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官員擔憂的目光中,林晧然持筆在潔白的宣紙淡沙沙地寫道:“今日通州別吾眾,吾眾當為後繼人。”


    咦?啊?


    陳經邦亦是擔心老師的詩過於吹噓而落得下乘,初聽最後一句感到詩意切回到如此送別之境,待在稍微品味之時,眼睛不由得瞪了起來。


    後繼人?


    眾官員正以為林晧然會接著歌頌潘晟守禮的精神之時,卻不能突然間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已然突然點到了傳承上,更是將他們在場的人都一舉囊括進去了。


    一時間,原本鴉雀無聲的四周在品味完最後一句之時,臉上盡是呈現著震驚、佩服和回味等神情。


    潘晟擲紗不為官,一心隻求真禮存。


    今日通州別吾眾,吾眾當為後繼人。


    ……


    這首詩遠沒有“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來得直擊人心,亦沒有“畫舫乘春破曉煙,滿城絲管拂榆錢”來得詩情畫意,但卻是最最上等的送別詩。


    從歌頌潘晟的風骨,再到而今的通州碼頭送別,最後的“後繼人”可謂是神來之筆,跟在場的官員都拴到了一起。


    現在奸相當道,而今隆慶又試圖廢禮擁立皇長子,既是需要潘晟這種勇士,亦需要他們這幫人繼續站在守禮的戰線上。


    正是如此,這首送別詩甚至是遠勝以往,卻是用一條線跟他們在場的所有人都牽連到了一起,一起堅持著心中的共同政治信仰。


    “今日通州別吾眾,吾眾當為後繼人!”


    很多官員將最後一句又是細細地默念起來,隱隱間有一種力量向上湧,感受到自己正在融入這個大集體中,同時感受到身上所肩負的那份使命。


    同樣前來相送的徐渭原本就同情紹興同鄉潘晟此番遭遇,而今看到林晧然的詩作後,先是默默記下,而後對著旁邊的陳經邦認真地叮囑道:“將此詩刊登在下一期的《談古論今》上”。


    《談古論今》如今的發行數已經達到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而是這個時代當之無愧的“官媒”,擁有極度恐怖的影響力。


    陳經邦還在品味著自己老師這首頗有深意的送別詩,聞言先是微微一愣,而後便是鄭重地點頭應承下來。


    這首詩一經刊登,卻不僅是潘晟必定借此揚名天下,而且自己老師的影響力和聲望亦將會繼續提升。


    林晧然將手中的筆輕輕放下,先是拿起新作吹了一下,便是親手遞給旁邊的潘晟誠懇地道:“潘公,此次離別不知何日再相會。隻是縱使京城跟紹興隔著萬水千山,我們跟你都是同路之人,此番歸去還請務必珍重!”


    跟著後世的便利交通不同,哪怕是這時代的統治階層的人員,往往一別都是十幾年亦再難得相見。


    “林閣老此番前來相送已讓下官羞愧難當,今還得林閣老贈下此詩,下官銘感五內!”潘晟伸手恭敬地接過詩作,顯得真情流露地感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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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他辭官後,特別是即刻離開這個奮鬥幾十年的朝堂,心裏不免有一種失落,甚至感到自己已經成為了局外人。


    亦是如此,他並沒有將離開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卻是打算悄悄地離開京城,徹底跟這個官場進行斷裂。


