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秀才虛度了十餘年歲月,如今得此良機自然是欣喜萬分,又加上皇上的知遇之恩,從此兢兢業業,誓死報效國家。 朝中局勢複雜,他為人本就剛正不阿,因此得罪了不少朝中的權貴。 皇上知道他忠心,但由於朝中留下的陋習頗多,根深蒂固,一時難以除盡,因此對於有的事也是莫可奈何。 隻道水至清則無魚,萬事都不可做的太過。 他卻深信邪不能勝正,終於惹來了大禍。


    上至一品大員,下至縣衙小吏,所有的人眾口一詞,說他貪汙了十萬兩黃金。 十萬兩啊!那是怎樣的一個數目!人證物證,所有的證據都表明確有此事。 一麵是一直忠心耿耿的大臣,一麵是大小官員的聯名上書,連皇上也不知道孰真孰假,隻得下令讓其在家等待徹查。


    他沒料到,那一刻被拖去的朝服就再也沒有機會穿上。 大約在家過了一個月,一天夜裏,突然有人來敲門,開門後,有個人偷偷摸摸地閃身進來,倆人匆匆忙忙走進書房,低語了近半個時辰,甚至還爭執了起來,最後他把那人推出了門。 那人居然跪了下來,道:“大人,您就走吧,”


    原來,眾多官員聯名上書,說證據確鑿,要殺他“以儆效尤”,皇上苦苦支撐,甚至以龍體微恙為借口罷朝,就是為了不見那些官員。 未料到那些人的勢力頗為強大,居然集結了軍隊,要先斬後奏。 有密探得知此事。 立刻回報宮中,可是皇上卻不能出動武力進行製止,因為一旦兩邊交鋒,很可能引起一場兵變,於是隻有派人來讓他逃走。


    可他卻把來送信的人轟出了門,他說:“我一走,等於坐實了貪汙地罪名。 我自身的名譽門楣事小,皇上曾苦苦護我。 往後卻讓他何以麵對群臣。 ”


    那人哭倒在地,道:“大人,皇上就是知道您絕不會做出貪汙國庫的事來,才讓我來報信,您若是真有什麽事,又讓皇上如何自處?”


    他看著桌上皇上親筆勸他逃離的信,滿腔悲壯地說:“君不負我。 我亦不負君。 你轉告皇上,國家陋習太多,必然要變革,我一條老命,就算搭在上麵又如何。 隻是有心無力,無法為創一太平盛世略盡綿力,愧對皇上知遇之禮,唯有一腔熱血還可拋灑。 來世皇上若再為君,我定再為臣,再為皇上效勞!”


    等那送信的人走了以後,他拿著皇上的那封信,左看右看,最後一凝眉。 把燭台拿近,就要湊上去燒掉,卻突然聽到一聲奶聲奶氣的呼喚,叫著“爺爺”。 他一愣,放下手中地信紙,看著才六歲大的地孫兒,心內突然一酸。 旁邊的仆人說道:“老爺,你這是,這是……”


    他苦笑一下,道:“既然入朝為官。 我就想到有這麽一天。 隻是可惜,恐怕我早先預備的棺材都用不上了!”那孩子雖然小。 但似乎感覺到他語氣裏的悲哀,竟然哇地一聲哭起來了。 他忙拍著孫兒的背,哄著“別哭,別哭,讓爺爺再看你一眼。 ”那孩子居然真的停止了哭聲,睜大眼睛看著他,他心裏一酸,道,“怕嗎?”


    那孩子回道:“跟著爺爺就不怕了!”


    “好,好,好。 ”他連說了三個好。 那下人卻是臉都嚇白了,顫抖著聲音說,“老爺難道不為家裏留下最後一點血脈嗎?”


    他哼哼苦笑了幾下,道:“留下來做什麽,長大了幹什麽?報仇嗎?”冤冤相報何時了啊!


    這時,懷裏的孩子卻突然道:“長大了為國盡忠!”


    他一愣,搖著那孩子道:“你說什麽?”


    那孩子看他一臉地驚訝,還以為自己說錯話了,嚅囁著:“爺爺不是常說,長大了要為國盡忠嗎?”


    “好!好!好!”他又連說了三個好字,不過這次臉上卻有了笑意。


    那孩子沒有想到,就是因為這麽一句話,讓他逃過了血洗滿門的慘劇;也沒有想到,就是因為這麽一句話,讓他一生都活在國與家的夾縫。 他忘不掉那日漫天火光裏飄來的血腥味,卻也忘不掉祖父幫他係好最後一顆紐扣時說的“不要報仇,為國盡忠”!


