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闞也說不上到底是怎麽了!逼著灌嬰趕車往西,在快到正午時分,抵達中陽裏。


    一路上,心撲通通的跳,身上好像長了跳蚤似地,坐立不安。


    灌嬰很奇怪,不停的打量他,但是卻始終沒有詢問劉闞。


    至於程邈,更是不會詢問。


    隸奴的身份也限定了程邈的許多行為,可能他會感到奇怪,不過不管怎樣,劉闞是主人,他是奴仆。


    主人家在想什麽事情,他不能問,不能管,再說了,他也沒這個興趣。


    坐在車廂裏,捧著一卷木簡,寫寫畫畫,不知在想什麽。


    中陽裏是一個小村莊,加起來不過十幾戶人家,人口不會超過一百。


    地廣人稀,加之秦朝推廣田律,允許買賣田地,所以大多數人家都是人手一塊田地。


    劉家在中陽裏很有名!也難怪,出了劉邦這麽一個極品,又怎可能沒有名氣呢?劉闞沒有出麵,而是讓程邈出麵打聽了一下,很快就知道了劉家田地的位置。


    依山傍水,坐落在一個山丘上。


    劉湍不待見劉邦的事情,是人所皆知,所以劉邦隻分到了一塊並不算太大,約兩三頃土地的瘠田。


    就位於山丘腳下那片梅子林的旁邊,很好辨認。


    正午時,人們都在勞作。


    秋季是豐收的季節,今年風調雨順,是個好年景。


    不過由於百越戰事拉開了序幕,各郡的賦稅也隨之調整,算一算,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


    程邈看著馬車,劉闞和灌嬰登上了山丘。


    隔著梅子林眺望去,隻見一個單薄瘦削的身影,正在田間勞作。


    雖然看不太清楚,可是劉闞卻一眼認出,那就是呂雉。


    即便是在勞作的時候,依舊倔強的挺直腰板。


    那印刻在骨子裏的好強,不管環境是怎麽改變,始終都不會有所磨滅。


    不知為何,劉闞的鼻子發酸。


    “阿闞兄弟,你在看什麽?”灌嬰在一旁低聲的詢問,可是劉闞卻沒有回答。


    遠處,一個中年婦人跑了過來,身邊還跟著一個約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兒,跑到呂雉跟前,似是嗬斥般的說了些什麽。


    呂雉點點頭,倒也沒有回嘴,轉過身繼續彎腰幹活。


    中年婦人拉著那小男孩兒心滿意足的走了。


    劉闞在山丘上,卻禁不住握緊了拳頭……“阿闞兄弟,那女的你認識嗎?”劉闞點了點頭,呼的轉過身去……已經過去了的事情,還留戀個什麽?自己不是劉闞,她也不再是當年的呂雉。


    逝者如斯,有些事情過去了之後,就再也無法挽回了,不是嗎?幾乎是在同時,田地裏正忙碌的呂雉,似乎感覺到了什麽。


    驀地轉過身,朝山丘上看去。


    隻看見一個雄壯魁梧的漢子,立於山丘之上。


    不過很陌生,從沒有見過這個人。


    心中那一刹那間閃過的悸動,在突然間也消失不見了。


    仿佛自嘲般的一笑,呂雉搖了搖頭,又轉過身去。


    而山丘上,灌嬰猶自莫名其妙的撓著頭。


    “灌嬰,走了!”劉闞有氣無力的在山腰上叫了一聲,灌嬰搖搖頭,跟著劉闞走下了山丘。


    拉車的馬兒,似乎是被劉闞的情緒所感染,有氣無力的拉著車,一步一搖晃的行進著。


    劉闞也懶得和灌嬰扯淡了,鑽進了車廂裏。


    程邈樂嗬嗬的捧著一卷木簡出來,坐在了灌嬰的身旁。


    “老程,阿闞兄弟這是怎麽了?”程邈扭頭看了一眼,“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這是《詩經-周南》的第一篇。


    劉闞在車廂裏聽得清楚,兩手捂住耳朵,心裏把那程邈罵的狗血淋頭。


    隻可惜,灌嬰卻沒有明白,仍在追問:“老程,你剛才唱的是什麽意思?說明白些嘛。”


    程邈笑嗬嗬的說:“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夠了!”劉闞終於忍不住,冒出頭來,“老程,我要休息……拜托你能不能閉嘴,唱的難聽死了。”


    “小人不唱了,小人不唱了!”程邈聞聽,立刻閉上了嘴巴。


    捧著他那木簡,虛空比劃著什麽,好像畫符咒一樣。


    灌嬰歎了口氣,突然間高聲歌唱道:“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劉闞在車廂中,鬱悶的有種想要吐血的衝動。


