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雍坊,槐樹胡同。


    徐階做了一個夢,夢到嘉靖突然間歸來,致使隆慶朝變回嘉靖朝,而他這位嘉靖麾下的第一寵臣再度權傾朝野。


    至於林晧然那幫宵小,有了強硬的嘉靖做後盾後,卻是在自己的手上通通灰飛煙滅,整個朝堂重新插上了徐黨的旗幟。


    正是得意之時,他猛然想到自己在嘉靖遺詔上暴露出自己“偽忠”的事實,同時感受到龍椅上嘉靖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不由得開始搜腸刮肚地尋找著搪塞的理由。


    出於對嘉靖多疑性格的了解,當即便是將這一切都推給郭樸和林晧然,將兩個人描繪成真正的奸臣。


    隻是在他奮力推卸責任的時候,卻突然被外麵花瓶破碎的聲音所驚醒,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家的床上。


    他不由得暗暗地捏了一把汗,心裏既是僥幸這是一個夢,但又失望這僅僅是一個夢。


    不過人死已然不可能複生,隆慶跟嘉靖除了都是骨子裏冷漠的皇帝外,卻是性格不同的兩位皇王。


    按今日的事情發生在嘉靖朝,那麽林晧然那幫人通通都得完蛋,但而今的皇帝卻是軟弱無能的隆慶帝。


    正是歎息之時,床前便是有了動靜。


    “老爺,你可醒了,可將老身嚇壞了,現在的官員怎麽能如此呢!”徐老夫人得知徐階醒來,卻是走進來關切並埋怨地道。


    徐階的臉上浮起一抹苦澀之色,這種事情放在嘉靖朝確實不會發生,但今日卻落到他這位當朝首輔頭上,便是進行詢問道:“現在什麽情況呢?”


    雖然在送醫的途中,他亦是有過清醒的時刻,但對後續朝堂的情況並不知曉,甚至不知道隆慶有沒有答複林晧然的請求。


    “張太嶽幾個人將你一起送了回來,看著你遲遲沒醒,而他們又都有公務在身,方才已經離開了!”徐老夫人麵對著徐階的詢問,顯得老實地說道。


    徐階的眼睛不由得閃過一抹失望,還真是樹倒猴孫散。


    在說話間,一個老郎中扛著藥箱子走進來,對著徐階的身體檢查幾番後,確定徐階的身體並無大恙。


    得知徐階醒過來後,被打成豬頭臉的徐琨亦是第一時間趕了過來,並匯報了徐階昏迷後所發生的事情道:“皇上已經答應不追究此次朝堂鬥毆之事,現在林晧然那幫人已經將陳院正和李院判送到刑部公審,已經坐實太醫院做假一事,聽說他們還要審訊鄒應龍!”


    徐階聽到護禮派如此雷厲風行,已然是徹底推翻早前皇後不能生育的結論,卻是不由得暗暗地歎息一聲。


    原本他還寄望自己昏迷後情況出現逆轉,皇長子的東宮之禮順利舉行完畢,而今他卻是知道自己是想多了。


    現在不能順利將皇長子推上太子寶座,那麽後續張居正爭奪吏部尚書的計劃便無法推行,而這個大明王朝的走向仍舊不歸他掌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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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如此,他苦惱謀劃這麽長時間的計劃已經是功敗垂成,終究還是林晧然那個妖孽混蛋棋高一著。


    “爹,他們如此做法,難道就不該通通進行嚴懲嗎?”徐琨為著自己遭到毒打感到委屈,卻是憤憤地詢問道。


    徐階瞥了一眼豬頭臉的兒子,顯得無奈地歎息一聲道:“眾不責眾!何況,此事真要爭論起來,便是要進行真正的立儲之爭,而咱們亦不見得能占理!”


