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則在廳房裏搓著手來回踱步, 一忽兒往外頭探看, 一忽兒瞧清和, “大妹妹, 你說四妹妹會不會見咱們?”


    清和臉上木木的,連眼神都是木的, 涼聲道:“見不見我可說不準,倘或不見, 也有她不見的道理,橫豎咱們怨不上人家。”


    上回老太太和太太帶著人來大鬧婚宴, 原以為攥著戶籍冊子就是最好的把柄,誰知一道聖旨下來,當眾打了謝家的臉。如今謝家在幽州可說是人人茶餘飯後的笑柄,京畿一帶名門望族多了, 哪一家沒點瑣碎,但絕沒有一家像謝家這麽尊嚴掃地的。


    細說說這一家子,今年也不知是怎麽了, 出了那麽多的事,樁樁都是要人命的,老爺如何能不病倒!官途不順是一宗, 更要緊一宗是清如, 也不知太太是怎麽同他說的,反正老爺聽後在上房捶胸頓足, 高呼家門不幸, 想必裏頭不乏太太的加油添醋, 老爺信了她,才任由老太太帶著人上沈家鬧去的。隻是沒曾想,連聖人都出手幹預,謝家這回是一敗塗地,敗得再也抬不起頭來。老爺畢竟要支撐門庭的,自覺羞於見人,又氣又惱兩下裏夾攻,便一病不起了。


    其實這時候偏又惦記四丫頭,倒叫人有些摸不著頭腦。老太太發了話,讓她和正則一道跑一趟,似乎仍是存著求和的意思。可是老爺不記恨清圓麽?太太嘴裏哪會有好話,八成一口咬定清圓害了清如,萬一清圓回去,老爺對她不利怎麽辦?


    清和心裏惴惴的,熬到二月裏自己就要出門子,但願在這之前風平浪靜。起先她是不願意來,老太太說到最後長歎,“讓你老爺解了這個心結,興許慢慢就好起來了。你瞧瞧眼下光景,萬一老爺有個三長兩短,不單咱們一家子天要塌,就連你,怕是也要受牽連。”話說得很明白了,倘或老爺伸腿死了,她就得守三年孝,還指著出閣嫁人?所以她隻好厚著臉皮再跑這一回,終究還是私心作祟。


    正則呢,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本來就和四丫頭不對付,又因清如的事紅眉毛綠眼睛的,見了清圓也尷尬。可又沒法子,老太太沒臉來,太太更是不可能來,闔家除了他和清和再沒旁人了,他是趕鴨子上架,不來也得來。


    這頭正油煎似的難熬,那頭廊下傳來腳步聲,先是幾個婆子侍女打頭陣,後來便見清圓露了麵。她現在是節度使夫人了,誥命也同家裏老太太、太太一樣,聖人恩旨封了郡夫人,看這通身的氣派,倒確實和以前那個笑嘻嘻的女孩不一樣了。


    好在她不甩派頭,見了他們倒還是客客氣氣的,牽袖請他們坐,“這麽晚了,二位怎麽想起上我這裏來串門子?”


    唉,眼下是連大哥哥大姐姐也不叫了,籠統地稱作“二位”,可見是有心和謝家劃清界限。


    清和悵然看了正則一眼,“大哥哥說罷。”


    正則頂在杠頭上沒轍,硬著頭皮叫了聲四妹妹,“咱們到底是至親手足,縱是先頭有不快,你大人有大量,便不要放在心上了。老太太上了年紀,難免聽小人挑唆做出糊塗事來,回去後悔得不知怎麽才好……”嘴裏說著,發現清圓臉上淡漠得很,便知道這樣淺表的說合並不能讓她對那個家有任何改觀。越性兒不兜圈子了,直直道,“四妹妹,實話同你說了吧,老爺病了,病得不輕,昨兒夜裏譫語連連,把老太太嚇壞了。老爺犯迷糊的時候還在叫著四丫頭,可見父親心裏是記掛你的。咱們這回是為了父親的心願,明知你不喜歡也得來這一遭,但願四妹妹能瞧著血脈相連的份上,回去看看老爺。”


    “回去?”清圓笑了笑,那雙烏黑的眼睛望向正則,“謝府闔家上下,恐怕都恨我恨得牙根兒癢癢,我要是回去,怕是會被生吞活剝了的。”


    正則窒了窒,“四妹妹別說這話,一家子骨肉,哪裏來什麽深仇大恨!如今你又封了誥命夫人,誰敢對你不恭,朝廷一道旨意下來,哪個也吃罪不起,你怕什麽?”