    那日,軍隊嘩變,數萬軍隊燃起的火把將夜色照為白晝;那日,京城戒嚴,所有百姓都躲在家裏不敢出門;那日,煙火彌漫,某位朝中大員的府邸被付之一炬,因為“拘捕”,誅殺滿門……


    ********


    慕升卿仿佛看到那滿目的赤紅還在眼前叫囂,不知道是火還是血地氣息,讓人瘋狂。 熾焰一寸寸燒過來,他卻移動不開腳步,或許,就那麽燒死在裏麵吧,那樣就解拖了,他想著。 突然感到有什麽東西擋在了眼前,有人抱住了他的頭,然後那火光便一分分暗下去,最後終於清涼下來。 他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一聲聲,緩慢卻清晰,叫著“升卿,升卿,升卿……”他的淚滴了下來,回抱住她的腰,“數寒!”


    良久,他才放開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道:“我還以為,不會再哭了。 ”但是卻有水滴落下了來,滴在他臉上,他一抬頭,卻看見她已經淚流滿麵。


    “對不起,對不起!”她不停地道歉,若不是她上次因為他知道了自己的事而發火,他又怎麽會把這樣心酸地往事挖出來。 剛才他的樣子那麽嚇人,整張臉死白死白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前方,卻又不知道在看什麽,仿佛有什麽東西在他的前麵,讓他的麵容都開始扭曲。 她忍不住跑過去抱住他,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 叫了好久他才清醒過來,抱住她,居然哭了起來。


    見她流淚,慕升卿伸出手,卻又停在了半空,然後折返回去摸出一塊手絹遞給她。 她接過來,擦了一下,道:“那個孩子便是你!”


    “是!剛才你在院中看到的嚴叔,便是那個帶我逃出來的仆人。 ”慕升卿深吸了兩口氣,調整了一下,繼續道:“在我的記憶裏,爺爺穿的衣服都是自家織地土布,裏麵地底衫還會有大大小小的補丁。 他最最整潔體麵地衣服就是那一身朝服,每次回家後都馬上換下,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床頭。 他生日的時候廚房在長壽麵裏加了兩個荷包蛋,他說太多了,還分了一個給我。 這樣的一個人,他都不知道錦衣玉食是什麽滋味,都不知道綾羅綢緞是什麽感覺,他怎麽會去貪贓枉法。 ”他說著說著,語氣又悲戚起來。


    “那你現在……”她不知道該什麽說,他想報仇,還是想盡忠?不管怎麽做,好像都對,但不管怎麽做,又仿佛都錯!


    “你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才是,對吧!”慕升卿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我曾經也不知道,直到我遇到了相爺……忘了告訴你,相爺便是那天來我家報信的人。 ”


    “什麽!”她驚訝至極。


    慕升卿繼續道,“我若是不報仇真是妄為人,但若是隻顧報仇,又違背了爺爺的一番苦心。 直到相爺告訴我,先皇一直在找我,找我家最後的血脈。 哪怕先皇駕崩之後,也派相爺四處尋訪。 據先皇的遺言說,他一生可能做錯過很多事,但他不能再讓任何人含冤,所有的人,最終都會各歸各位,好的冤不了,壞的逃不掉!”


    “所以,你幫義父做事,就是為了這個‘各歸各位’!”她一時有些迷茫起來——先皇!那到底是怎樣一個男人。 他明知忠jian卻不得不讓忠臣逃亡,他慧眼識才卻又不得不讓jian臣當道,他明知是誣陷卻並未站出來澄清,他眼見人家滿門被誅卻向其後人保證最終會各歸各位……很明顯,他不是一個善人,但他亦不是一個惡人。 他可以讓人死心塌地地為其賣命,也可以用一句承諾讓人繼續效忠。 哪怕在他逝世了十餘年之後,還影響著整個朝堂的格局。 他的承諾,甚至還在朝著他既定的方向前進……她的心裏突然現出一股莫名的興奮,那樣的人,注定是充滿吸引和**的,哪怕從旁人嘴裏聽到他的故事,也同樣泯滅不了他的風華,那種吸引連時間和生死都阻隔不了,她感到自己的血似乎要沸騰起來,“帝王,他是真正的帝王。 ”


    慕升卿一時沒弄明白她說的是什麽,問道:“什麽?”


    她眼中現出光芒,“我說先皇,他現在若是還活著,一定會有不少人為其效命——因為,他是那麽地具有吸引力。 ”


    “不愧是……”慕升卿突然住口,看到她奇怪的眼神後才說,“故事講完了,東西該還你了!” 他笑起來,不過麵容還是有些無力。


    她卻怎麽也笑不起來。 隻見慕升卿從衣內掏出一個小布包,一層層解開,裏麵是個白絹小包,再解開,裏麵是個小木盒子,他把小木盒子打開,放在她麵前——那隻紫晶耳環便在裏麵一閃一閃。 她本是為著這隻耳環而來,現在卻覺得它並不重要了。 她沒有馬上動手去拿,卻明白自己必須把它拿走,她想說的話很多,但最後卻隻吐出了一句,“升卿,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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