是!”


    “主薄千萬不要這麽說,主薄又何嚐不是如此?可恨周祖昌有如此多的糧食,卻一顆也不肯拿出來,他若願意出麵,咱們萊長就有救了。明天即將斷糧,這可怎麽辦?外麵還有那麽多人等著咱們救命那。主薄,朝廷救命的糧食什麽時候才能到那!”


    “朝廷就算有賑災糧食,也早被那些大地方截留了,哪裏還輪得到咱們萊長這麽個小地方?沒辦法,我隻能再去求求周祖昌,大不了我給他跪下來苦苦哀求也就是了。”


    聽到這裏,丁雲毅再也忍不住,帶著部下走了進去:“哪為是齊主薄?”


    裏麵兩個人,一個三十來歲,一個四十出頭,見到幾人進來,都一怔,一齊站了起來,那三十多歲的人道:“在下萊長主薄齊雨幕,不知道閣下是?”


    皇甫雲傑低聲道:“這位是台灣參將、上輕車都尉、昭武將軍丁雲毅丁大人!”


    “丁大人。”齊雨幕有些發蒙,那麽大個官怎麽會來到萊長?趕緊道:“齊雨幕不知參戎到來,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不必客氣。”丁雲毅指了指齊雨幕身邊的人:“這麽就是那個豐老爺吧?”


    “不敢,不敢。”豐老爺慌忙道:“豐長治見過參戎。”


    “都坐下說話。”丁雲毅讓他們坐了下來:“你們知縣呢?還有,你們怎麽在關帝廟裏辦事?”


    “知縣?”豐長治冷笑一聲:“我們縣太爺聰明得很,蝗災一起,他便告病了,眼下正在安徽老家養病呢。至於在關帝廟辦事......”


    豐長治歎息一聲:“齊主薄日日在這禱告,乞求關老爺趕走蝗蟲,他發下誓願,災情一日不解,他便一日不離開這裏。”


    丁雲毅這才明白:“你們把萊長發生的事情經過一五一十的告訴我,不許有一絲一毫隱瞞。”


    隨著兩人訴說。丁雲毅這才明白了事情原委。


    原來,災情一起,萊長知縣溜之大吉,縣丞也隨後跑了,隻留下了一個主薄齊雨幕。他不忍心萊長百姓受災一走了之,毅然留了下來,代替知縣救治百姓。


    齊雨幕平日在萊長就很有威望。這時候他一出來主事,萊長百姓原本混亂的情緒一下得到了安撫,萊長便也沒有出現別的地方的混亂。


    但是雖然百姓的情緒安頓下來。糧食卻成了個大問題。所幸有個豐長治仗義出手。這豐長治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先把家裏的銀子都拿出來派人四處采購糧食,銀子花光了。便賣田賣地賣房子,可萊長雖然是個小縣城,但依然有那麽多災民,靠一個人的力量哪能夠救治?豐長治折賣家業換來的銀子,根本用不了幾天便已經告盡了。


    眼下兩人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實在沒有任何辦法了。


    丁雲毅聽了心中歎息,這兩人一個在危難時候力挽狂瀾,穩定民心。一個卻是義紳,災難麵前,不惜毀家滅業救助窮苦。這樣的人如今可不多見了。


    “那個小寶是怎麽回事?”丁雲毅沉吟著問道。


    齊雨幕臉上寫著幾分苦澀:“參戎。我原本定下規矩,但有偷盜一粒糧食者,必定會被關老爺發現,如此非但蝗災不能過,而且關老爺還要再度降災於萊長。唯一的解救辦法便是把偷盜糧食者趕出萊長。”


    “哦?”這種事丁雲毅聞所未聞:“到底怎麽一個情況?”


    齊雨幕苦笑一下:“參戎。我這也是實在沒有辦法才想出來的主意。十指尚有長短,何況人乎?那麽多的百姓,總是良莠不齊。我也沒有那麽多的力量看守糧食,因此隻能把糧食堆放在關帝廟裏,然後讓人化妝成為災民樣子,悄悄躲在暗處守護。一旦發現有人偷盜。立刻便說是關老爺顯靈,再把偷盜者抓住。如此兩次,百姓無不驚駭,以為關老爺真的顯靈了,從此後偷盜事件便少了很多。”


    豐長治幫他說了下去:“參戎,我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一是蝗災還有繼續蔓延趨勢,二來糧食日漸供應不上。這麽一來,能讓百姓把蝗災無法過去的責任歸罪到那些偷盜糧食者的身上,繼續穩定民心,二來也讓百姓增加信心,隻要公正守法,井然有序,關老爺保佑,這災荒一定能夠過去,百姓有了信心,治理起來便也容易了。齊主薄住在關帝廟裏,除了誠心祈禱,這層心思也有原因在內。”


