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雲毅拓展呂宋,崇禎內憂外患,而這個時候流寇首領李自成張獻忠這些人也終於再度露出了猙獰的爪牙。


    對於當時明王朝所麵臨的空前危機,在朝臣中卻有很多人比較清楚,有些人深為國事擔憂。受全麵危機的壓力最大的是崇禎皇帝。現在他正在為克服這一可怕的危機而拚命掙紮,不過有時他還在幻想做一個“中興之主”,口頭上也時常這麽說。盡管他不敢想,更不肯說有亡國可能,但這種深藏在心中的無限憂慮和時常泛起的悲觀情緒使他更變得剛愎任性,心狠手辣,決不允許任何朝臣批評和阻礙他的行事。


    在紫禁城內,文武百官排班站定以後,有一個太監走出皇極門,手中拿一把黃絲靜鞭,鞭身一丈三尺,梢長三尺,闊有三寸,用蠟漬過,安著一尺長的朱漆木柄,上刻龍頭,塗以金漆。他走至丹墀一角站定,揮起靜鞭在空中盤旋幾下,用力一抽。鞭聲清脆,響徹雲霄。連著揮響三次,太監收起靜鞭,走下丹墀站定。於是,午門內寂靜無聲,儀仗森森,氣象肅穆。


    過了片刻,內官傳呼“駕到!”


    崇禎頭戴翼善冠,身穿圓領繡龍黃羅袍,麵帶憂容,在一大群服飾華美的太監們的簇擁中乘輦出來。由翰林、中書、科、道各四人組成的導駕官員,從皇極門導駕而出,步步後退,將龍輦導向禦座。文武百官躬身低頭,不敢仰視。崇禎下了輦。升人禦座,這禦座在當時俗稱金台。在他的麵前是一張有黃緞繡龍圍嶂的禦案。離禦案三尺遠有一道朱漆小欄杆,以防某一個官員正跪在地上奏事時突然撲近禦座行刺。當崇須坐下以後,有三個太監,一人擎著黃緞傘蓋,兩人擎著兩把黃羅扇,從東西兩邊陛下上來。站在崇禎背後。他們將黃傘蓋擎在禦座上邊,那兩把黃羅扇交叉著擎在他的身後,警惕地保衛著他的安全。如果看見哪一個臣工在禦案前奏事時妄想行刺。兩個執黃羅扇的太監隻須手一動,一道鐵線圈會自動落下,從扇柄上露出利刃。原來還有九個錦衣力士手執五把傘蓋和四把團扇。立在禦座背後和左右。後來因為皇帝對錦衣力士也不放心,叫他們都立在丹陛下邊。在“金台”背後和左右侍立的,如今隻有最親信的各種執事太監了。


    儀表堂堂、聲音洪亮的鴻腫寺官高唱:“人班行禮!”隨即文武百官麵向金台,依照鴻臚寺官的唱讚,有節奏地行了一拜三叩頭的常朝禮,然後分班侍立。一位糾儀禦史跪下奏道:


    “今有戶部主事張誌發,平身起立時將笏落地,事屬失儀,合當拿問。請旨!”


    崇禎因昨夜幾乎通宵未眠,精神疲倦。隻低聲說了一兩句話,群臣都未聽清。一位容貌豐秀、身穿圓領紅羅朝服。藍色鸚鵡補子,腰束鑲金帶,專管上朝傳宣的隨堂太監,從禦座旁向前走出幾步。像女人的聲音一般,朗朗傳旨:


    “皇上口諭:姑念他事出無心,不必拿問;著即罰俸三月,以示薄懲。謝恩!”


    崇禎手足浮動,似乎十分焦急,心不在焉地看見一位年約六十多歲的老臣從班中踉蹌走出。匍匐跪下,顫聲奏道:“微臣朝班失儀,罪該萬死。蒙陛下天恩浩蕩,不加嚴罰,使微臣生死難報,敬謹叩謝皇恩!”然後他流著淚,顫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崇禎仍然心不在焉,臉上除原來的憂鬱神色外,沒有別的表情。


    當張誌發謝恩站起來的時候,崇禎的眼光正在向左邊文臣班中掃去。他沒有看見首輔薛國觀,明白他是因為受了彈劾,“注籍”在家。又一位鴻臚寺官跪到麵前,向他啟奏今日在午門外謝恩和叩辭的文武官員姓名和人數,同時一個隨侍太監將一張紅紙名單展開,放在禦案上。他僅僅向名單掃了一眼,又向午門外望了一下。因為距離午門遠,他隻看見左右兩邊門洞外都跪伏著人。


    鴻臚寺官隨即起身,退了幾步,麵向午門高呼:“午門外謝恩叩辭官員行禮!”