    如果隆慶當時能夠力排眾議將皇長子推上太子寶座還好,隻是今日的東宮之禮被叫停,讓爭論又回到了原點。


    早前他們能夠壓製住護禮派,正是基於太醫院對陳皇後的診斷結果,故而才能如此順利地推進冊封皇長子為太子。


    隻是現在這個基礎已經沒有了,加上還有一首矛頭直指皇長子和陰謀論的童謠,讓護禮派反而擁有了更強的理由和決心。


    特別是那句“胡射人”和“寰中自有真龍出,浮雲翳日終可見!”,這無疑給護禮派打了一記強心劑,更加認定會有“皇嫡子”出現。


    正是如此,現在的護禮派組成了一個強大的團體,哪怕他這位首輔想要跟他們再度碰撞,恐怕亦得好好地掂量一番了。


    “爹,你可以內閣首輔,而今被潘晟如此對待,難道真的就這麽算了?”潘琨自知自己是被白揍了,隻是看著父親臉上的傷勢顯得不願相信地求證道。


    卻是這時,管家從外麵匆匆進來稟報林閣老登門探病。


    “林若愚這是要幹啥?”徐琨聽到林晧然到來,不由得疑惑地嘀咕道。


    在他的印象中,自打他前來京城為官,林晧然就不曾踏足他的家門。隻是如今第一時間前來探病,隱隱感到事情透著一絲古怪。


    徐階抬手讓管家將林晧然請進來,而後對著徐琨淡淡道:“即便皇上對鬥毆一事不進行追究,但潘晟終究是以下犯上,不僅需要給你爹一個交待,而且亦要給整個官場一個交待!林若愚此人當即不簡單,他現在過來便是跟我達成交易,好徹底平息這一場風波!”


    隻是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閃過一抹憂慮,卻是發現林晧然比他所想象中更要可怕,甚至他隱隱猜測今日的結果亦是處於林晧然的布局之中。


