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入王府的旨意沒過幾日便下來了,數寒拿著那道聖旨,卻不知道該哭該笑。原本一直以為他們棄了她,現在自己這樣大搖大擺地去了那邊,卻像是對不住相府和雲軒齋了。正收拾著東西,卻聽見門砰——地一聲被撞開了,沉璧站在門口冷笑著,按在門上的手似乎微微發抖。


    “沉璧!”她有幾分心虛,倒是不敢與沉璧對視了。


    “好……好……好啊……”沉璧的聲音中透著無盡的諷刺,“師妹的好計策啊,一邊答應為我們監視楚天傲,一邊扶持他的勢力,在我們不知不覺的時候,居然已經幫他和皇上搭上了線。”沉璧的眼中滿是憤怒,似燃氣兩道幽藍的火光。


    數寒看她正在氣頭上,不想與他爭吵,隻道:“我們從一開始不就是想扶持他的嗎?讓他能拖離左相的鉗製,自成一勢,與左右相形成三足鼎立之態——這就是我們的最終目啊!”


    “哈……哈哈……你說這話也不臉紅麽……你到底是為了雲軒齋這麽做,還是為了楚天傲這麽做?你不止瞞了左相,瞞了雲軒,甚至還就在我們眼皮子底下為他暗通款曲。師妹,你做得真是好啊!”沉璧今日的語氣特別刁鑽。“早在潼關的時候我就看你們不對勁了,他病了,你那麽關心;你手傷了,他親自給你揉;還有一天晚上,卻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過了好幾個時辰才回來,還是共乘一騎……我真傻啊,我還以為你隻是為了雲軒齋接近他,原來你們那時候就已經對上眼了。”


    “我沒有,你也看到了,後來他把我一人留在潼關鎮守的。如果那時我們真有什麽,他怎麽會讓我冒著生命危險留在那邊。”她急急解釋。


    “那你為什麽沒有死,”沉璧狠狠地說道,“那你為什麽沒有死在那裏。”


    她感受到沉璧語氣中的惡毒,身子忍不住一抖。為什麽她沒有死?她突然覺得可笑,死?她為什麽要死?這些年,她為齋內做的難道還不夠多麽?在邊關揀藥的時候,藥筐裏藏著毒針;在厲雲鯤離開後,薛宏一黨用計離間她和楚天傲;在潼關獲救之後,右相以假傳聖旨為由招她回來受審……可是她沒有死,她到現在還站在這裏,這便該受到指責嗎?


    在她最最困難的時候,陪伴在她身邊的人,是誰呢?在她命懸一線的時候,向她伸出手來的人是誰呢?


    她突然笑起來,帶著幾分凝重,幾分嘲諷,幾分無奈,“我為什麽要死?為什麽要死!是,我沒有死。……我七歲的時候就一個人在戰亂中流亡,沒有死;我身帶胎毒疼得死去活來,沒有死;我為雲軒齋做事受到暗殺,沒有死;我從潼關火焰衝天的死人堆裏爬出來,也沒有死……老天爺讓我活著,我就不死?!……哈……我為什麽要死,為著你們的那些私心嗎?我告訴你,那不值得……我可以成為祭品,卻不要做你們的棋子……我的路,從來都是自己走。”突然有些喘不上氣來,她捂住胸口跌坐回椅子上。心裏不停地泛著酸水,卻流不出淚來,隻是那種悲哀卻一陣一陣地襲擊著身體,讓人窒息。


    沉璧的臉先是轉青,繼而轉白,而後轉紅,卻是一副憋屈的模樣,“是,你委屈了,你的路可以自己走,你可以選,選得別人都無路可走了。”她瘋狂地笑著,“從小你就壓著我,什麽都比我好一點,他們隻看到你,從來都是隻看到你。我算什麽,陪襯麽?……從潼關回來,我以為我總算有機會了,我以為我總算可以做出點什麽了,但是……哈哈……我隻不過是你的擋箭牌而已……我原以為左相對我隻是不放心,沒想到他卻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把事情交給我,他推我出來,卻隻是為著護住你……我是什麽,我算什麽,你的影子嗎?……你苦,你遭過罪,齋內哪一個人不是曆盡一切活下來的,憑什麽那麽多人護著你,那麽多人幫著你……現在你稱心了,相府又回到了你手裏,楚天傲也對你信賴有加,齋內是不是還該給你記上一功呢?”


