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山水奇秀, 入春後天氣漸暖,多是二月下旬陸續綻放,整個三月最為熱鬧。


    這會兒春光漸盛, 柳吐嫩芽,風拂綠茵,能賞玩的花卻不算多。


    令容懷著身孕,沒法肆意騎馬馳騁, 韓瑤因怕跟令容似的懷孕而不自知, 也沒打算太任性, 四個人商議過, 便往城南的孤竹山去。


    孤竹山底下有溫泉, 地氣比別處和暖,這時節裏開得正好。


    馬車使出京城, 韓蟄和尚政騎馬在前, 身後跟著飛鸞飛鳳及數名護衛,令容則跟韓瑤坐在車廂裏, 將車簾半卷起來,就著拂麵而過的和煦春風, 吃著蜜餞慢慢說話。


    新婚之人, 破瓜含情, 總會添些羞澀。


    韓瑤承襲了楊氏的爽利剛硬性情, 卻也還帶著初成婚女兒家的爛漫羞澀。婆媳相處的事她能跟楊氏請教,夫妻間一些瑣碎的事卻不好意思跟楊氏說,因跟令容年紀相若, 姑嫂漸成姐妹似的,且如今不像從前似的能每日見麵,好容易同乘出遊,倒能說些體己話。


    一路有風景悅目,三十裏的路,大半個時辰便到了。


    梅塢裏有尚未開敗的茶梅,章老年前抱病,因附近不便照料,已搬到京城養病去了。梅塢裏仍隻有管事在,請眾人入內,賞玩自便。


    裏頭除了葳蕤繁麗的茶梅,亦有早開的玉蘭紫荊,那管事是癡迷園藝之人,除了平常迎客照看之外,空暇時便為裏頭花木施肥剪枝,這時節玉蘭紅白相間,挺秀迎風,紫荊飄飄曳曳,如簇如串。


    走到照水池邊,還有未曾開敗的迎春和連翹盛放,滿枝金黃,香氣淡豔,迎春直倒垂而下,浮在水麵,隨風款擺時,惹得遊魚嬉戲。


    令容和韓瑤挽臂在前,征得管事允準,摘了些花枝柳條,叫手巧的飛鳳編花籃玩。


    韓蟄跟尚政兩個大男人跟在後頭,相顧無言。


    賞花踏青乃閑情逸致、雅樂之事,韓蟄性情冷硬剛厲,雖也喜歡春日裏的明媚和煦,於這些嬌化軟草並無興致,肯出來,不過是陪令容散心,順便瞧瞧美人倚花的景致而已。尚政雖沒到那地步,卻也是英武驍勇的禁軍小將,誌在開闊青山,而非錦繡花叢。


    再這麽走下去,姑嫂倆自管玩樂,他倆今日就真隻能甩著臂膀當個護衛了。


    兩人都有點暗自苦惱。


    ……


    出了梅塢,放任令容和韓瑤盡了玩花之興,尚政便看向韓蟄。


    ——方才兩人商議過,出了梅塢,該登山臨風的。


    誰知韓蟄視若無睹,全然忘了似的,特意穿的蟹殼青錦衫磊落端貴,那張臉雖冷硬,卻無素日沉鬱威儀,舍了錦衣司使的冷厲姿態,倒有幾分清貴模樣。對著尚政的目光,他甚至露出半點詫然,問道:“怎麽?”


    尚政哪能看不出來他偽裝。


    心裏恨得牙癢癢,偏又沒有韓蟄那份氣定神閑、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功夫,見韓瑤被這動靜吸引,詫然將他盯著,隻好道:“待會做什麽去?”


    “你們覺得呢?”韓瑤反問。


    尚政沒躲過,對著那雙神采奕奕的眼睛,做不到韓蟄似的充耳不聞,隻好硬著頭皮道:“去登山吧?山腰有片斜坡,風景不錯。”


    “登山啊……”韓瑤蹙眉,挽著令容,“能成嗎?”


    令容頷首,“那一帶景致不錯的。”


    何況太醫也曾囑咐,雖說要好生養胎,卻也不能過於靜養,每日裏多動動,將來生養的時候也能少受點苦。她不覺得累,能捏住分寸。


    韓瑤卻還覺得擔心,“可你還懷著身子呢,不能太受累的。”


    韓蟄適時道:“無妨,我扶著她,你們自管先走。”說罷,踱步過來,站在令容旁邊。


    韓瑤哪敢跟他搶人,不情不願地退開半步,叮囑令容,“那你當心些。”


    “放心。”令容留意過那兩人的神情,湊過去低聲笑道:“我也不敢再霸著你了。”


    韓瑤雖性情爽利,畢竟是新婚,被令容一打趣,臉就有些紅了,偷著在她手臂掐了一把,卻還是愉快轉身,走到尚政身旁,“走吧,如你所願。”知道令容懷著身子,定會邊歇邊走,也沒再拖延,跟尚政走在前頭,到山腰去等他們。


    兩對夫妻各自結伴而行,韓蟄握住令容的手,踏著春風花叢走過,甚覺暢意。


    眼前的景致,也仿佛在一瞬間有趣起來。


    走在前頭的尚政固然也覺愉快,心裏卻還存些許忐忑,總覺得韓蟄臨時變卦將話頭扔給他,另有情由。


    果然,韓瑤走出老遠,便開始斜睨他。


    尚政生得俊朗頎秀,新婚後攜妻踏青,更是錦衣玉帶英姿勃發,自忖臉上並無怪異之處,劍眉之下桃花眼眯了眯,認真道:“我很好看?”