    當午門外的文武官員們正在依照另一個鴻臚寺官的唱讚,遙遙地向他行五拜三叩頭禮時,他又向午門外望一眼,跟著抬起頭來,望了望午門的城頭和高樓。暗雲低沉,雷聲不住。他忽然又重複了經常在心頭和夢中泛起的渺茫希望:要是楊嗣昌能夠成功,將張獻忠和李自成拿獲解京,他率領太子和諸皇子登上午門“受俘”,該有多好!


    又是照例地五府、六部等衙門官跪奏例行公事,崇禎都不大在意。他正要向群臣宣布對薛國觀的處罰,忽然聽見從遠處隱隱約約地傳過來嘈雜的人聲,這在承天門附近是極其稀有的現象。他猜到定是那畿輔和山東來的“無知愚民”想要見到自己不肯離去,不禁皺皺眉頭,心中怒恨,想道:“他們竟敢抗旨,仍在京師逗留!”


    但是他沒有忘記要臣民們看他是“堯、舜之君”,所以他忍著心中怒氣,將戶部尚書和傳郎們叫到麵前,帶著悲天憫人的神色,慢慢說道:


    “朕一向愛百姓猶如赤子。有些州、縣災情實在太重的,你們斟酌情形,錢糧是否應該減免,詳議奏聞。”隨著一陣南風,東長安門的隱約人聲繼續傳來。他忍不住問:“這外邊的人聲可是上書的百姓麽?”


    跪在地上的戶部尚書李待問抬頭奏道:“是山東和畿輔的百姓父老,因災情慘重,征派不止,來京城籲懇天恩,豁免征派,火速賑濟。”


    崇禎又一次將眉頭皺起,沉默片刻,對站在身旁的一個太監說:“你去口傳聖旨:百姓們所奏的,朕已知道了。朕深知百姓疾苦。決不許地方官再事征派。至於賑濟的事,已有旨著各有司衙門從速料理,不得遲誤。叫百姓們速回原籍,不許逗留京師,滋生事端,致幹法紀,辜負朕天覆地載之恩。”


    他隨即叫五府、九卿、科、道官來到麵前。霎時間。被叫的朝臣們在禦案前的小欄杆外跪了一片,連輕聲的咳嗽也沒有。他的臉色格外冷峻,充滿怒氣。眉宇間殺氣騰騰。眾文武官深知他喜怒無常,都把頭低下去,等候著不測風雲。有些膽小的朝臣。不禁小腿肚輕輕打戰。天色已經大亮,烏雲比黎明前那一陣更濃,更低,壓著五鳳樓脊。天邊響著沉悶的雷聲。他向天上望望,又向群臣掃了一眼,說:


    “朕叫你們會議薛國觀應如何處分,昨日看你們議後所奏,頗從輕議,顯係姑息。薛國觀身任首輔,不能輔朕振刷朝政。燮理陰陽,佐朕中興,反而營私貪賄,成何話說!本應拿問,交三法司從嚴議罪;姑念他其他惡跡尚不顯著。著即將他削籍了事,不許他逗留京師。你們以後做事,決不要學他的樣兒!”


    眾文武叩頭起去,退回朝班。有些朝臣本來有不少重要事要當麵陳奏,因見皇上如此震怒,便一聲不響了。冷場片刻。崇禎正要退朝,忽然遠處的人聲更嘈雜了,而且還夾雜著哭聲。他大為生氣,眼睛一瞪,說:


    “錦衣衛使在哪裏?”


    錦衣衛使吳孟明立刻從武臣班中走出,跪到他的麵前。他先向群臣們感慨地說:


    “朕自登極以來,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總是以堯、舜之心為心,務使仁德被於四海。隻因國事機隉,朕宵衣旰食,總想使天下早見太平,百姓們早登征席。今日賦稅科派較重,實非得已。不想百姓們隻看眼前一時之苦,不能替朕的萬世江山著想。”他轉向吳孟明說:“你去瞧瞧,好生曉諭百姓,不得吵鬧。倘若仍敢故違,統統拿了!”


    那些使皇帝生氣的一千多百姓代表從天不明就“伏闕上書,跪懇天恩”,跪過長安右門又跪長安左門,得不到一位大臣的憐憫,收下他們的奏本送到皇帝麵前。他們隻能望見外金水橋和橋前華表,連承天門也不能完全望見。上朝時,他們聽見了隱約的靜鞭三響,隨後就一切寂靜。好像紫禁城是一個極深的海,而他們遠遠地隔在海外。長安門、承天門、端門和午門,每道門是一道隔斷海岸的大山,使人望而生畏,無法越過。人們的腿跪得麻木,膝蓋疼痛。有些人隻好坐下,但多數人仍在跪著。


    有的人想著家鄉慘狀,呼天無門,在絕望中默默流淚。過路人愈聚愈多,在他們的背後圍了幾百人,有的完全是看熱鬧,有的深抱同情,不斷地竊竊私語。幾次因守衛長安左門的錦衣旗校要驅散眾人,發生爭吵。突然,一個太監走出,用尖聲高叫:“有旨!”


