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太平盛世, 聖人的勵精圖治,將這江山經營得固若金湯。晚間街市各處點起了燈, 幽州是貴胄巨賈雲集的地方,十裏紙醉金迷,一路絢爛的燈河向前蜿蜒流淌, 看那景象, 恍惚一夕回到了秦淮河畔。


    向前走,不慌不忙,就這麽走下去, 就算走上一輩子都不會倦。清圓的手指蜷在他指根,他虛虛攏著拳,恰到好處的一點牽絆,即便早就垂涎三尺, 也會保持良好的風度和教養。他的個頭高, 她在他身邊真像孩子一樣, 她悄悄抬眼覷覷, 心裏又有些不服氣, 搖了搖他的手道:“你說, 我還會長高嗎?”


    沈潤聽了,低頭打量她, “不長高也夠了,這樣的身形配我正相宜。”


    清圓卻毫不氣餒,“還會長高一點點,就算比不過穆二姑娘……”拿手在他肩頭比了比, “也可以長到這兒。”


    沈潤聽了,立刻便明白她心裏在想些什麽了,停下腳蹤轉身正對著她,“姑娘,你這是在吃穆二姑娘的味兒嗎?”


    清圓愣了下,忽然發現竟然真的有一點。雖然口頭不願意承認,剖開了心肝,實在自欺欺人。


    她低下頭,“我隻說要長個兒,你扯人家姑娘做什麽!”


    他含笑道:“先提人家姑娘的不是你麽?”


    啊,好像是的……不過他似乎不懂這個道理,女孩兒可以意有所指,男人不能追根究底。


    “姑娘提姑娘又不用避諱。”她低聲嘟囔,“人家姑娘的名諱,被你一個外男提起,就大大的不相宜。往後還是繞開了說,避嫌,啊?”


    沈潤哦了聲,“聽你的。”


    她聽得稱意,袖下的手鉤得愈發纏綿了,若即若離的接觸從掌心換到了指尖,呼吸間盡是戰栗的心悸。


    在他指根的縫隙間輕輕撩撥一下,他的氣息有些亂,見識過酒席間柔若無骨棲在人身上的舞姬,但那種粗俗的狂亂,哪裏及她方寸間的輕挑。


    這手,是她得的新玩意兒,她對他身體的認知,就從這指尖的探尋開始。他忍得牙根發酸,全身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指縫間,然後無限放大再放大,一種酥麻的感覺籠罩全身。


    她可能是有意惡作劇,為什麽偏偏在那處流連?也許她正研習怎麽引誘他,他深深吸了口氣,看遠處的燈霓開始旋轉,無數光點,旋轉成了無數陰陽魚的形狀。


    本以為隻有指縫間連著心,可他好像錯了,她的手指移到哪裏,哪裏就有野火花。他避不開,想盡辦法,然而處處都有她。


    清圓最大的本事,就是行促狹之事而麵不改色。要不是知道她的為人,他簡直要誤以為一切都是他的錯覺,她的手指沒有靈巧穿行,沒有順流而上,也沒有落在他的手腕上。


    所幸他的腕子生得精致,多年的軍中歲月,沒有讓他關節粗大,失了韻味。縱然渾身上下一點即燃,他還是努力按捺住了,僵著一條胳膊,讓她扣住了手腕。


    “殿帥,你的心為什麽跳得那麽快?”她忽然燦爛地衝他一笑,“可是被我說中了什麽,心虛?”


    沈潤才發現被她捉弄了,也不露怯,俯下身子把臉貼近她耳畔,“我隻當姑娘對我的身子有興趣,正想找個地方,讓姑娘從上到下查驗一番。”


    她的唇角還含著笑,就那樣天真又向往地望住他,“我要回去,把你說的話原原本本告訴祖母。”


    隻這一句,他便敗下陣來,“別,咱們私下裏的玩笑,告訴老夫人多沒意思。”


    清圓挑眉看著她,一臉得意模樣。他不由歎息,伸手替她捋了捋鬢發,“我喜歡你回到陳家的樣子,誰也不怕,老子天下第一。”


    可是他不知道,她的放肆不但是因為身後有了祖父母,更是因為有了他。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舉步維艱時就會想到他,明明是一個頻頻戲謔她的人,她卻把他當做救命稻草,如今想來像一場豪賭,可喜的是她賭贏了,他是真心喜歡她的。


    就這樣,一個仰麵,一個俯視,身邊人來人往都像在世界的另一端。他的兩手緊緊握住她的,靠近一些,近得幾乎聽得見她的鼻息,心底的某處莫名渴望,要不是這裏人潮如織,他就要吻她了。


