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崇禎在禦批中用的是堅決讚同的口氣,南方籍的大臣們盡管還會用各種辦法進行抵抗,但也不能不有所顧忌。


    而且,倘若他的態度堅定,那些出身寒素的南方臣僚和北方籍的臣僚絕大部分都會支持他。但他用的是十分活動的口氣批交內閣和戶部大臣們“詳議”,原來可以支持他的人們便不敢出頭支持。過了幾天,內閣和戶部的大臣們複奏說李璡的建議萬不可采納,如果采納了不但行不通,還要惹得江南各處城鄉**。他們還威脅他說,如今財賦幾乎全靠江南,倘若江南一亂,大局更將不可收拾。這些大臣們怕自己的複奏不夠有力,還怕另外有人出來支持李璡,就唆使幾個科、道官聯名上了一本,對李璡大肆抨擊。


    “李璡肄業太學,未登仕籍,妄議朝廷大政,以圖邀恩沽名。彼因見江南尚為皇上保有一片安靜土,心有未甘,即倡為豪右報名輸餉之說,欲行手實籍沒之法手實籍沒之法——令業主自報田產以憑征稅,叫做“手實”。所報不實便將田產充公。此法最早出現於唐朝,宋朝也實行過......此乃衰世亂政,而敢陳於聖人之前。小人之無忌憚,一至於此!”


    崇禎看了這幾句以後,輕輕地搖搖頭,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不自覺地小聲罵道:“這般臭嘴烏鴉!”


    顯然,他很瞧不起這班言官。不同意他們說李璡的建議一無可取。停了一陣,他接著看下邊一段妙文:


    “夫李璡所惡於富人者。徒以其兼並小民耳。不知郡邑之有富家,亦貧民衣食之源也。若因兵荒之故。歸罪富家,勒其多輸,違抗則籍沒之,此秦始皇所不行於巴清巴清——即巴寡婦清。秦始皇時為大富孀,巴人,名清。漢武帝所不行於卜式卜式。西漢時人,以經營牧羊致富。者也。此議一倡,亡命無賴之徒相率而與富家為難,大亂從此始矣。乞陛下斬李璡之頭以為小人沽名禍國者戒!”


    看完了這一封措詞激烈的奏本。崇禎對他們堅決反對李璡的建議感到失望,但是很欣賞那一句“不知郡邑之有富家,亦貧民衣食之源也”。


    他點點頭,心裏道:“是呀,沒有富人,窮人怎麽活呢?誰給他們田地去種?”


    他從禦案前站起來,在暖閣裏走來走去,考慮著如何辦。過了一陣,他決定把這個奏本留中,置之不理。對李璡的建議。他陷於深深的苦悶之中:一方麵他認為這個建議在目前的確是個救急之策,一方麵他害怕會引起江南到處**,正像這班言官們所說的“亡命無賴之徒相率而與富家為難”。富家大戶自來是國家的頂梁柱,怎麽能放縱無業小民群起與大戶為難?他決定不再考慮李璡的建議,而重新考慮向皇親們借助的事。他認為別的辦法縱然可行,也是遠水不解近渴,惟有皇親們都住在“輦轂之下”,說聲出錢,馬上就可辦到。但這是一件大事。他仍有躊躇,於是對簾外侍候的太監說:


    “叫薛國觀、程國祥來!”


    當時有七位內閣輔臣,崇禎單召見薛國觀和程國祥是因為薛是首輔,程是次輔。另外,他還有一個考慮。薛國觀是陝西韓城人,與江南大戶沒有多的關係,程國祥雖是江南上元人,卻較清貧。當朝廷上紛紛反對向江南大戶借助軍餉時,隻有他二人不肯說話,受到他的注意。他希望在向皇親們借助的事情上他們會表示讚助,替他拿定主意。他今天召見這兩位輔臣的地方是在宏德殿,是乾清宮的一座配殿,在乾清宮正殿西邊,坐北向南。他之所以不在乾清宮正殿的暖閣裏召見他們,是因為他看見每日辦公的禦案上堆的許多文書就不勝心煩,沒有等到他們進宮就跑出乾清宮正殿,來到宏德殿,默默坐在中間設的盤龍禦座上,低頭納悶。


    過了一陣,薛國觀和程國祥慌忙來了。他們不知道皇上突然召見他們有什麽重大事情,心中七上八下。在向皇上跪拜時候,薛國觀誤踩住自己的蟒袍一角,幾乎跌了一跤,而程國祥的小腿肚微微打顫,連呼吸也感到有點困難。賜座之後,崇禎歎口氣,繞著圈子說:


    “朕召見先生們,不為別的,隻因為災異迭見,使朕寢食難安。前天的大風霾為多年少有,上天如此示儆,先生們何以教朕?”