    所有坐著的趕快跪下,連那些看熱鬧的人們因躲避不及,也慌忙跟著跪下。太監口傳了“聖旨”以後,然後轉身便走。百姓們有的跪在後邊,心中驚慌,並未聽清“聖旨”內容,隻聽清“欽此”便完了。


    但多數人是聽清了的,等太監一走,不禁失聲痛哭。


    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子登時心一橫,忽地跳起,搶過來奏本自己捧著向長安左門追去,大聲呼求:


    “公公!公公!請公公可憐小民……太監沒有回頭,揚長而去。突然一隻手抓住他的胸前衣服,猛力一推,將他推出五尺以外,仰麵倒在地上,昏了過去。有幾個人撲上前去救他,有的人去拾取地上奏本。錦衣旗校害怕百姓們衝人長安左門,揚起棍子和刀劍將眾人向後驅趕。站在遠處觀看的京城市民平日看慣錦衣旗校們隨便行凶打人和抓人,一麵亂叫著“打人了!打人了!”一麵四散奔逃,使得東長安街上登時大亂,商店紛紛關門。恰巧巡城禦史帶著兵馬司的一隊兵丁來到,將驚慌失措、悲憤絕望的上書百姓們驅趕到正陽門外。


    錦衣衛使吳孟明走出東長安門時,“伏闕上書”的百姓已經被驅散了,地上留下了幾隻破鞋和撕碎的奏本。他命令一位錦衣衛指揮同知率領錦衣旗校會同五城兵馬司務須將來京上書的山東、畿輔百姓驅逐出內外兩城。


    當吳孟明走下皇極門丹墀時候,崇禎正要退朝,忽然從文臣班中走出來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臣,到禦案前的朱紅欄杆外跪下。崇禎一看是前日上疏反對加征練餉和攻擊楊嗣昌的黃道周,立刻動起火來。不等這位老臣張口,他神色嚴厲地問:


    “你的奏本朕已看過,另有何事要奏?”


    黃道周伏地說:“微臣求皇上停征練餉,嚴懲楊嗣昌以謝天下。布寬仁之政,收拾已潰之人心。”


    崇禎因為生氣,手腳更加浮動,說:“朕因為虜、寇猖撅,兵、炯俱缺,故去年不得已用輔臣楊嗣昌之議,增加練晌。朕何嚐不愛民如子?何嚐不深知百姓疾苦?然不征練餉即無法更練新兵,不更練新兵即無法內剿流寇,外禦東虜,不得已采納楊嗣昌之議,暫苦吾民一時。爾等做大臣的,處此國家困難之日,不務實效,徒事攻汗,深負朕意。今嗣昌代朕在外督師,沐雨櫛風,頗著辛勞。原來在房縣一帶的九股流賊,已經紛紛請降;獻賊自瑪瑙山敗後,也成了釜底遊魚,與羅汝才被困於鄂西川東一帶,不得逃逸。李自成仍被圍困在商洛山中,不日即可就殲。倘朝廷內外不和,動輒掣肘,必將使剿賊大事,功虧一簣。你前日疏中說楊嗣昌建議加征練餉是流毒天下,如此肆意攻汗,豈是為國家著想?”他轉向群臣,接著說:“朕切望文武臣工,不論在朝在外,都能和衷共濟,萬不要各立門戶,徒事攻汗。”


    崇禎滿以為他的這些話可以使黃道周不再與他廷爭,也使別的朝臣不敢跟著說話。但是黃道周既沒有被說服,也沒有被他壓服。黃道周的性格非常倔強,又自幼熟讀儒家的經史書籍,隻想著做個忠臣,學古代那些敢言直諫之士,把“文死諫,武死戰”的話當做了為臣的金科玉律,很喜歡蘇武的詩句“居官死職戰死綏”。更重要的一點,他出身寒門,又常被貶斥,接近地主階級的下層。


    朝廷實行了“一條鞭”的聚斂辦法,將丁役錢和一切苛捐雜派都並人田賦征收。大地主多為豪紳之家,既享有免役權,也能借官府和肯吏舞弊,將部分田賦負擔轉嫁到無權無勢的中小地主身上。這一階層和有少量土地的農民,既是官府敲剝聚斂的對象,也是大戶進行土地兼井的對象,加上戰亂和天災,隨時都有境況淪落,甚至傾家破產和死亡流離的可能。


    這一階層加上有少量土地的農民,在人數上僅次於佃農和雇農,所以他們的動向會影響明朝的存亡。崇禎皇帝將豪紳大戶看成國家的支柱,而黃道周卻將中小地主加上有少量土地的農民看成國家的支柱。


    他所說的“小民”,就是指的這兩個階層的人,都是直接擔負著加征田賦之苦。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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