    清圓還是有點慌,小聲說:“我餓了。”


    餓了是大事,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沈潤很知道在姑娘麵前應當如何盡職盡責。抬眼一顧,“前麵鴻雁樓,我請姑娘吃席。”邊說邊握住她的手,快步帶她過去。


    人愈發多了,這是幽州最繁華的街市,兩側高樓林立,道旁有外邦商戶的駝隊,小鋪子設在駝峰上,各種琳琅的玩意兒,還有美豔的胡姬,在搭起的高台上轉騰起落,把自己轉成一隻陀螺。


    鴻雁樓前攬客的小二,生了滿幽州最利的一雙慧眼,他認得每一位官場上的人物,尤其沈潤這種叱吒風雲的,即便身邊沒有重重班直護衛,也足以令這廝兒像見了親爹一樣熱血沸騰。


    “殿帥……殿帥事忙,今日竟有閑暇上小店來!”那小二上前,簇新的手巾毫不吝嗇地往沈潤的官靴上擦,嘴裏熱鬧地招呼著,“哎呀,殿帥不曾用車馬,瞧瞧,髒了殿帥的金足……快快,小的伺候殿帥和姑娘往樓上雅座。今日天字一號房還空著,昨兒才重新修葺過的,姑娘進去坐坐,正對著底下戲台,開窗就能看見胭脂河的全景。”


    許是因為沈潤身邊從來沒有帶過女伴,那小二不免多看清圓兩眼,視線遇個正著,便訕訕發笑,“姑娘愛喝什麽茶?咱們這裏的鐵觀音最好,給殿帥和姑娘泡上一壺?”


    沈潤不喜歡這種搭訕,尤其是對清圓的,當即寒聲道:“挑最好的上就是了,囉嗦什麽?”


    所以這才是人前的指揮使,一雙冷眼,一身戾氣。紆尊降貴光臨,還要聽你廢話,再敢嚼舌,就把你從樓裏踢出去。


    小二嚇得縮脖,一徑應是,把人往樓上引。


    這鴻雁樓建得壯闊,分上下兩層,大廳中央有木作的巨大樓梯,三五個人並排通行不成問題。


    清圓提著裙裾,跟在沈潤身後上樓,才走了一半,聽見有人叫四妹妹。她抬起眼,見李從心和正倫站在木梯的另一邊,正倫巴結地朝沈潤拱手,“殿帥,正想明日往府上請安,沒想到竟在這裏遇上殿帥了。”


    李從心眼裏隻有清圓,故人重逢,目光裏透出無限的哀傷。那日被退親後他還是不死心,往謝府上去了兩回,都沒有再見到她。老太太隻說讓他另擇佳偶,卻沒有告訴他,四姑娘已經跟了沈潤。好好的,竟去給人做小,實在辱沒了她。如今遇見她,佳人伴在虎狼身側,那種打心底裏泛起的酸澀和苦楚,真如滔滔江河,說也說不盡。


    “是我害了你。”小侯爺這刻的自責是真心實意的,如果他沒有著了沈潤的道,四姑娘就不會退親,更不會去給姓沈的做妾。他恨沈潤,恨謝老太太不顧祖孫之情,但絕不會去恨她。他知道她是被逼無奈,一個小小的庶女,胳膊哪裏擰得過大腿!


    清圓還是那樣知禮且疏淡的樣子,撤步納了個福道:“三公子,我如今過得很好。”


    李從心欲言又止,幾番躊躇,低聲道:“你不必瞞我,我知道……並不好,都怪我。”


    清圓不由蹙眉,這位貴公子多情的毛病又犯了,不住的攬責,仿佛虧欠了她,也是一樁功勳。


    她笑了笑,“三公子,到了如今地步,自責也無用了,我想你不會願意與我重新定親吧?”


    他果然遲疑了,這是不可能的事啊,若她還在謝家,他自然一心求娶,可她現在跟了沈潤……不說這閻王似的人物肯不肯放了她,就算肯,侯府也斷不會答應的了。


    眼看氣氛尷尬,正倫忙道:“四妹妹,你怎麽不回家?祖母天天念著你,眼淚都快流幹了……”


    清圓聽了氣湧如山,“二爺,分明是你們謝家拿我當禮送了人,當真還指望我回去麽?世上哪裏有你們這樣的門戶,親生的骨肉往外推,隻要於你們有益,臉麵也罷,體統也罷,哪裏管他分毫!”


    正倫吃了一頓掛落兒,麵上很不是顏色,但又怵邊上冷眼旁觀的沈潤,不好反駁她。


    清圓撒了氣,到底這事不和正倫有直接關係,便慢慢冷靜下來,問:“老太太果然念著我?”


