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都是她吃虧, 女孩子在這上頭,總不及男人來得占優勢。


    他愛說些模棱兩可的葷話, 清圓臉皮薄,也不好和他過多理論。咬在唇間的手指還有一段茶香,她訕訕張了嘴, 移開牙道:“好了, 菜都上齊了,吃飯吧。”


    沈潤收回手,皮肉上還有隱約的兩排牙印, 他仔細看了眼,“姑娘的牙口很好。”


    清圓訕訕的,“咬疼你了?”


    他說沒有,脈脈看著她道:“我喜歡姑娘留在我身上的印記, 日後, 也希望姑娘喜歡我留在你身上的東西。”


    清圓到底還是閨閣裏的姑娘, 並不理解他的一語雙關, 隻是疑惑地看著他。他揚眉笑了笑, 替她布置碗碟, 複斟了一杯櫻桃酒,囑咐她可以略飲兩口。


    “你先前, 可看清李從心其人了?”他垂著眼布菜,一麵道,“若說小侯爺超脫,其實未必, 他對你的情,不過略比其他姑娘多了一些,也隻多了一些而已,不足以讓他不顧一切娶你為妻。我早前滿以為他會是一個很好的對手,如今看來,勝他毫無意義。”


    這是勝利者站在製高點的姿態,清圓道:“情是經不得試探的,糊塗著過,才能過得好。”


    沈潤沉默下來,知道她雖點到即止,心裏還在因前幾日的傷心介懷。探過手來,輕觸了觸她的手背,“我往後再也不會騙你了。”


    清圓聽他這樣下保,沒有油滑的說辭,隻要他說,她就信了。她點了點頭,“看在你長得好看的份上,我再信你一回。”


    沈潤是頭一回聽她誇他,這一誇了不得,他頓時有些飄了,“沒想到長得好看還有這樣的便利!也是的,沒錢了可以去搶,長得不好看,隻有去投胎了。”


    她失笑,“你究竟是官員還是盜匪?沒錢了為什麽不去掙,卻要去搶?”


    沈潤親疏分得很清楚,這是將來要當她夫人的女人,在她麵前也不需過多隱瞞,橫豎得來的錢都要靠她打點,想瞞也瞞不住的。便道:“這個法子來錢最快,當初謝家請我赴宴,那十幾個大酒甕子,不就是因此而來嘛。我的搶,從來不是明搶,我要他們求著我收,我若不收,他們反倒提心吊膽。所以這搶,也不可謂搶,充其量是與人方便罷了。”說罷悠閑地抿了口酒,“對了,我明日讓人送六萬兩銀子過陳府,你好好收著,給你添妝奩用。”


    清圓吃了一驚,“六萬兩?怎麽那麽多銀子?”


    他笑起來,“看謝家那樣子,是不打算在你身上花一個子兒了,我得早早替你預備起來,好讓你十裏紅妝,風光出閣。那六萬銀子,一萬兩是他們先頭的孝敬,剩下五萬兩是扈夫人給的封口錢,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也不虧。我想著,陳家教養你一場,到了臨了,不能再動他們壓箱底的錢了。你自己瞧著,酌情貼補祖父祖母一些,別寒了他們的心。”


    他一遞一聲,全是家常的溫暖,清圓從來不知道,這個官場上喊打喊殺的人,會這樣熨帖慰心。


    她低下頭,無措地撥了撥麵前小碟裏的菜,“祖母昨兒和我說了,妝奩他們早有預備……”


    他暗笑,姑娘麵上拿喬,其實心裏早就答應嫁給他了。


    在來陳家之前,他看著那些裝了車的小定禮,心頭還有些打鼓,唯恐她真的生氣,真的不願意理他。可是登了陳家門,見了她,那種不安反倒不見了。她就在那裏,不送不迎,即便揚言要把他打出去,他也覺得彼此間的緣分斬不斷。


    他放下筷子道:“他們有預備,是他們的心意,咱們給梯己,是咱們的孝道。”


    她輕輕噯了聲,“我曉得了。”


    就是那聲曉得了,溫暖柔順,著實叫他心念一動。


    一個將娶,一個將嫁,兩個人坐在一起,便有綿綿的暗潮湧動。他現在的心境,她未必能體會,早年沈家遭難,父親屈死後,門庭和血親都凋零了,錢財再萬能,買不來親情,他要想重振家業,在感情的寄托上,隻有靠將來的夫人。清圓同他一樣悲哀,但總算還有疼愛她的祖父和祖母,這麽一來他夫人也有了,長輩也有了,竟是一筆大賺的買賣,越想越有奔頭。


    所以不必一再追問她肯不肯嫁,他斟酌了下道:“石堡城的戰事一平定,我就請期把日子定下來。這程子你好好準備,缺什麽短什麽隻管打發人傳話。還有指揮使府,我不能親自料理的地方,要勞煩姑娘拿主意,一切以你歡喜為主,橫豎我是不打緊的。”


    這麽的,真像要過日子的模樣了。清圓忽然覺得鼻子發酸,怕他看見,低頭悄悄掖去了淚。


    他什麽都沒說,探手緊緊握了她的手,這濁世紛亂,有這一握,便什麽都足了。


    從鴻雁樓裏出來,他領她順著胭脂河遊玩,拉她到胡人的攤子前,盡挑那些奇怪的東西給她戴上。雲芽姑娘花容月貌,怎麽折騰都是美的,最後搬出天竺的首飾,一頭連著耳朵,一頭粘在鼻子上,他嗤地一聲笑出來,“怎麽像隻牛!”