    卻是萬萬沒有想到,林晧然竟然帶著眾官員從京城趕來這裏相送,給予了哪怕首輔都沒有的風光待遇,更是寫下如此佳篇為他潘晟揚名。


    不說這首詩中蘊含的褒揚,單是林晧然的地位和文名,他潘晟亦是能夠風光無限地返回紹興,甚至是留名青史。


    在這一刻,他早前的負麵情緒已然是一掃而空,有的是希望林晧然能夠扳倒徐階,好好地治理這個烏煙瘴氣的大明王朝。


    林燫等官員看到林晧然將那份新鮮出爐的詩作送給潘晟,特別是潘晟受到林晧然的重視程度,眼睛亦是掩蓋不住羨慕。


    林晧然麵對著潘晟的感激,卻是隱隱間有些受之有愧,便是鄭重地拱了拱手道了一聲“珍重”。


    今日之所以鬧出如此大的動靜,不僅從京城趕過來相送潘晟,而且還給予潘晟如此美名,實則有幾分“千金買骨”的意圖。


    朝堂的鬥爭跟行軍打仗一個道理,如果統帥不體恤底下的將士,那麽就很難有將士心甘情願地替自己賣命。


    徐階之所以能夠戰勝嚴嵩,正是有一幫甘於為他衝鋒的擁護者,在前仆後繼中終於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正是如此,他今天如此重視潘晟,既是要將所有官員地收擾到自己麾下,亦是為了今後遇到同樣的情況會有更多的人替自己站出來。


    天空晴朗,一艘官船已經停泊在通州碼頭上。


    “諸位,今朝野動蕩,為江山社稷和天下黎民,還請諸位團結一心助林閣老匡扶朝政,潘某人告辭了!”潘晟手持著那份詩作,對著前來相送的官員拱手作別道。


    “潘公,珍重!”林燫等官員早已經認定林晧然為領袖,而今看到潘晟踏上歸途,亦是進行拱手相送道。


    一陣春風輕輕地吹過,河麵蕩起層層的波紋,更有幾尾調皮的魚兒躍出水麵。


    身穿素衣的潘晟上了官船後,手裏仍舊緊緊地攥著林晧然所相贈的詩作,站在甲板跟著相送的官員依依惜別,過往的一幕幕不停閃過腦海。


    嘉靖二十年春,他以榜眼的身份踏入官場。雖然他的榜眼功名稍遜於狀元郎沈坤,但他比沈坤更年輕和英俊,那時是何等的風光。


    或者是過於風光,亦或者是他確實是一個意誌堅定的正統儒生,卻是不願意用青詞事嘉靖,加上不接受徐階的招攬,致使他的仕途變得黯淡。


    在幾經波折後,這才升任禮部左侍郎,隻是原本功名居於他之後的董份、嚴訥和陳以勤等同年早已經踏足於此。


    其實在禮部左侍郎這個位置上,如果繼續老老實實地熬下去,那麽憑著他的資曆和聲望,將來無疑還是有極大的機會入閣拜相。


    但終究是政見高於一切,他的政治理念無法忍受徐階如此禍亂大明,更是不容許隆慶罔顧禮數擁立被上蒼警示為“胡射人”的皇長子。


    正是如此,他哪怕是通過最野蠻的方式亦是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他終究不是一個太過於貪戀權勢之人。


    潘晟一直注視著通州碼頭,看著漸漸變小的人,發現心裏並沒有預想中的落寞,卻是隱隱間自己還跟著這個朝堂有所相連。


    他扭頭望了望手中的詩作,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再重返朝堂,但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一個捍衛真禮的潘晟,而他亦能將自己的思想在江浙散播開來。


    通州碼頭,通州衛仍舊在這裏進行戒嚴,哪怕是一些散雜的小官員都驅除在外。


    林燫等官員看著官船已經走遠,便是扭頭望向站在最前麵的林晧然。


    雖然潘晟已經離開,但他們相信隻要林晧然在,那麽他們就擁有最硬的主心骨,必定能夠帶領他們打倒徐階,甚至讓隆慶不能胡作非為。


    林晧然看著官船已經足夠遠,便是轉身準備返回京城。


    雖然他成功阻止了冊封皇太子朱翊鈞,更是將大多數的官員收於麾下,但他跟徐階的爭鬥還沒有結束。


    卻是這時,一個信使飛奔而來。


    正準備登上馬車的眾官員見狀,不由得紛紛頓足,卻見那位兵部信使將一封急件送到了林晧然麵前。


    林晧然的接過送上來的急件,心裏卻是生起了不好的預感。


    “林閣老,不知發生什麽事了?”汪柏見狀,當即疑惑地打聽道。


    林晧然看過急件的內容,先是望了一眼汪柏,而後掃過在場的官員道:“據剛剛得到的軍情,俺答突然集結大兵欲前往薊州!”


    “俺答這是要做甚?”


    “還能做什麽,我早說俺答就是狼子野心!”


    “當真是可笑至極,有人竟然欲推行互市,分明就是俺答的走狗!”


