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將軍,運藥的車隊來了。”有傳信兵一路小跑到中軍大廳。來了麽?裏頭的幾人一喜。


    “到哪了?”餘老將軍搶先xian開帳簾。


    “五十裏之外,很快就到了。”


    “好啊好啊。”他高興地搓搓手,轉頭道,“走,接他們去。”說完大踏步地向馬棚走去。


    厲雲鯤向旁邊的侍從稍交代了一下事宜,也快步跟去。


    遠遠地,已看到了運送的車隊蜿蜒而來,幾人快馬加鞭迎上去。


    “王大人,原來是你,近年在京中過得可好。”一看為首的居然是以前的老戰友,餘老將軍大笑著打招呼。


    “餘老還是這麽爽朗啊!哈哈。”笑完後,王大人在馬上向楚厲兩人行禮。


    “不敢不敢,王大人真是救了我們一命啊。”兩人連忙還禮道,“一路順利吧!”


    “還好還好,我也隻是個腳夫。”王大人半開玩笑道,“我家小姐在後麵呢!”


    小姐??他望向厲雲鯤,看到他也稍有吃驚,不過馬上鎮定下來,“王大人一路辛苦了。”


    這時,一輛馬車從後方馳過來,停在幾人麵前。車簾xian開,素顏、布衣,但是他眼前突然一亮,仿佛又置身於初次相見那晚的月光——數寒?!


    “對不起,我來遲了。”她笑著,迎向他驚豔的目光。


    她像一個最美的神話一般降臨到這裏,不需要光鮮的衣飾,不需要昂貴的脂粉,本身就已經讓人奪目。哪怕她的髻邊還殘著奉原的飛沙,裙角還帶著關內的lou痕,也絲毫無損她那份美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住心中的欣慰與驚喜,“還不算太晚。”


    她笑起來,像寒冬綻放的梅花,淡而遠。他感覺自己像置身於冬季的暖陽,那種溫暖——可以透入五髒六腑。真的是她來了麽?原來,除了時局,還有其他可以相信的。


    *******


    到達軍中,數寒還沒歇一口氣,就對厲雲鯤說,“你把軍中管名冊的人叫來,我要兩年前在壟地從軍者的名單。”


    “幹什麽?”厲雲鯤不解,不過還是立刻吩咐下去,並遞過去一杯水,“這邊隻有白水了。”


    封閉的這一個多月,糧食都省著吃,何況這些,所幸,他也是隨遇而安的個性。不過,相府中應該是喝慣好茶了吧。


    她接過後一飲而盡,笑道,“潼關的水原來這麽甜。”


    低估她了!厲雲鯤想到:這種女人,應該是到哪都能生存的。不過,她來這裏?是為著什麽?正想發問,已有士兵抱著名冊進來。她馬上接過並翻看起來。


    看來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他看了她一眼,道,“一個時辰後,士兵下操,你有一個麵向全軍的儀式。”


    “嗯,會場台子要向西”她叮囑道。


    “可是今天刮西風,會不會不太方便。”厲雲鯤猶豫道,的確,這樣的風沙……


    “沒關係,就這麽做吧!”她笑笑,繼續埋首名冊。


    既然要向西,厲雲鯤索性就把練兵場作為會場了,還省了不少功夫。嘯嘯的西風不時揚起一陣沙塵,在空中打著漩,然後對人迎頭鋪臉地打下來。她緊緊身上的披風,卻發現怎麽也拉不住,大風把它吹得鼓漲如騰空的翼,她索性解下披風,扔給沉璧。


    隊伍很快集結,麵對眼前的數萬士兵,她抱拳行禮,道:“各位將士守衛山河,固我社稷,朝廷感謝大家。”


    又是老路字,不過是一番安撫軍心的話,且由一個嬌滴滴的女子說來,氣勢更是打了折扣。以薛弘為首的右相派將領都lou出了玩味的神色。


    她突然拜倒在地,楚天傲大驚,正不知要做何反應,卻接到厲雲鯤遞給他的“你放心”的眼色,隻好靜觀其變。


    一拜之後,隻聽她說道,“數寒在這裏給諸位行的禮,卻不是為著朝廷。”


    台下的士兵有了小小的**。


    “我這是受人所托,”她慢慢地轉動著目光,在場的人都被她那攝人的眼神驚得心中一跳,“托我的人,就是我們身後八百裏外的父老鄉親。”


    在場的人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她就僅僅是麵對著自己講話,“有前段時間,各位誓死保護的流民;有祖祖輩輩生活在邊關旁的鄉親;也有家裏有人戍邊的人的父母、妻子、兒女;而更多的,是我們隊伍經過途中的百姓。