    薛國觀起立奏道:“五行之理,頗為微妙。皇上朝乾夕惕,敬天法祖,人神共鑒。古語雲:‘盡人事以聽天命。’皇上憂勤,臣工盡職,就是盡了人事,天心不難挽回。望陛下寬懷,珍重聖體。”


    崇禎說:“朕自登極至今,十三年了,沒有一天不是敬慎戒懼,早起晚睡,總想把事情辦好,可是局勢愈來愈壞,災異愈來愈多,上天無回心之象,國運有陵夷之憂。以大風霾的災異說,不僅見於京師一帶,半月前也見於大名府與浚縣一帶。據按臣韓文銓奏稱:上月二十一日大名府與浚縣等處,起初見東北有黑黃雲氣一道,忽分往西、南二方,頃刻間彌漫四塞,狂風拔木,白晝如晦,黃色塵埃中有青白氣與赤光隱隱,時開時闔。天變如此,怎能叫朕不憂?”


    薛國觀又安慰說:“雖然災異迭見,然賴皇上威靈,剿賊頗為得手。如今經過瑪瑙山一戰,獻賊逃到興歸山中,所餘無幾,正所謂‘釜底遊魚’,廓清有日。足見天心厭亂,國運即將否極泰來。望陛下寬慰聖心,以待捷音。”


    崇禎苦笑一下,說:“楊嗣昌指揮有方,連續告捷,朕心何嚐不喜。無奈李自成仍然負隅於商洛山中。革、左諸賊跳梁於湖廣東部與豫南、皖西一帶,而山東、河南、河北到處土寇蜂起。小者占據山寨,大者跨州連郡。似此情形。叫朕如何不憂?加上連年天災,征徭繁重,百姓死亡流離,人心思亂。目前局麵叫朕日夜憂慮,寢食難安,而滿朝臣工仍然泄泄遝遝。不能代朕分憂,一言籌餉,眾皆啞口,殊負朕平日期望之殷!”


    薛國觀明白皇上是要在籌餉問題上征詢他的意見。他低著頭隻不做聲,等待皇上自己說出口來,免得日後一旦反複,禍事落到自己頭上。崇禎見首輔低頭不語,使一個眼色屏退了左右太監,小聲說:


    “目前軍事孔急,不能一日缺餉。國庫如洗,司農司農——戶部。無計。卿為朕股肱大臣,有何良策?”


    薛國觀跪下奏道:“臣連日與司農計議,尚未想出切實可行辦法。微臣身為首輔。值此民窮財盡之時,午夜彷徨,不得籌餉良策,實在罪該萬死。”


    “先生起來。”


    等薛國觀叩頭起來以後,崇禎不願再同薛國觀繞圈子說話,單刀直入地問:“朕欲向京師諸戚畹、勳舊戚畹、勳舊——戚畹與戚裏同義,即皇親國戚的代稱。勳舊指因先人有大功勳而受封世襲爵位的世家。與縉紳借助,以救目前之急,卿以為如何?”


    薛國觀事先猜到皇上會出此一策。心中也有些讚同,但他明白此事關係重大,說不定會招惹後禍。他膽戰心驚地回答:


    “戚畹、勳舊,與國同休,非一般仕宦之家可比,容臣仔細想想。輔臣中有在朝年久的,備知戚畹、勳舊情況,亦望皇上垂詢。”


    崇禎明白他的意思,轉向程國祥問:“程先生是朝中老臣,在京年久,卿看如何?”


    程國祥在崇禎初年曾做言官,頗思有所建樹,一時以敢言知名。後來見崇禎猜疑多端,剛愎任性,加上朝臣中互相傾軋,大小臣工獲罪的日多,他常怕招惹意外之禍,遇事緘默,不置可否,或者等同僚決定之後,他隻隨聲附和,點頭說:“好,好。”日久天長,漸成習慣。由於他遇事不作主張,沒有權勢欲望,超然於明末的門戶鬥爭之外,所以各派朝臣都願他留在內閣中起緩衝作用,更由於他年紀較大,資望較深,所以他在輔臣中的名次僅排在薛國觀的後邊。因為“好,好”二字成了他的口頭禪,同僚們替他起個綽號叫“好好閣老”。剛才進宮之前,一位內閣中書跪在他的麵前行禮,哭著說接家人急報,母親病故,催他星夜回家。程國祥沒有聽完,連說“好,好”。隨後才聽明白這位內閣中書是向他請假,奔喪回籍,又說“好,好”,在手本上批了“照準”二字。此刻經皇帝一問,他心中本能地警告自己說:“說不得,可說不得!”不覺出了一身汗,深深地低下頭去。崇禎等了片刻,等不到他的回答,又問:


