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瑢,她將怎樣安慰我呢?女孩子的心腸軟,她一定會哭,她一定會替我傷心,還是不告訴她罷。”我這樣想,我以為自己想得有道理。


    但是瑢來了,她已經從許那裏知道我所知道的了。


    “要是你以後再氣我,我就要像你哥哥那樣,”她扁起她的小嘴巴說。她也會扁嘴!


    我從她扁嘴想到哥哥扁嘴,於是我給恐怖抓住了。“不要這樣說!”我伸起手去蒙她的嘴,她把我的手擋開了。


    “去,找個地方走走,”她站起來提議說,拿起桌上的電報紙當扇子扇了兩下。


    “到岩仔腳下的花園去好不好,”我疲倦地回答道。


    “不,我不高興到那裏去,我討厭那個守門的馬來人。”她生氣地一扭把頭掉開了。電報紙被她丟在地上。


    “真是罪過,”我獨自說了一句,就俯下身子拾起電報來放在衣袋裏。我又對她說:“還是到花園去罷,那裏茉莉花開得真香。”我站起來。


    “好,就依你,”瑢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我們走出去了,她在前麵,我跟著。我掩上了木柵門。


    鄰家的狗跑過來,望著我叫了兩聲,便搖搖頭擺擺尾巴走了。


    我們兩個並肩走著,但靠得並不很近。她好像故意避開,不和我挨近。這女孩真奇怪!我不明白她心裏在打什麽鬼主意!


    明亮的天,明亮的樹,明亮的房屋,明亮的街道。曲折的,向上斜的瀝青的馬路載著她的細長的身子。短裙下麵露出來一雙被黑色長統絲襪裹住的腿,它們在軟軟的路上圓熟地跳舞。


    我們走過一個墓地。忽然她不向前走了。她攀著木柵,靜靜地望著那一排一排地立著的十字架,和十字架下麵的石棺。一個青年女子會喜歡墓地,這事情多麽奇怪。“走罷,墓地有什麽好看!”我不耐煩地催促她。她不理我,忽然她吐出銀鈴似的聲音說:“躺在這裏多安靜呀!”


    “你!——你羨慕——”我驚訝地吐出這兩個字,就連忙把口閉緊了,我怕我的嘴會說出不吉祥的話。


    “不要打岔我”,她責備似地對我說,但聲音並不嚴厲,她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柔軟的手裏,握得很緊。


    我驚奇地望著她,但我也不再說話了。


    我想知道她這時的心情,可是這個女孩子的心情我怎麽能夠猜到呢?


    墓地裏兩個鄰近的石棺上放了兩個花圈。一個花圈上的花已經枯萎了,另一個的花還很鮮豔。


    “這一個是你的,”她指著鮮豔的說。“這一個是我的,”她指著枯萎地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直率地說,我覺得她今天好像有什麽心事。


    “你不懂?”她回過頭望著我微微一笑。這笑,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笑不應該是這樣,但事實上確實是這樣。這是病人的笑,她不是病人。這一笑要使我哭了。


    “你騙我!”她又一笑。“你這樣聰明的人會不懂!——我的前途已經暗淡了,所以我是這些花,”她又指著那枯萎的花圈。“你是那些花。因為你的前途充滿了光明。兩個花圈這樣挨近,卻不在一處,恰像我們兩個。”


    我的前途充滿了光明,至少有一百個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說得使我想流淚的。


    “你的比喻不對!男人是不能夠拿花來比的,”我勉強做出笑容反駁道。我不說安慰的話,因為說那樣的話會使我自己淌眼淚。


    “可是我一生最愛花,”她真會說話,叫我無法駁倒她。她愛花是事實,我每次到她那裏去,總會看見一瓶鮮花。各樣顏色的花滿滿地插了一大瓶,放在條桌上,牆壁上掛著一個中年婦人的像,那是她的母親。


    “年輕女子不應該在墓地上多耽擱,而且更不該像小偷似的站在牆外偷看,”我這樣說,用一陣虛偽的笑來掩飾陰鬱的思想。


    “那麽走罷,”她突然放了我的手說。她馬上轉身走了。到了花園門口,一陣茉莉花香朝我們的臉上撲來。


    “怎樣?我並不騙你?”我滿意地說。


    “我早就知道了!”她微微一笑。


    我們走上石階,進了花園。守門的馬來人睜起兩隻又小又圓的眼睛望著她,一麵把手放在他的紅格子布圍裙上揩來揩去。他的臉色黑中透黃,圍著嘴生了一圈小胡子。


    “這個東西真討厭!他的眼光刺痛我的臉,”我們在馬來人的身邊走過,她低聲對我說。“每次都是這樣!”