    “我們剛出京城的時候,並沒有這麽多的物資。但是,我們每走一路,都會有百姓推著小車、提著籃子、挽著包袱前來。他們知道諸位的苦,知道諸位的累,知道諸位的鮮血是為了誰而流。


    “有年輕的妻子帶著剛出生的娃問我,孩子的爹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她現在天天教孩子學叫爹,就盼著一家團聚的那一刻。我說‘快了,孩子在不久後肯定可以對著一個傲人的父親叫出那個字’。


    “有年邁的母親拉著我的手問,邊關冷不冷,孩子參軍的時候穿的隻是秋衣,連身厚衣裳都沒帶,她拿了一袋子的衣服給我,裏麵有冬衣,也有夏裝,她怕我不願意帶那麽多,解釋說‘孩子走後就做了冬衣,可是一直捎不來,等到夏天,怕他捂出痱子來,又做了夏裝,秋天惦記著以前的衣服該破了,又做了秋衣,這樣一季一季地做下來,就攢了一大袋子……可是前方戰事緊急,她捎不來啊!’


    “在我們帶來的物資裏,一共有一萬二千多雙鞋。因為行軍打戰,不就要kao一雙腳嗎。”


    她拿出一雙做得踏踏實實的鞋子,“這是一位年邁的母親交給我的。她住在很偏遠的地方,而我們的隊伍一路向西,隻走大道。她走了三天到官道上,怕會錯過,就在道邊打地鋪等我們。她說她已經兩年沒見到孩子了,都不知道該做多大的鞋了,說著說著就掉下眼淚。


    “對於這樣的一位母親,我們可以說什麽,我們隻能盡力把她的心意捎到,但是她隻知道兒子叫狗娃,是兩年在壟地前投軍的,連在哪支隊伍都不知道。


    “剛才我問過厲軍師,我們在編的士兵裏有幾千個叫狗娃的,來自壟地的也有一千左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到底是誰的母親?”


    台下響起了抽泣聲,有人叫著“我老家就在壟地”“那不是我娘麽?”


    “我感到很愧疚,我當時居然無法答應一個連骨肉都獻出來了的人的——這樣小小的一個請求。就像我今天站在這裏,我也無法再帶給你們更多一樣……我隻能在這裏向諸位道一聲‘謝謝!’”說完又是一拜。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每一個都盯著這個女子,這個把親情、把盼望、把感激帶來的女子。看著她的嘴,希望她繼續說下去,說到自己的父母、妻兒、鄉親……


    “當時我很抱歉、很抱歉地告訴她,或許我找不到她的兒子,這麽多人裏,有多少人叫著這同一個名字。但是,就是這樣一個生活在偏僻山野的人,一個沒有見過大世麵的女人,卻講了我這一生中聽到的最具道義的一句話,她說‘沒關係,捎到軍中就好,因為他們都是——‘兒子’”


    人群中有人開始落淚。


    “對於他們來說,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他們的孩子,每一個人都是他們的親人。他們不在乎東西到了誰的手上。因為——我們都穿著夏淵的軍服,因為我們都守著夏淵的疆土,因為我們都是夏淵的骨血子民……


    “他們盼望著和平、盼望著團聚、盼望著天倫之樂,我們還要讓他們等多久呢?我們要讓青絲變白發、白發變泥塵嗎?”


    她突然舉起手中的鞋,“我們要用這樣的鞋,後退到哪裏?”


    右手一揮,指向身後“大家看看那邊,那是什麽地方,那裏有誰?我們要讓敵軍的鐵騎跟隨著我們的腳步,踏過那裏嗎?”


    “誓死不再讓敵人前進一步”


    “保護家鄉”……


    齊天的呐喊震驚雲霄。


    等隊伍稍有平靜,她張開雙手輕輕下壓,場上頓時一片肅然,“現在,我把舉國百姓托我行的禮捎到。”她拂好被風吹亂的發絲,正了正衣襟,跪了下來。


    台下有人單膝跪倒,一個、兩個……一片……最後是全軍。


    所有的人都看著這個女子,這一刻,她不是運輸使,不是朝廷的代表,甚至不是左相的女兒。她是父母妻兒的盼望,是夏淵鄉親的囑托,是千萬子民的熱忱……


    行完大禮,她看著台下肅穆的人群,道:“我們麵向東方,向我們的親人致意。”


    回轉身,她帶著這十萬軍士,向東方三拜行禮。不需要指令,不需要口號,大家整齊劃一地跟著她,向夏淵的百姓叩首。


    這樣的一個女人!楚天傲看著她在台上挺立的背影,又看了看後方靜肅的人群。難怪她要選這麽一個位置,正好可以帶領所有人向東遙拜的位置。這些,都是她算好了的麽?