    這東西原本是天竺女子的鼻環,不過中原的人不興這種打扮,便將鼻環改成了精巧的貼片。清圓氣惱,摘下來強行給他戴上,戴完了也撫掌大笑,“你還不是一樣,像個牛魔王。”


    若是殿前司的班直看見他們的指揮使被人打扮成這樣,不知作何感想,可能沈指揮使會威嚴掃地,足夠他們笑上一年半載的了。


    兩個人在繁華的街頭笑鬧,遠處觀望了半晌的李從心和正倫不免長歎。


    李從心道:“四妹妹和沈潤在一起,是當真高興麽?我從沒見過她這樣,她往常和我總是端著,我叫她一聲四妹妹,她就回敬我一聲三公子。”


    正倫對他的惆悵半分也同情不起來,作為朋友,甚至有些很鐵不成鋼。不過轉念想想,他們不成,才有了謝家脫困的機會,沈潤無論如何還是幫了老爺一把。隻是可惜了,老太太因小失大,中了沈潤的圈套,就這麽把四丫頭推出去了。終究是沈潤老奸巨猾,要是沒有穆府尹家做幌子,老太太斷不會失算,隻要把人緊緊攥在掌心裏,這頭親事不就結定了麽。


    他拍了拍李從心的肩,“命裏無時莫強求,世上好姑娘多了,再找一個就是了。”


    李從心落寞地搖頭,清圓是縱貫整個春夏全部的向往。姑娘在春日宴上,舉著團扇遮擋陽光的模樣,還有扇底那張皎然的臉,到現在都深深印在他心上。


    正倫沒空陪他多愁善感,一心惦念著趕緊回去,向老太太通稟這個消息。


    “我就不陪你了,眼下有要事待辦。”說罷便分道揚鑣,快馬加鞭趕回了謝府。


    府門前的小廝迎上來,垂袖向內傳話:“二爺回來了。”他徑直進了垂花門,往老太太上房去。


    因老爺的事懸而未決,闔家這幾天都是愁雲慘淡,縱是飯桌上也沒人說話,紛紛低著頭,隻管自己碗裏的米飯。正倫快步進去,腳步聲過大,驚擾了花廳裏用飯的人。老太太不悅,抬起眼道:“怎麽一點規矩也沒有,慌裏慌張,成什麽體統!”


    正倫道:“祖母這會子就別管什麽規矩體統了,孫兒才剛和淳之在外頭,半道上遇見了兩個人,祖母猜是誰?”


    老太太一臉不耐煩,“你隻管說就是了,哪個有心思同你猜謎!”


    正倫呼了口氣,高聲道:“是四妹妹和沈潤!他們也上鴻雁樓吃席,兩個人手牽著手,別提多親熱。”


    老太太有些吃驚,邊上同席的人也都紛紛放下了筷子。扈夫人哂笑道:“看來咱們四姑娘在沈指揮使跟前很得寵啊。”


    清如撇了撇嘴,“瞧她心氣兒那麽高,到最後還不是給人做小。”


    老太太蹙眉,“你是姑娘家,開口閉口小不小的,叫人聽著好聽來著?”


    清和因不滿老太太的做法,如今又聽清如這麽說,涼涼瞥了她一眼道:“二妹妹,四妹妹是為了咱們家,才落得這樣田地,你嘴上也積些德吧,不修今生,修修來世。”


    清如破了身子,本來就心虛,如今愈發乖僻,半分也說不得,動輒哭天抹淚,說一家子骨肉都瞧不起她。這回正拍了筷子要發作,正倫搶先道:“她哪裏給人做小了,沈潤親口說的,要聘她做當家娘子!祖母,咱們全被沈潤騙了,他和穆家定親不過是個幌子,府裏張羅的那些,全是給四妹妹預備的。祖母還不知道,陳家兩個老的往幽州來了,四妹妹這會兒回了陳家,隻待指揮使府下了定就過門,當她的指揮使夫人去了。”


    一家老小這回徹底驚呆了,老太太愣了半天,捧著腦袋長嚎:“天爺,可坑死人了!”


    在謝家人看來,怎麽不是個深不見底的大坑?四丫頭回了陳家,將來從陳家出門,那謝家橫是成了全幽州的笑柄,叫人說起來連姑娘都瞧不上他們,謝家看來是不成氣候了。老太太大作頭疼起來,事辦砸了,總少不得一個“早知如此”。怪隻怪沈潤太奸詐,自己活了這把年紀,竟被這二十幾歲的後生算計了,實在不甘得很。


    一個天大的寶貝,就這麽拱手讓人了,連蔣氏和裴氏也遺憾不已。蔣氏道:“多可惜的,我就說這事辦得太急了。幽州的貴人圈子可不大,將來新晉的指揮使夫人必定引得眾人巴結,到時候可怎麽好,咱們這家子的臉,豈不要放到□□裏去!”