    在朝堂的鬥爭這麽多年,他幾乎能夠看穿所有的對手,哪怕是最聰明的嘉靖亦是被他玩弄於鼓掌,卻是獨獨看不透這個計深似海的後輩,而今朝堂上的最大對手。


    一念到此,他的心裏生起一份前所未有的疲倦,隻是為了能夠安度晚年,他必須要將林晧然置於死地。


    三月的雨,說來便來。


    一場春雨澆在順天府肥沃的田野上,落在北京城的青磚街道中,亦是淅淅瀝瀝地飄落在徐府正房間的窗外。


    誰都不知道林晧然跟徐階說了什麽,隻是雙方的交談很快便是結束,而林晧然的臉上無悲無喜般地離開了徐府。


    次日上午,禮部左侍郎潘晟以事奉老母為由向朝廷上疏請辭,隆慶並沒有進行挽留,直接便同意了潘晟的請辭。


    事情正如徐階所料那般,這次朝堂打架鬥毆事件終究需要有人出來承擔責任,而作為事件的發起人禮部左侍郎潘晟無疑是第一責任人。


    朝中的百官對於這位剛正清廉的禮部左侍郎離開,心裏多少都有著幾分不舍,但亦是知曉是難以避免的事情。


    倒不是護禮派非要潘晟做犧牲品,而是潘晟拳打首輔終究壞了官場尊卑的鐵律,林晧然這邊卻是不好繼續包庇於他。


    正是如此,雖然很多官員對於潘晟的離開感到不舍和氣憤,但亦是知道這是無法改變的一個結果。


    潘晟對這個結果已然是接受,早在他暴怒而起之時便有著如同海瑞當年那般視死如歸,而今的結果已然算是好的了。


    經過上次的鬥毆風波後,林黨顯得聲勢更加浩大,似乎打架能讓人上癮,有的官員動不動就擼袖子。


    反觀徐黨的氣焰徹底被打了下去,已經鮮有人敢在早朝跳出來跟林黨叫板,而徐階已然又重新成為了“忍相”。


    特別隆慶帝沒有足夠的魄力給予徐階過多的支持,徐階所統領的護皇派聲勢全無,整個早朝都是林黨在主導。


    林晧然麵對著這個狀況,心裏並沒有過多的欣喜,眼睛反而閃過一抹憂慮,卻是凝目望向了北邊。


    又一日,朝陽普照大地,整個紫禁城變得更加的金碧輝煌。


    在散朝之時,一眾官員突然小跑般離開了紫禁城,卻是沒有返回各自的衙署,而是紛紛乘坐馬車離開了北京城。


    通州城作為京杭大運河的北端,特別是漕糧的儲存之地,隨著冰河被解凍,這裏呈現著繁華的景象。


    一個灰衣老者從一輛尋常的馬車下來,手裏還拿著一把油紙傘,顯得輕車簡行地出現在這個熱鬧的碼頭上。


    一名仆人正尋找商船議價之時,突然幾輛馬車急馳來到碼頭上,通州衛很快將這裏的閑雜人等直接趕走。


    “水濂兄,你怎麽能不動聲色地走了!害得我們下朝得知你離開,隻能趕來這裏相送於你,剛剛一路還怕趕不上呢!”林燫從一輛高大的馬車下來,對著潘晟當即埋怨道。


    “原本不想勞煩諸位相送,這才不願告之,而今害得諸公來此相送,老夫實屬罪過!”潘晟看到林燫等官員出現,亦是充滿謙意地拱手道。


    這確實是他的心裏話!隻是他亦是明白,憑著他跟林燫等人這麽多年的交情,加上他是為守禮而被迫辭官,林燫等人定然是會趕來相送。


    隻是後麵的事情讓他感到了詫異,本以來僅是林燫等幾人,隻是看著馬車都要擠滿這個通州碼頭,這才發現問題似乎跟他所想的有所不一樣。


    隨著一輛馬車駛入通州碼頭,周圍的官員紛紛避讓。


    “林閣老,您怎麽亦來了,這如何使得!”潘晟看到林晧然從馬車上下來,顯得受寵若驚地上前道。


    不論是多麽高尚的人,終究還是肉體凡胎,而今他已經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禮部左侍郎,卻是免不得是人走茶涼。


    隻是現在林晧然作為當朝最具權勢之人,卻是帶領著如此之多的官員趕來通州相送,卻是讓他是感動萬分。


    身穿蟒袍的林晧然麵對著微微泛起淚光的潘晟,顯得很是溫和地說道:“潘公為大義而不顧個人得失,本閣老又有不來相送之禮!郭閣老原本亦是過來,隻是他那日摔得有點重,讓我給勸住了!”


    潘晟其實知道這很可能是林晧然的客套話,但還是朝著北京城的方向拱手道:“郭閣老有些情義,下官亦是心領了!”


    林晧然得知潘晟是打算乘坐商船南下,當即便是找來了通州碼頭的負責官員,讓他即刻準備一艘官員護送潘晟南下。


    有了林晧然的發話,那麽一切都將是最好的安排。


    林晧然這個安排卻不是他逾越,而是潘晟是告老還鄉,故而潘晟還是三品官身,卻是有資格乘坐官船南下。


    潘晟跟著林燫到場的官員依依惜別,在重新向林晧然告辭之時,林晧然突然微笑地說道:“此番作別不知何日才能相會,本閣老此番來得匆忙、別無所送,贈你一詩如何?”


    在場的官員聽到這話,眼睛不由得微微一亮。


    林晧然在入仕前以竹君子名動天下,那首《竹石》更是當世最佳。隻是進入官場後,林晧然卻收起了他的詩才,令他文人的形象至今早已經淡化。


    隻是誰都明白,當世論詩才,恐怕還得當屬林晧然為第一。


    現在得知林晧然將會有新詩作出世,雖然他們知道這對朝局無益,不過是多一篇讓士子津津樂道的傑作,但亦是生起了幾分期待。


    潘晟首先想到林晧然墨寶在聯合拍賣行的天價,隻是亦不好辜負林晧然的好意,加上感受到周圍官員期待的目光,便是進行拱手回應道:“下官榮幸至極!”。


    通州碼頭上,微風習習,將平靜的河麵蕩起了一絲漣漪。


    在眾多官員期待的目光中,文房四寶很快準備齊全,正是規規矩矩地擺在一張桌子上。


    林晧然手持狼毫筆,先是抬頭望了一河清澈的河水,而後又扭頭瞧了一眼潘晟,便是在潔白宣紙落筆寫下了第一句:“潘晟擲紗不為官,一心隻求真禮存。”


    咦?


    在場的官員聽到這句詩後,卻是紛紛望向了潘晟,甚至是透露著羨慕之色。


    這句詩談不上多麽驚豔,但將潘晟的名諱和事跡寫下,特別是出自於林晧然之手,這句詩簡直就是在為潘晟揚名。


    啊!


    潘晟原以為隻是收到一首可以傳世的名詩,隻是看到這一句詩時,顯得難以置信地望向林晧然,眼睛流露出一抹感激之情。


    如果說早前他還可能會後悔自己的莽撞之舉,隻是有了這一句詩,那麽他潘晟便已經可以無怨無悔了。


    林燫等人見狀,卻是暗自感到一陣後悔,如果那日是自己衝上去手撕徐階,那麽今日將是他揚名立萬了。


    隻是有官員卻是隱隱擔憂,這個出發點雖好,但林晧然後麵能否將詩中的意境再行升華,不然隻能算是吹噓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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