    他不禁有些疑心她的目的,左相為何要派來自己的義女?而且,她身後還有一個雲軒齋!他微微眯起眼,細細打量她,不是男人欣賞女人的眼光,而是對手打量對方的眼神……


    *******


    “藥材已配往各處,流民營那邊是三少負責,也已安排妥當。”厲雲鯤簡單介紹了一下目前情況。“上次戰役我們傷亡慘重,再加上瘟疫……不過敵人卻未進攻,可能是想等瘟疫將我們摧垮,在我們自行退兵之時,來個大掃蕩。”


    “流民還有多少人?”她問道。


    “大約二三千。”厲雲鯤道。


    “根據昨天統計的,一共是二千四百人,”楚天傲報出詳細的數字,“人數每天都在減少。”


    她默然。良久才問道,“我們這次帶來的大部分是藥材,糧草方麵,你們供給還充足嗎?”


    “還好,”厲雲鯤看看楚天傲陰沉的臉色,“流民那邊沒患病的大部分都被遣走,費不了多少糧食。”


    “我知道,這點你們處理得很好,”她點點頭,“我在關口遇到過他們,有好幾萬人,若是留在……”


    “你遇到??怎麽可能!”兩人異口同聲。


    他們不知道麽?附近城鎮已經閉關。她簡略地把事情說了一下,順帶提到運藥途中,那些饑寒交迫的百姓主動讓出通路。


    “他們很感激你們。”她說道,“有這樣以民為重的軍隊,才會有那樣以國為重的百姓。”


    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厲雲鯤答道,“但也有為一己之私,置人命於不顧的小人。”萬恒鈞,居然想出這麽陰毒的計策。若是他們真的堅守不住,開始撤軍,後方百姓滯留、道路封閉,將會造成很大的傷亡。


    “這麽看來,南逅暫不進軍,有可能是因為他們知道我們這邊的情況。”他深思著,“若是這樣,那我們可要小心。”


    數寒與厲雲鯤對望了一眼,都是驚懼。


    “如果萬恒鈞向南逅提供情報,並把持政局。那麽很容易理解,南逅在等什麽。”厲雲鯤豁然。


    “而且,”她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這次的物質並非朝廷調派。”


    “什麽??”厲雲鯤更是驚訝。


    “這都是夏淵有識之士與民眾所資。戶部那邊,動不了。”她打了個手勢,“此事,天知、地知、我們知,就夠了。”不能寒了將士們的心!


    是那封信起作用了嗎?他想著,不過,風在行的動作倒還挺快。“那關口滯留的難民怎麽辦?”


    “已向各城鎮疏散。”她不願多談,免得lou出她私下皇令的事。於是轉移話題,“南逅既然能得知我們的情況,那麽趁著我們元氣還來不及恢複之際,進攻的可能性極大。”


    “這一個月,我們也不僅僅是在等著救援而已,”厲雲鯤道,“他們來了,也不一定能占著便宜。不過,上一戰我們損失嚴重。”


    想想那次的漫天血光,兩人不禁黯然。“將士們的屍骸來不及埋葬,又趕上隨即而來的瘟疫,隻能就地挖了個萬人坑……金戈鐵馬去,馬革裹屍還都成了一種奢侈。”


    “我知道。那些人,他們都不會被忘記……不止那些被救的百姓,整個夏淵國,千秋萬世之後都還會記著他們。”她迎向兩人驚訝的目光,“因為——他們是最好的豐碑。”


    *******


    三日之內,在陣亡將士的長眠之地,數起了一座英烈碑。不需要華美的圖案、不需要奢侈的裝飾,那擎天而立的巨石,本身就是一種莊嚴。當英烈碑這三字的最後一筆在大錘下被刻好,全軍肅然,對其行禮。


    餘老將軍激動地握住她的手,“數寒姑娘,謝謝你,我也代表那些陣亡將士的親屬謝謝你。”


    “是夏淵國該感謝他們。”她看向那龐大的石碑——它似乎在靜靜述說著一個血與火、家與國的千秋傳奇。“這裏埋葬的不止是你的部下,也是夏淵的好兒郎,是我們的兄弟姊妹。誰說是血濃於水?國家的安寧,會讓所有熱血的人成為一體。他們——就是我的父兄。”


    餘老將軍不再說話,隻是緊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握住。


    連風聲也在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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