    “誰叫你生得這樣漂亮!”我說著,我微笑了。


    “你也說這樣的話?你也譏笑我?那麽我不跟你好了,”她裝出生氣的樣子說,便拋開我,一個人急急向前走了。


    我不去追她。我望著她的苗條的背景,和她的微微飄動的短發,我想起她這幾天來的言語和舉動。我起了疑心,我生了恐懼。


    我在一株茉莉樹下找著了她。她坐在石凳上,埋著頭,好像在思索。小朵的白色茉莉花落在她的頭發上。


    她看見我走來,卻裝著沒有看見的樣子。


    我坐到她的身邊,伸手去握她的右手,她把手掙脫了。我又去握她的手,她不再掙紮了,她反而把身子向我這麵偎過來。


    我嗅著她的頭發上的茉莉花香,我握著她的柔軟的手。我不說話。我想用無言的話去探索她的心。


    左邊樹叢中露出了一角深黃色的樓。提琴的柔和的略帶一點哀訴的調子在空中飄蕩。馬來人帶著鼻音開始唱他的故鄉的情歌。


    她的心在什麽地方,我不知道;我的心在什麽地方,我也不知道。


    “林,你的哥哥自殺,是真的?”她突然抬起頭問我。


    “為什麽不真?你不是已經看見了電報?”


    “他為什麽自殺?”她探索地問。


    “我不知道,”我直率地回答。心裏痛苦地想,她為什麽老是想這些不愉快的事,一個年輕女子不應該知道的事。


    “用自己的手殺死自己,這究竟是不是可能的,我在想這個問題,”她用力地說,她的手在我的手裏微微地戰抖。


    “這不是你所應該知道的,”我說,我想把話題引到別的事情上麵去。


    “可是我一定要知道,”她固執地說。


    “那麽你聽我說。這當然是可能的。我的哥哥親手殺死自己,這是事實。”我說了我不願意說的話,為的是想用直截了當的答語來阻止她繼續追問。


    “究竟生快樂呢,死快樂呢?”她好像是在問自己。


    “踏,你不再愛我了,”我失望地、悲痛地說。


    “為什麽?你怎麽會想到這件事?”她驚訝地問。“我不愛你?我什麽時候對你說過?”


    “你的臉告訴我。”


    “我的臉?你不是看慣了這張臉嗎?”她把臉送到我的嘴邊來,我吻了一下,這張臉涼涼的,的確這張臉告訴我……“這樣好的天氣,這樣好的環境,一對年青的愛人不談別的話,卻談生死自殺的問題,你說哪裏會有這樣荒廖的事?”她不回答。過了半晌,她卻說:“不要多疑了,我現在還在你的身邊,你卻想到我不愛你!”她的確聰明,用這樣的話掩飾了她的真心。


    的是,她在我的身邊,可是她的心和我的心卻隔得遠。究竟隔了多少遠,我也不知道。


    “愛是美麗的東西。它太美麗了,我不能夠占有它,”她低聲說,好像是說給她自己聽。她的聲音像提琴那樣地柔和,那樣地哀婉。


    我望著她的臉,臉上罩了一層雲霧,這雲霧使它顯得更美麗,好像新娘披上了麵紗。但這新娘不會是我的。


    我一把抱住她,像抱一件寶貴的東西。我淌下淚,一顆一顆的淚珠落在她的頭發上,像一些滾動的明珠。


    “你哭了,”她抬起頭。她一笑,這笑,我想,比哭更動人。她用一根手指按住我的嘴唇,接著就印了一個吻在那上麵。這吻來得非常快,就像電光一閃。


    我要吻她,她卻掉開了頭。


    “瑢,你今天的舉動很奇怪,你變了,”我痛苦地說,“告訴我這是什麽緣故?”


    “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助嗎?”我誠懇地問。“在一對愛人中間是沒有什麽可隱瞞的。”


    “我不知道,”她說得像孩子似地直率。


    我心裏想:“難道我們的愛情已經發生了裂痕嗎?”


    太陽的影子悄悄地躲開了。黃昏的香氣包圍著我們。馬來人赤著腳在我們的麵前溜來溜去。


    “回去呀!”她站起來,挽著我的手臂。


    我們又走著曲折的、向下斜的路。


    “送我回家,”她命令似地說。


    “好。”


    “我上午做了菜,留著給你吃。”


    “真的?”