    “還有一個齷齪想法,豐兄不妨當著參戎的麵也說出來吧。”齊雨幕苦笑著道:“災民越來越多,糧食越來越少,能趕走一個偷盜糧食的不法之徒,就能省下一頓口糧。”


    “那為何不幹脆把他們殺了?”皇甫雲傑在一旁問道。


    “殺了?難道因為偷盜一些糧食便殺人嗎?”齊雨幕大是驚訝:“若不是實在活不下去了,誰願意做這樣的事?總是被逼迫無奈才出此下策的啊。趕他們走,不但能為萊長省下糧食,而且,他們到了外麵或許還能夠活命那!”


    丁雲毅終於明白齊雨幕的一片苦心了。這人非但是個好官,而且還很有智慧,也難道在如此災年之下,各地無不大亂,隻有萊長縣卻秩序井然。


    災年既然朝廷無法幫助,法律秩序又已經崩塌,那麽借助神靈的力量穩定住民心便成了最好的選擇了。


    這是這個時代的悲哀,也是這個時代的無奈,可是從另一層角度來說,齊雨幕卻別無選擇。


    丁雲毅沉吟半晌:“我方才在外麵聽了一會,那個叫周祖昌的是怎麽回事?”


    一聽到這個名字,豐長治頓時臉露憤怒,齊雨幕卻是搖著頭道:“災年到來,有人落難,有人卻能夠大發其財,周祖昌便是那些發財的人。他囤積了大量的糧食,卻不肯拿出來一粒,本官幾次苦苦哀求,他始終都不肯,更有甚者,災年一起,他便把糧食不知道轉移到什麽地方去了,災民便是想搶也搶不到。參戎,你知道豐兄的家產宅第都被誰買去了嗎?就是這個周祖昌。他趁著豐兄急等銀子用,拚命壓價,幾乎實際價錢的三成都不到那!”


    豐長治恨恨地道:“錢財身外之物,我本也不在乎,但他若能多加一些銀子,我等便能多維持幾日,可恨,可恨!”


    “不是可恨,而是可殺!”丁雲毅冷著臉道:“難道便沒有人去管他嗎?”


    “誰敢那。”齊雨幕很有一些無奈:“參戎怕是還不知道他的來曆,此人和當朝內閣首輔溫體仁是親戚,早年曾經幫過溫體仁的忙,而且他的孫女嫁給了溫體仁的外甥,有了這層關係在內他還用去怕誰?”


    溫體仁?丁雲毅冷笑了聲,他當這周祖昌背後有多大後台,原來不過是溫體仁罷了。那位溫首輔自己都快倒了,哪裏還會照顧得到周祖昌?


    齊雨幕身子忽然晃了晃,幾乎跌倒,還好邊上豐長治見機的快,趕緊扶住:“齊主薄,你就多少吃點東西吧。”


    齊雨幕固執的搖了搖頭:“家裏老婆孩子還沒有吃呢,這點留給她們。”


    丁雲毅朝邊上的一隻碗裏看了一眼,和粥棚裏的一樣,都是一些清水一樣的米湯上漂浮著一些野菜。


    “野菜早已經沒了。”見丁雲毅注意到了自己吃的,齊雨幕苦笑著道:“現在派出去挖野菜的人,跑到萊長外幾十裏地的深山裏,千辛萬苦才能挖到一丁點。眼看著明天非但糧食沒了,就算樹皮野菜,也都被吃光了。”


    “大人,你吃。”


    一隻手忽然拿著一塊幹糧遞了過來,丁雲毅一看,是才能自己救了的小土。


    齊雨幕的眼淚一下就落了下來,看著小土單薄的身子,他流著淚道:“我不餓,你吃,你看瘦成什麽樣了。小姑娘一定要多吃點。”


    ‘我不餓。”小土的聲音很好聽:“丁大人給我吃過東西了,我現在肚子還是飽的呢。大人,你吃,我爹我娘我奶奶我弟弟都死了,你吃吧,吃飽了才好幫別人。”


    說著,她把幹糧硬塞到了齊雨幕的手裏。


    握著這塊幹糧,齊雨幕再也忍耐不住,失聲痛哭。


    丁雲毅站了起來:“小土,你留在這裏陪著他們。”


    說完,他走了出去,皇甫雲傑幾人趕緊跟出。


    丁雲毅在外站了一會,然後沉聲說道:“你們幾個,陪我去辦點事情。”


    段三兒立刻道:“我就知道大人一定要去辦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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