    不要臉……


    韓瑤險些失笑,眉峰微挑,語氣帶著不滿,“把我跟她分開走,你稱心了?”成婚後她跟尚政早晚都在一處,好容易跟令容玩半天,被尚政那提議壞了事。再回想方才尚政跟韓蟄相對無言的樣子,總算回過味來——哪是山腰風景好,分明是有私心!


    這“惡人”的嫌疑,自然而然落到了開口提議的尚政頭上。


    尚政覺得有點冤,“是大哥的主意。”


    “胡說,我哥才不是那種人。”韓瑤不信,仍舊斜睨他,眼底卻已湧起笑意。


    尚政臉上盡是誠摯之色,湊近韓瑤身旁,雙目炯然,低聲道:“我看著像壞人?”


    兩人走在最前,後頭還跟著幾位隨從,他這般一本正經又親昵地貼過來,韓瑤霎時想起新婚那晚他借酒調戲她的事。忍不住臉上一紅,負氣咬牙,伸手打他。


    被尚政一把捉住,好意提醒,“小心腳底下。”


    韓瑤賭氣不理,不好意思眾目睽睽下跟他打鬧,瞪他一眼抽回手,甩著胳膊走在前麵。


    尚政笑著追上去,頓覺春光明媚,時氣甚好。


    兩人走到山腰,韓瑤遠遠瞧見臨近普雲寺的山道上也有人盤桓賞景,模樣甚是熟悉,辨認了半天,才算看清對方,不由詫異,“那是……甄家的人?”


    尚政聞言,亦隨她所指瞧過去。


    他畢竟練過弓馬騎射,目力比韓瑤好許多,瞧清楚了,也覺意外,“是他們。不知來這裏做什麽。”


    ……


    山道之上站著的是甄嗣宗的長子甄曙。


    甄家是皇親,尋常禮佛進香都是去皇家禦用的寺院,不會來普雲寺這種香火冷清的地方。世襲以書香傳家的寧國公府,內自有萬卷藏書、百軸畫卷,哪怕甄嗣宗偶爾起意,想跟普雲寺的高僧評賞名畫,也是邀僧人前往府中,他甚少會親自登山。


    這回他卻是親自來的,為的還是有過舊怨的高修遠。


    自韓家反目,甄嗣宗察覺不軌之意,見永昌帝已是玩物喪誌、扶不到牆的爛泥巴,沒本事壓製日益崛起的韓家,甄嗣宗為太子計,便放下從前的清高身段,跟武將結交起來。


    除了給幼女討個縣主的虛銜籠絡山南蔡家,他也將目光落在了京畿守軍身上。


    京畿守軍被楊家把持,密不透風,先前永昌帝嚐試著想收回軍權,都失敗告終。


    但這卻是關乎身家性命、最令人懸心的一支駐軍。


    ——倘若韓家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韙而謀逆,京畿守軍攻入京城,不止身在宮外的甄家難以自保,禁軍護衛之下的太子都未必能夠保住性命。


    甄嗣宗在京城盤踞多年,雖沒能染指軍權,畢竟還有盤根錯節的親友。


    隱秘打探後,便盯上了守軍中一名偏將——黃瞻。


    黃瞻是憑本事爬到偏將之位,跟那些因舊日袍澤而效忠韓家的老將不同,謀的是名利地位,雖非京畿守軍中的要緊人物,卻是個極好的線。他草莽出身,也讀過詩書,後來娶了位沒落書香門第的姑娘,愛若至寶,不知添了附庸風雅的毛病,還常陪妻兒去佛寺進香求簽。


    去歲高修遠畫的山水佛寺在京城名聲大噪,讓許多人趨之若鶩,一幅畫千金難求,據甄嗣宗所知,黃瞻的妻子也苦心渴求,隻是無人引薦,頗為苦惱。


    甄家數代積累,不缺銀錢,要將黃瞻收入麾下,許諾高官厚祿之餘,也欲從他枕邊出手,借高修遠一幅畫,令黃瞻死心塌地,為他在京畿軍中牽針引線。


    是以甄嗣宗縱不喜沽名釣譽的高修遠,也托寺中住持出麵,請他作畫。


    國公爺、相爺和國丈三重身份疊在一處,住持自然答允牽線。


    高修遠寄住寺中,且住持未說姓名,爽快應了,後來得知是甄家要畫,也無從反悔。


    刻意博來的虛名之下,高修遠也將名士的做派擺得十足,自回到京城,每幅畫裝裱前,都要請買畫之人親自掌眼,合意了再拿出來,否則便視為傲慢而無眼光,寧肯燒了也不給人。


    這些做派在甄嗣宗眼裏都是臭毛病,卻不能不依從。


    是以從住持口中得知畫已成了,便特地有兒子陪著,借拜訪住持的名義,來寺中瞧畫。


    因高修遠脾氣古怪清高,不許旁人跟進去,甄曙便被留在門外。


    甄曙也懶得跟他計較,被高修遠這做派膈應得滿心憋悶,便走出寺外,在山道上散心。


    卻不知此刻,鋒銳冰寒的匕首藏在畫案下,恭候已久。


    作者有話要說:  尚政:做妹夫好難,碰上個心機大舅哥,難上加難!


    節氣哥:我是幫你,讓瑤瑤知道你想獨處的殷切心情。


    尚政[鬱悶]:我謝謝你啊,大舅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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