    可惜清圓依舊搖頭,“我同謝家再也沒有瓜葛了,沒首沒尾的,白送上門去受人輕賤,實在沒有必要。”


    清和沉默半晌,終於還是開了口,“四妹妹,有些話不說不透。老爺想見你,你避而不見,父女之間多少誤會在裏頭,不揭開了,誰也鬧不清。老太太固然糊塗,你這次回去不是衝著她,大可不去理會她。隻去見一見老爺吧,他想是有話和你說。我又要閑扯那些沒用的了,什麽骨肉親情,老生常談的話……你如今確實和謝家沒有關係,滿幽州的人都知道。回去瞧一瞧,隻當是發了善心,對將死之人的一點善念吧。”


    清圓聽她這麽說,心頭一片慘痛。以前她沒有想過生死的事,隻覺離得太遠了,也許隔上十年八年才會觸及,沒想到忽然就砸在眼前,讓她措手不及。


    清和見她臉上有動容之色,忙又添了一句,“你自小沒了母親,如今父親也危在旦夕,倘或他也走了,你可真成了沒有來處的人了,妹妹!”


    這話說得很是,草木有根,水有源頭,人亦有來處,即便她再不情願,謝紓就是她的來處,這點無論如何無法否認。她曾經也希望他像尋常的父親一樣,對她有拳拳愛心,她本來是個念舊的人啊,那時他從關外回橫塘,老太太設宴讓父女同席,他給她舀了兩勺白龍臛,讓她惦記到今兒。


    “四妹妹……”正則看著她,心裏七上八下,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了,若她還是不答應,又能怎麽樣!


    清和眼巴巴地,“這會子家裏因老爺的病,都快散了攤子了,你別怕有人對你不利……”一頭說,一頭瞥了正則一眼,“縱是有人存這個心,大哥哥也不能答應,哥哥你說呀!”


    正則忙不迭道是,這件事上他看得很清,謝家已經到了這步田地了,再鬧下去必定獲罪滿門。這家裏頭可不光有太太和清如,還有他的妻妾兒女,要這些人全為母親和妹妹的莽撞陪葬,他是萬萬不會認同的。


    清圓抻了抻衣角,並沒有立時答應,“容我再想想,今兒時候不早了,你們先回去吧。”


    她不像之前那樣決絕了,至少是個好兆頭。正則同清和交換了下眼色,說好,“咱們在家候著四妹妹。”


    清圓吩咐傅嬤嬤:“替我送送大爺和大姑娘。”


    傅嬤嬤道是,上前比了比手,兄妹兩個方才猶豫著去了。


    他們走後,清圓一直沒有說話,默默回了臥房,默默坐在床上發呆。抱弦收拾了妝匣,看她還在那裏坐著,便上前叫了聲姑娘,“你心裏是怎麽想的,便怎麽做吧。要是姑爺在,必定也是這句話,一切以姑娘喜歡為主,不必勉強自己。”


    清圓歪在枕上點了點頭,“回去是盡父女之情,雖說這份情本就沒有多少。不回去旁人也不好說嘴,我如今是沈家的人了,聖旨上替我和謝家劃清了界限,誰敢置喙!”


    抱弦笑了笑,“那你在為難什麽呢?”


    清圓撐著臉道:“我心裏記掛春台和陶嬤嬤,不知她們怎麽樣了,大約又被打發去做粗使了吧!還有大姐姐的話,老爺隻聽太太的一麵之詞,恐怕對我成見頗深,如果真有個閃失,我豈不被人記恨到死?”


    “姑娘是打算回去了吧?”抱弦道,“也好,回去看扈氏怎麽樣,姑娘的那盒子妝奩,好歹讓她吐出來。”


    清圓失笑,原來小肚雞腸的不止她一個,抱弦還在記掛那盒首飾,她卻記掛著扈夫人。那些陳年舊賬翻出來未必有用,但可以讓她活得不那麽舒心,人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


    那廂謝家不免要盼著,既然話沒說絕,興許人還是會回來的。


    清和冷眼旁觀著,如今是一人一個心思,老太太除了發話讓她和正則出麵,後來就再沒了動靜。扈夫人顯然不願意清圓回來,心裏煩躁,手裏念珠數得飛快,也不知在計較什麽。家裏的媳婦們呢,個個都伸長了脖子瞧著門上,正則三兄弟雖在武舉中出仕,但品階都不高,軍中任校尉罷了。倘或老爺出了差池,連扶植的人都沒有,將來官兒肯定做不大。還是東府的蔣氏乖滑,悄悄攀著四姑娘不曾放手,她那兩個不長進的兒子倒進了殿前司。看吧,連武舉都不必參加,人家就給謀了好前程,他們哥兒三個讀書習武這些年,竟還不比那些成日間鬥雞走狗的實惠。


    說來說去怨老太太和太太,是她們不容人,把回來的姑娘重又推了出去。如今隻求四姑娘不念舊惡,萬一老爺有個好歹,將來還願意幫襯一把。


    “打發人到巷口瞧著,隻要見了車轎,即刻進來回稟。”邱氏指派罷了下人,回頭見扈夫人蹙了蹙眉,也不去管她,兀自照著她的心思說話,對老太太道,“祖母,這回四姑娘要是回來,咱們就以禮待人家吧!四姑娘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隻要說些好話,她也不是不好通融的。”


    一旁的清如別過臉去,嗤地一聲,“巴結頭兒!”