    ……


    林燫等官員得知俺答大軍壓境之時,亦是紛紛變得憤怒起來,更是將矛頭指向了徐階和山西幫所推行的互市。


    他們其實並不反對和平,但心裏清楚這種委屈求和隻會換來更大的恥辱,倒不如支持林晧然的強軍方略,這才是真正的長治久安之道。


    臉色凝重的林晧然將急件放到袖中,亦是不在這裏逗留,當即便是鑽上馬車,讓林福急疾返回京城。


    在阻止朝廷冊封皇太子朱翊鈞為太子的時候,他便已經隱隱感到了不安,對這個情報倒沒有過於震驚。


    後金和大明講的終究是利益,單單朝貢的利益是遠遠無法滿足後金的胃口,隻有互市才是俺答所向往的最大利益。


    正是如此,隨著徐階的失勢,他所推行的互市方案已然不可能在延推通過,雙方關係的迅速惡化已經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卻是引發了京城百姓的恐慌情緒,甚至很多百姓已經開始囤積米糧。


    郭樸深知此事非同小可,特別薊州一破便能直達京師,屆時林晧然將會成為第一責任人,而今的朝局必定巨震。


    正是心不在焉地票擬著奏疏,看到林晧然進來,當即便停下筆顯得擔憂地道:“若愚,俺答此事率大軍進犯薊州,此事如何是好?”


    “徐閣老那邊什麽反應?”林晧然並沒有急於拿出方案,卻是找到茶壺和茶杯進行詢問道。


    郭樸歎息一聲,顯得無奈地苦笑道:“徐閣老方才稱身體不適,已經回家靜養了,他是要將禍甩給我們啊!”


    雖然俺答實力有所損傷,但如果他真要全力進犯薊州,特別有著白蓮教做內應,卻還是有很大的機會殺到京城。


    一旦到了那個時候,身兼兵部尚書的林晧然是首當其衝,而他這位參與決策的閣老恐怕亦要遭到追究。


    “他不在倒好,反倒省了不少勁!等會我們召開一個內閣會議,你留在京城坐鎮,我想即刻前往薊州親自主持邊事!”林晧然對徐階的舉動極為不屑,利落地倒了一杯茶水道。


    郭樸聽到這個方案,卻是有所顧忌地道:“若愚,薊州有王之誥在那邊,你還是留在京城坐鎮吧!”


    “兵貴神速!如果我不即刻動身,恐怕還得跟徐階是戰是和進行扯皮,甚至俺答進犯根本就是一個預謀!”林晧然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並拋出一個陰謀論道。


    郭樸的心裏微微一動,顯得若有所思地詢問道:“你的意思是俺答可能是故意大軍壓境,迫使我們大明同意互市?”


    “有這個可能!如果他們擁立了太子,這樣會讓效果更佳,隻是他們恐怕亦不能隨時掌握我們朝堂的情況!而今我即刻前往薊州,既能調動各路人馬共同禦敵,又能彰顯朝廷主戰的決心!”林晧然將茶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將自己的考慮說出來道。


    郭樸看著林晧然如此理智地分析問題,卻是知道這是最佳的方案,但仍舊還是有所擔憂地道:“此舉仍是有所不妥!而今朝堂隻有你才能壓住徐階,一旦這亦是徐階那邊的陰謀,卻是引誘你離開京城刺殺於你,又當如何?”


    “沒事!我找吳道行再占卜一下,不過此次還是非去不可。隻有我們快速應對,這樣才能抓到主動權,甚至還能避免一場禍事!”林晧然將茶杯放下,顯得打定主意地道。


    郭樸迎著林晧然的目光,知道林晧然是心意已決,當即便是點頭道:“好吧!你既然已經決定,我定會在朝中跟你呼應,斷然不會讓徐階得逞!”


    “好,咱們即刻召開內閣會議!”林晧然得知郭樸的首肯,當即便是雷厲風行般道。


    當天下午,林晧然先是回了一趟家,順便讓吳道行測了行程的吉凶,便是即刻啟程前往薊州,卻是要親自迎戰俺答的大軍。


    這個無疑是動蕩的三月,立儲之爭剛剛有所緩和,結果俺答竟然是大舉進犯,讓大明王朝向著未知的方向滾滾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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