    正倫忙點頭,“實在是念著四妹妹的,這兩日一則為老爺,二則為你……”


    “那府裏怎麽不派車來接我?”她涼聲道,“恐怕本就預備白扔了這個孫女吧,否則那日老太太怎麽把我丟在指揮使府上,自己獨個兒回去了?”


    正倫習慣了那個做小伏低的四丫頭,如今見她咄咄逼人,驚訝之餘也有些氣惱了,慍聲道:“四妹妹,別得理不饒人……”


    沈潤卻一哂,“謝二爺,如今她可不是貴府裏的四姑娘了,既求我辦事,把人送到我府上,我少不得要為她主張。姑娘仍舊做回陳家大姑娘,橫豎你們謝府隻給她吃了半年的飯,她拿這半年保謝節使無虞,總算對得起謝家上下了。”


    正倫被他說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勉強道:“殿帥,骨肉至親,哪裏說斷就能斷……”


    “怎麽不能?我麾下禁軍還沒往關外調遣呢,謝節使的生死懸於一線,我說能,便是能。”他言罷,複冷冷一笑道,“差點忘了,二爺回去,替我帶句話給你家老太君,本帥正缺一位當家主母,沒想到老太君就把姑娘丟出了府。本帥要多謝老太君,沒有她的成全,本帥哪裏去尋這麽好的夫人!”


    此話一出,正倫和李從心都呆住了,沈潤明明要和穆家定親了,中途正頭夫人怎麽換人了?一種巨大的惆悵從四麵八方湧來,一時說不清,是因錯過了清圓這個人而遺憾,還是因錯過了她,反倒使她有了大出息而遺憾。


    沈潤覺得不必再讓她麵對這些不快了,牽了她的手道:“姑娘,上頭的席麵應當已經布好了,你不是說餓了麽,還在這裏耽擱什麽?”


    清圓沒有多言,微微向他們頷首,便轉身隨沈潤往樓上去。悶在心裏幾天的話終於對著謝家人說了出來,且又有他撐了一回腰,痛快是極痛快的,但痛快過後回過神來,咦了聲道:“我還沒答應你的提親呢,你怎麽胡亂宣揚?”


    沈潤笑出了歲月靜好的美態,“你不覺得做了我的夫人,才是對他們最有力的報複麽?”


    這話很是啊,她托著腮思量,看了他一眼,看完了歎著氣搖頭。


    他心裏忐忑,笑道:“姑娘,怎麽了?是我不夠讓你揚眉吐氣,還是我今日表現不好,帶你聘的貓你不滿意?”


    清圓又歎了口氣,“我在想,我雖回到了陳家,但要是沒了殿帥的庇佑,他們會不會再把我搶回謝家?”


    沈潤神情高深,“你說呢?”


    “可是我又不想這麽輕易答應你,到底我那夜的氣還沒消。”她百無聊賴地蘸了杯裏的水,慢慢在桌麵上畫他的臉,兩隻細長的眼睛,一個高挺的鼻子,畫完了訝然,竟像個狐狸。


    往往不平,都可以通過美色來相誘。他坐過去一些,學她的樣子撐住了半邊臉頰,眼波遞送間越靠越近,“姑娘要如何才能消氣呢?”


    清圓的耳根子火燒一樣燙起來,疑心他是不是打算獻身了?其實十五歲的姑娘不是什麽都不懂,隻是因為規矩體統,諱莫如深罷了。


    看看他的模樣,眼角含春,哪裏有半點指揮使的樣子!她把椅子拖開一些,結結巴巴道:“你想……想幹什麽?這裏人來人往,眾目睽睽……”


    “你要喊麽?鬧起來對你不利,我大不了娶你,正中我下懷。”


    清圓怒目相向,一口氣泄了大半。


    “那天夜裏,姑娘可不是這樣的……”他悵然說著,手指卻爬上她的唇角,在她唇上輕柔撫觸,“我欠姑娘的,今夜還給你好了,姑娘愛摸哪裏便摸哪裏……然後我再容你抱一抱。”


    清圓腦子有點發懵,但虧本買賣不用細想就能察覺不對勁,“你這是補償我,還是存心占我便宜?”


    他撫得興濃,感慨真是唇如蜜,眼如鉤,單是那點撫觸,就已經叫人欲罷不能。


    眼看自己要吃虧,眼看這指腹越撫越纏綿,清圓負氣,一口咬住了他的指頭。


    他起先一驚,驚過之後眼底浮起粼粼水色來,笑道:“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與姑娘成親了,姑娘如此聰慧,將來必很……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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