    邱氏回身瞧著她,本想好好呲打她兩句,因忌諱長輩跟前不好放肆,便哂笑道:“二姑娘怎麽還在這兒呢?這場麵上,你還是回避為宜吧!”


    正說著,忽然聽見門上通傳,說四姑奶奶回來了。上房候著的人頓時精神一震,忙站了起來。


    不過她成了指揮使夫人,再不像以前那樣,帶個丫頭,搖著團扇就來了。眼下是人還未到,排場先至,沈府上戍衛的班直在垂花門外釘子式的站著,垂花門內是女眷的世界,外男不好輕易入內,但單這氣勢,也足以震懾謝家人,叫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了。


    今時不同往日,謝老太太大有興歎之感,站在門前看著那個頂小的孫女往上房來,一身妝花錦衣,披了件羽緞鑲狐毛的鬥篷,忽然覺得有些不認得了。其實再見是很尷尬,畢竟她成親那日,自己還去鬧過,所以見了麵也訕訕的,想著該怎麽開口才好。


    還是清圓先見了禮,撤步納福,叫了聲老太君。


    謝老太太怔了怔,果真她是不願意再相認了,猛聽見她管自己叫老太君,不由一陣惆悵。


    氣氛再想像從前一樣,那是不能夠了,幾個媳婦迎上來,熱絡地上來支應,“天兒冷,快進來暖和暖和吧。”


    清圓臉上帶著笑,可是笑容疏離,隻說不必忙,“我是來探望節使的,家裏事多,瞧了一眼就要走的。”


    聽他管老爺叫官稱,大家都訕訕的。清和忙上來攜了她,對老太太道:“祖母,我送四妹妹去瞧父親吧,祖母有什麽話,回頭再說不遲。”


    謝老太太悵然點頭,到底啟了啟唇道:“四丫頭,你今兒能來,我們闔家都欣慰。早前祖母有做得過的地方,望你別往心裏去,終是……”說著頓下來,再沒說下去,長長歎了口氣,對清和道,“你帶你四妹妹過去吧。”


    清圓隨清和一道入了園子,清和邊走邊道:“老爺病後挪到以前的書齋修養,看那模樣不想與人往來了似的,如今每日隻留兩個小廝並兩個婆子伺候著。”


    清圓心裏明白,官場上闖蕩了二十年,到頭來名聲盡毀,再細想前塵,大概覺得事事都不值當了。


    “你回頭見了老爺,也開導兩句吧。”清和在她手上輕輕一握,低聲道,“家裏發生那些倒灶事時,老爺人在關外。雖說就算他在,也未見得好多少,但總要念一個不知者不罪。”


    清圓微點了點頭,“你放心,我既然來了,自有我的道理。”一麵又道,“聽說姐夫官拜集英殿修撰,我還沒來得及恭喜你呢。”


    清和赧然笑,“總是看著他的出身,畢竟是公府出來的,祖上還有恩蔭,出仕就賞了正六品。”


    清圓笑道:“這樣很好,我如今有了著落,也盼著姐姐能好。二月說話兒就到,一切都預備停當了吧?”


    清和道:“不過是我們母女自己張羅,老太太那頭再添些,麵上過得去就成了。”一頭說著,一頭引清圓進了老爺的清溪齋。


    眼下正值隆冬,萬物蕭條,院子裏的石榴樹落光了葉子,枝頭卻還懸著幾隻幹癟的果子。書房簷下掛著一架空鳥籠,早前養的鳥兒大約是死了,空空的籠子還在那裏,看上去讓人有些心酸。


    清和先進屋子,到床前叫了聲父親,“您瞧瞧,誰來看您了?”


    清圓是頭一回看見躺在床上的老爺,謝紓縱橫沙場多年,凜凜武將到了這個時候,頗有英雄末路的悲涼。聽見清和叫他,方才睜開眼望過去,看到清圓便五味雜陳起來,歎息著叫了聲四丫頭。


    清和退到檻外,容他們說話,清圓在床前的杌子上坐了下來,對待病勢沉屙的人,語調便放得和軟了些,“您可好些了?”


    謝紓頷首,“比昨兒略好些……”然後父女竟相對無話,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勒住了嗓子,一切不知從何說起。


    幹幹對坐了半晌,清圓站起身道:“我既來見過了節使,也算盡了心意了,節使保重身子吧,待開了春,慢慢就會好起來的。”


    謝紓聽她這樣稱呼自己,眼裏湧起失望來,轉念想想,一道聖旨徹底割斷了她和謝家的關聯,她拿官稱來稱呼自己,似乎也沒什麽不對。


    但終歸血脈相連,生生砍斷了怎麽能不叫人遺憾呢。他仰在枕上沒有說話,抬手摘了脖子上懸掛的東西,向她遞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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