    “還有酒。”


    “我不想喝酒。”


    “一個朋友送來的好酒,我等著跟你一塊兒喝。”


    我不說話,掉過頭去用眼睛謝她。她的臉上帶著微笑,像開花一樣。雲霧已經消散了。


    我們轉了幾個彎,走上一個斜坡。在一道綠色的木柵門前我認出了她的家。那裏開著紅的、白的花。


    我們推了門進去,走上石階,進了她的房間,一個少女的寢室。


    “你在這裏坐,”她指著沙發對我說。


    她走到條桌前,把那一瓶花捧下來,放在沙發旁邊的凳子上。她把臉放在花朵中間,後來就轉進屏風後麵去了。


    白的百合,紫的紫堇,黃的美人蕉。


    我也把臉放進花朵中間,嗅百合的清香和她的清香。


    她端了菜碗出去了。


    “我給你幫忙不好嗎?”我說,和往常一樣。


    “不好,你不會弄。你給我好好坐著罷。”她帶笑回答,和往常一樣。


    菜弄好了。一張小圓桌上放著菜碗。我和她對坐。


    “味道還好嗎?”她和往常一樣地問。


    “很不錯,我很喜歡吃,”我和往常一樣地答。


    她從櫥裏取出酒瓶。


    “你看,顏色和血一樣,多鮮豔!”她給我滿滿地斟了一杯,也給她自己斟了一杯。


    她舉起杯子,我也舉起杯子。


    我喝完了一杯,我的臉開始發燒。


    “不喝了,”我放下杯子說。


    她默默地又給我斟滿了一杯。她的眼睛光閃閃地望著我,好像在說:“喝呀!盡量地喝呀!”


    我又喝了一杯。


    我看她,她已經喝了四杯了。


    她的臉紅得可愛,眼睛裏射出強烈的光。這對亮眼睛真迷人呀!


    “我沒有醉!我並沒有喝醉!”她接連地分辯說,聲音像小鳥在叫。


    “你摸我的臉,我的額角,涼涼的,”她把手伸過來,拉著我的手去摸她的臉。


    好燙的手!臉燙得像一團火在燒!她還說是涼涼的。


    “是的,涼涼的,”我這樣騙她,這樣騙我自己。因為我想讓我的手在她的臉上多留一會兒。


    “你喝,你喝,”她拿起酒瓶要給我斟酒。


    “我不喝,再喝就要醉了。你也不要多喝,你從前並不喜歡喝酒。”我用手蓋著酒杯,望著她笑。


    “醉了正好。心頭熱辣辣的。沒有別的思想來纏我,好讓我寧靜一會兒,她說。


    “為什麽還要疑惑呀?這時候我們在一塊兒,世界就是我們的,”她拉開我的手,給我斟了一個滿杯。


    “今朝呀,隻有今朝,我還是這麽窈窕……”她低聲唱起來。


    “瑢,不要再喝酒了,”我央求似地說。


    她的紅臉上又露出一笑,像晴天閃了一下電光。她挾了一筷子的菜送到我的嘴裏,說:“你吃。”聲音好像是蜜做成的。


    我吃了。我很滿意。我望著她的眼睛。她笑,我也笑。


    “我的頭好像有點昏,”她忽然放下筷子說。


    “一定是喝醉了,誰叫你喝那樣多的酒?”


    “喝醉了?不會的。我還要出去,坐劃子在海上看星呢!”


    她睜起兩隻大眼睛。


    “你聞聞看,我可有一點兒酒氣,”她走過來,把臉對著我的臉,張開嘴噴了一口氣在我的臉上。的確是一口酒氣。


    我忍不住撲嗤地笑起來。


    “你再向我噴一口氣,我就要吐了。你還說沒有一點酒氣?”


    “我說你壞,”她輕輕地在我的頭上敲了一下,便又走回她的坐位上去。


    “我有什麽壞?”我調皮地追問道。


    “總之你壞,”她扁嘴。她把椅子老是向我這麵拉。


    “我的心亂得很,林,”她把身子靠在我的手臂上。“我不想喝酒了,我什麽也不想吃了。”


    “你喝醉了,我願說你會喝醉的。”我報複似地帶笑問她:“還出去坐劃子看星嗎?”


    “為什麽不去呢?”她賭氣地站起來,但馬上又坐下去了。


    她搖搖頭,說:“現在嘴沒法硬了,身子不爭氣,它軟綿綿的,沒有一點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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