    話雖糙得很,但理卻不糙,正倫道:“二嬸子說得很是,我今兒見了心裏也發虛,倘或四妹妹幹脆做了小,倒也不管那許多了……”


    清和直皺眉,“二哥哥這話叫人聽了不是滋味兒,四妹妹好歹是咱們家的骨肉,怎麽不盼著她好,竟盼她做妾!”


    正倫支吾,明氏忙道:“大妹妹,你二哥哥不是這個意思,眼下不是……處境尷尬了嘛。”


    清如哼笑一聲,“我看二哥哥未必說錯了,她要是真做了妾,就沒了這會子的難處了。她原就是庶出,做正頭夫人可不是抬舉到天上去了。”


    清和大覺驚訝,這位妹妹受了那樣的教訓還不夠,嘴裏照舊不鹽不醬的,便起身道:“二妹妹這話是什麽意思?我也是庶出,偏開國伯長子也聘了我。”


    清如立起兩個眼睛來,厲聲道:“大姐姐別往自己身上攬,我多早晚說你來著?再者我又沒捏造,本就是庶出,我還冤枉了誰不成?”


    清和最恨她拿嫡庶說事,又因嘴笨說不過她,氣得人也打顫起來。蔣氏慣會上眼藥,掖著手瞎摻合,“二姑娘有氣也不必往大姑娘身上撒,她好好的女孩兒,哪裏知道你的委屈……”


    扈夫人終於聽不下去了,拍案對蔣氏道:“二太太,你們家自己的汙糟事兒,可理明白沒有?我聽說元哥兒得罪了幽州最大的鹽商,把人家養在外頭的人招惹了,人家正滿世界要砍他的腿呢。自己家裏一團糟,我們家的事兒,竟不勞你費心了。”


    所以真真是一家子爛賬,有時候老太太自己冷眼看,也覺得實在看不下去,心力交瘁之餘大呼:“祖宗們,且消停會子吧!”


    白氏在邊上搖頭,“家要敗,出妖怪。”


    老太太亦不去管她們了,自己挪到隔壁去,走時瞧了清和一眼,“大丫頭,你跟我來。”


    清和本想回去的,老太太既叫了,推脫不得,隻得跟著挪過去。


    花廳裏的聲音漸次也小了,想是人都散了吧,老太太讓她坐,歎著氣道:“家裏的事兒,你也瞧見了,如今這樣局麵,全是我的錯,是我糊塗了。當時隻為救你父親,沈潤又一口咬定要你四妹妹出麵,我還能怎麽樣呢,實在是逼得沒法兒……你瞧,你和你四妹妹親厚,這闔家上下唯有你的話,她還能聽幾句。明兒你往陳家去一趟,竟是勸勸她,要是能勸得她回來,那是最好……”


    清和一向俯首帖耳,但自打定了出嫁的日子,便不像以前那樣畏縮了,心裏有話,也敢於和老太太直言。


    “祖母想,四妹妹還會願意回來麽?”她冷著臉道,“她在陳家長到十四歲,陳家對她怎麽樣,她自己心裏知道。照說咱們是她的至親,可咱們……對不起她。如今沈指揮使要聘她做正頭夫人,咱們這會兒去認她,怕她心裏誤會咱們。再說讓我去……我也沒這個臉,登他陳家的門。”


    老太太臉色愈發陰沉,望著案頭上那架博山爐,望得眼睛發酸,半晌道:“也不怕她誤會,就是瞧著她攀了好親事,為你父親和幾個哥哥打算。好孩子,我是沒臉去見她了,總要你出麵跑一趟才好。四丫頭是聰明人,她往後既要封誥,叫人說她寧要養恩不要生恩,攀得高官之主就不認親爹了,總不好。”


    清和聽罷了,真被這論調堵得說不出話來。這刻倒也明白了清圓當時的處境和心情,自己因有親娘護著,擋去了多少風雨,清圓是獨個兒,這半年來經曆的種種,是不是早叫她惡心得嘔出幾盆血來了。


    老太太見她不說話,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大丫頭,你是要出閣的人了,在這家也待不到幾時,可你娘還要在謝家門裏過下去的。謝家好,總是大家都好,你就是到了婆家,娘家榮耀,他們也不敢低看你。眼下是叫你們姊妹好好說一回話,不為難的,你替祖母勸回了四丫頭,將來你的妝奩,祖母大大給你預備,管叫你體麵就是了,啊?”


    清和聽到後來,心也木了,並不為所謂的妝奩,隻為她母親。老太太真是善於拿捏人啊,軟刀子抵在脖子上,雖不要命,也叫你流血。


    後來從老太太跟前辭出來,新雨慘然看著她問:“姑娘,咱們明兒真去麽?”


    清和重重歎息:“叫我拿什麽臉去!”說罷哭出來,“我竟是上輩子造了什麽孽,生在這樣狗屁不通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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