    “卿看向戚畹借助還是向京師縉紳大戶借助?要是首先向戚畹借助,應該叫誰家做個榜樣?”


    程國祥跪在地上膽怯地說:“好,好。”


    崇禎問:“什麽?你說都好?”


    “好,好。”


    “先向誰家借助為宜?”


    “好,好。”程的聲音極低,好像在喉嚨裏說。


    “什麽?什麽好,好?”


    “好,好。”


    崇禎勃然大怒,將禦案一拍,厲聲斥責:“爾係股肱大臣,遇事如此糊塗,隻說‘好,好’,毫無建白,殊負朕倚畀之重!大臣似此屍位素餐,政事安得不壞!朕本當將爾拿問,姑念爾平日尚無大過,止予削職處分,永不錄用......下去!”


    薛國觀見崇禎盛怒,不敢替同僚求情,也有心將程國祥排出內閣,換一個遇事能對他有幫助的人,所以隻不做聲。程國祥嚇得渾身顫栗,叩頭謝恩,踉蹌退出。回到家中,故舊門生紛來探問,說些安慰的話。國祥不敢將皇上在宏德殿所說的話泄露一句,提到給他的削職處分,隻說“好,好”。當晚奉到皇上給他的削職處分的手諭,他叩頭山呼萬歲,趕快上了一封謝恩疏,親自謄寫遞上。但是謝恩拜發之後,他忽然疑心自己將一個字寫錯了筆畫,日夜害怕崇禎發現這個錯字會給他重責,竟致寢食不安,憂懼疑成疾,不久死去。


    卻說程國祥從宏德殿退出以後,崇禎問薛國觀想好了沒有。國觀看出來崇禎很焦急,左右更無一人,趕快小聲奏道:


    “借助的辦法很好。倘有戚畹、勳舊倡導,做出榜樣,在京縉紳自然會跟著出錢。”


    崇禎歎口氣說:“這是一個不得已的辦法,但怕行起來會有阻礙。”


    薛國觀躬身回奏:“在外縉紳,由臣與宰輔諸臣倡導;在內戚畹、勳舊,非陛下獨斷不可。”


    “你看,戚畹中誰可以做個倡導?”


    “戚畹非外臣可比,臣不如皇上清楚。”


    崇禎又問:“武清侯李國瑞如何?”


    “武清侯在戚畹中較為殷富,由他來倡導最好。”


    “還有哪一家同他差不多的?”


    薛國觀明知道田妃和周後的娘家都較殷富,但是他不敢說出。他因武清侯同當今皇帝是隔了兩代的親戚,且風聞崇禎在信王府時曾為一件什麽事對武清侯不滿意,一直在心中存有芥蒂,所以他拿定主意除武清侯家以外不說出任何皇親。


    “微臣別的不知,”薛國觀說,“單看武清侯家園亭一項,也知其十分殷富。他家本有花園一座,頗擅林泉之勝。近來又在南城外建造一座更大的花園,引三裏河的水流進園中,真是水木清華,入其園如置身江南勝地。這座新花園已經動工了好幾年,至今仍在大興土木。有人說他有數十萬家資,那恐怕是指早年的財產而言,倘若是他家今日散在畿輔各處的莊子、天津和江南的生意都算進來,一定遠遠超過此數。”


    崇禎恨恨地說:“沒想到朕節衣縮食,一個錢不敢亂用,而這些皇親國戚竟不管國家困難,如此揮霍!”停了片刻,他又說:“李國瑞是朕表叔。今日倘非國庫如洗,萬般無奈,朕也不忍心逼著他拿出銀子。”


    “戚畹中哪一家同皇上不是骨肉至親?總得有一家倡導才好。”


    “卿言甚是,總得有一家倡導才好。朕久聞神祖幼時,孝定太後運出內帑不少。今日不得已叫他家破點財,等到天下太平之後,照數還他。不過此事由朕來做,暫不要張揚出去。”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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