    *馬車在官道上轉向,一路北行。


    隨著顛簸,劉闞漸漸的湧起了一陣困意,靠在車廂上,不知不覺的就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前世的記憶,今世的經曆,混在了一起,溶於一片血與火交織在一起的古怪世界當中。


    熊熊的烈焰中,巍峨的宮殿轟然倒塌。


    噴濺的鮮血,一具具屍體橫七豎八的倒在蒼茫大地上,鮮血匯聚成了河流,滾滾流淌。


    一個雄壯的身影,拔劍自刎……狼豺的呼叫聲,回響在蒼穹。


    劉闞驀地掙開了眼睛,翻身坐了起來。


    衣服,已經被汗水打濕,心跳也快的出奇。


    咽了口唾沫,他遲疑著站起身來,挑開車簾。


    天已經黑了,馬車就停在路旁。


    兩匹拉車的馬兒,悠閑的在一旁啃噬青草,不遠處灌嬰和程邈已經點上了篝火,烤炙鮮嫩的肉條。


    劉闞跳下了車轅,拍了拍尚有些混淪的腦袋,疑惑的向四周環顧一遍。


    這地方很熟悉嘛!昭陽大澤,往東邊就是昭陽大澤。


    當年他們就是從這裏進入昭陽大澤,然後和王陵為首的一幹盜賊,來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


    算起來,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可如今想起來,卻似乎發生在昨日,一切都是那麽的清晰。


    “怎麽會在這裏?”聽到劉闞的詢問,灌嬰抬起頭,沒好氣的說:“還怎麽走?要不是你那麽折騰了一下,現在早就在方與的客棧裏睡覺了……現在就算是趕到方與,城門也已經關閉了,有甚用處?”劉闞尷尬的撓了撓頭,沒有和灌嬰糾纏。


    在篝火邊坐下,灌嬰遞過來一條炙好的肉條。


    隻抹了些鹽巴,不過對於有些饑餓的劉闞而言,卻是很滿足了。


    三口兩口吞下了炙肉,劉闞詫異的問道:“咦,這又是什麽肉?”灌嬰朝旁邊打著的一個木架子指了指。


    劉闞這才注意到,在那木架上,掛著一張獐子皮。


    頭部,有一個箭孔,是被利箭射殺。


    “你做的?”灌嬰頗為驕傲的點點頭,故作矜持道:“小把戲,那畜生跑過來了,我又怎能再客氣?”“灌兄弟的射術,高明!”出發的時候,劉闞隻注意到灌嬰帶了一個長條包裹,但是卻沒有注意裏麵裝的是什麽。


    看樣子,應該是弓箭吧。


    “我從小不喜歡我爹的生意,習武練劍,做一個遊俠兒,原本是我的夢想。


    隻是看著我爹的年紀一日日的大了,家裏又隻我一個男兒……嘿嘿,拳腳我比不過你,可是這射術,我還是自認能勝你一籌。”


    何止一籌啊!劉闞根本就不懂得射箭。


    臉微微一紅,劉闞也不去理睬灌嬰那得意的樣子,轉而向程邈看去,見他仍捧著那木簡,比比劃劃的,似乎在思考什麽。


    “程先生,您整天的捧著木簡比比劃劃,究竟在幹什麽?”程邈抬起頭,笑嗬嗬的說:“其實也沒什麽……我這個人,好寫字,從小就是這樣。


    當年為了學趙文,就跑到邯鄲,在一書法大家門下當門童。


    這麽多年來,也算是有些心得……被關進牢獄裏,也無事可做。


    於是就琢磨著寫字,嗬嗬,還請主人莫要見笑。”


    原來是個書法家啊!劉闞來了點興趣,湊過去問道:“程先生,能不能寫兩個字,讓我見識見識?”程邈也不客氣,抄起一根木棍,在地上書寫了兩個字……“咦,這好像不是秦文嘛。”


    “是秦文,隻是字體不同罷了……秦小篆的結構特點,繼承了石鼓文的特征,但是比石鼓文要簡化和方正。


    線條圓潤流暢,疏密均挺。


    但是其結構,相對而言仍略顯複雜。


    普通人辨認的話,還是很吃力。


    所以在牢中的時候,我就在想,如何才能讓這秦文更加簡化,更容易辨認,更容易書寫?這不,就琢磨著……”“隸書?”劉闞這才注意到,程邈所寫的,竟然是隸書體。


    一開始他並沒有太在意,可是經程邈一說,他才算反應過來,這字體和小篆的不同之處。


    程邈一怔,片刻後笑了起來,“主人果然是才思聰慧……隸書……恩,這名字的確妥帖。”


    程邈是隸奴,稱他發明的字體為隸書,倒也真的妥帖。


    但劉闞卻不這麽想,而是怔怔的看著程邈。


    這白發中年男子,居然就是隸書的發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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