    “沉璧!”數寒心中突然有幾分惻然,雲軒齋的孩子大多都是孤兒,而能像她們這樣能一直留在齋內的,大多是出類拔萃的。


    猶記得剛到雲軒齋的時候,她看見一個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姑娘,穿一身湖水綠的衣裳,但言談舉止間卻有幾分小大人的意思了,在那一堆孩子中間,儼然是個頭兒。後來才知道,那便是齋主的弟子了。


    那時,沉璧挨個兒問他們的名字,然後說“我這名是師傅起的,取自‘靜影沉璧’,你們知道是什麽意思嗎?”


    大夥兒麵麵相覷,均是好奇地搖搖頭,隻有她一如既往的淡然,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不料沉璧反而點著她,問:“你知道嗎?”


    她抬頭看向沉璧略顯得意的臉,答道:“那便是最美麗的月影了。”


    沉璧沒料到她能答得上來,一時愣在那裏。突然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還沒有名字,不過,快了。”她淡淡地笑,卻讓大家都愣在那裏了。所有人都知道,隻有能留在雲軒齋的人,才會由各自的師父取名,也是希望讓他們有另一個開始。而其他的人,則仍用以前的名字,並在合適的時候,送到願意領養的家庭裏去。能留下的,百人裏麵難得有一個。而那時,她隻不過才到了半個月。


    有人低低地笑起來,帶著嘲諷的意味,其他人也似乎從驚訝中緩過神來,開始竊笑。她自己笑笑,也不看他們,拍拍身上的灰塵,道:“沉璧姐姐,我先走了。”說著也不顧那些人的眼光,轉身就要離開。


    沉璧卻突然叫住她,道:“我等著你來告訴我名字。”


    她轉身莞爾,眼睛亮亮地說:“好的。”兩人對視一眼,不顧旁邊那些驚異或不屑的目光,隻覺得對方就是早已熟識的朋友一般。


    二十天後,她敲開沉璧的窗戶,半是調皮地說:“正式介紹一下我自己,我叫數寒,‘數度寒暑’的意思。”


    還記得那時,沉璧緊緊地抱了她一下,說道:“歡迎歡迎,我就知道你能留下來。走的人好多,我都不敢和他們太親近,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了而難過。”


    那時,她隻想留在雲軒,有一個安身立命之所;那時,沉璧樂於做最漂亮的月影,隻要能有一個不會離開的同伴;那時,她們學大人擊掌為盟,要一起努力得到大家的認同;那時,她們勾手指約定,要永遠在一起不再分離……可是,什麽時候,她們已越走越遠;什麽時候,她開始叫她師妹,她開始喚她師姐;什麽時候,兩人之間客氣到生疏……


    她的心慢慢得變得柔軟,她輕聲叫著“沉璧”,伸手想要握住對方微微顫抖的手,不料卻被沉璧一下拂開,“我再不濟,也不用你來同情。你們都是這樣,看著吧,總有一天,我會證明我並不比你差。”


    沉璧粗粗地喘著氣,憤憤地扔下這句話,轉身跑出門。木製的房門“啪——”一聲巨響,驚得屋角的鸚哥嘎嘎直叫,叫了一會兒之後,見沒人來搭理,也就停了下來,轉著滴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屋中坐在陽光陰影裏的那個女子——那身上籠著的一層寂寞與哀愁,似乎要把她化為一尊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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