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武功盡失,藺長澤也有好些年沒騎過馬了。可畢竟過去是叱吒江湖的高手,雖說病體有些吃不住顛簸,勝在手法還是很熟練的,氣派仍舊十足。女皇的壽誕是下月十五,而從嘉峪關到京都的行程最少也得十五六日,所以西廠眾人絲毫不敢耽擱,每天都在黃沙大漠裏策馬疾馳。


    身下的追月狂奔著,一形十影,速度之快堪比閃電疾風。周景夕的四肢還是沒什麽力氣,她麵色不佳,心頭很是懊惱。藺長澤雖然武功廢了,可儼然已是用毒的高手,能下毒於無形。幾日以來,她吃喝的東西全都是魏芙自個兒準備的,不曾被他經手,她實在不明白毒從何來。


    大漠的風沙很重,周景夕臉上覆著皂紗麵具,全身被藺長澤拿狐裘披風裹得嚴嚴實實。馬匹行進得太快,所以藺長澤的身子往前伏得很低,於是周景夕很受牽累,幾乎被他整個壓在馬脖子上。


    風聲從耳旁呼嘯而過,連帶著還有一陣陣撕裂長風的馬鞭聲,此起彼伏。周景夕瞥了眼被藺長澤攥在掌心裏的長鞭,心頭隱隱不忍。她在邊關行軍打仗多年,知道人趕路的時候馬最遭罪,身強力壯的馬匹在到達目的地後大多屁股開花,而那些老點的弱點的,往往在路上便活活累死了。


    好在有一點值得慶幸,藺長澤手裏的鞭子很少落在追月身上。周景夕略感寬慰,她的追月畢竟是關外神駒,日行千裏不在話下,並不需要人拿著馬鞭不停地抽打驅趕。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近在咫尺,幾乎貼著她的左耳響起。周景夕略皺眉,微微側目,餘光裏映入藺長澤的半張臉,麵色蒼白唇色泛青,額角處細汗涔涔。


    她神色古怪地打量他,半晌,被打量的人忽然麵無表情道,“看什麽?”


    周景夕清了清嗓子,不大自在地別開目光,道:“大漠最不好走,又是這麽個趕路法,廠督的臉色很難看。”說著頓了頓,又補充說,“今非昔比,我好心規勸大人一句,往後還是少逞這些能為好。”


    “這不正是殿下所希望的麽?”藺長澤說話的聲音冰冷之中透出沙啞,連餘光都沒看她一眼。


    周景夕被他一堵,一時半會兒竟然沒說出話來。少頃,她喉嚨最深處溢出一聲冷笑,想來也是這個道理,他的身體,人家自己都不在乎,她操哪門子閑心。


    日落月升,朝夕暮旦,策馬狂奔了數日,周景夕一行人終於在藺長澤死在馬背上之前趕到了乘船的渡口。逆弱水而上一路往東,再行十來日便能到京城。


    夜色漸濃,渡口這處並沒有什麽往來的行人,也沒有地方上的官員,看來西廠的人在她們到達之前就已經打點好了。周景夕環顧周遭,女皇壽誕將近,藺長澤奉命趕在那之前將她這個公主從玉門關送回京城,想必也不願意再將多餘的時間和精力用在應付閑雜人身上。


    也不知為什麽,一出大漠,周景夕身上的無力感便漸漸消退了下去。她試著動了動手臂,見行動自如後連忙迫不及待地從藺長澤懷裏掙了出去。剛剛準備上前攙扶的魏芙愣了愣,隻見公主手腳異常麻利,連麵具都沒摘就下了馬,顯然一刻也不願再和廠督多待。


    她有些尷尬,一邊朝周景夕一邊伸手扶她,目光卻偷偷朝馬背上的男人掃了掃。月色下廠督的眉目很淡漠,麵上卻沒有半分血色,清慘慘的有些慎人。


    手臂的力氣恢複了,腳一沾地卻還是有些虛浮。周景夕靠著魏芙合了合眼,等神思徹底清醒過來才徐徐睜開,摘下麵具隨口道,“桑珠呢?”


    “殿下放心,跟著一路呢。”魏芙抬眼一瞧,隻見那樓蘭姑娘已經從任千山的馬背上下來了,於是朝她招了招手,道,“她過來了。”


    周景夕隻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語氣聽上去不大順耳,“我的人,為什麽會跟西廠的人同路?”


    “殿下莫怪,這都是藺廠督的意思。”魏副將有些委屈,支支吾吾道,“你敢和他樣樣都對著來,咱們底下的人可不敢。”


    周景夕蹙眉,目光冷然地說了句“沒出息的東西”,“藺長澤不過一個西廠督主,你上頭的人可是邊關大將,是大燕的五公主,有我在,你有什麽可顧忌的?沙場上九死一生都過來了,現在反倒懼怕一個太監,副將也不怕天下人恥笑。”


    “……”魏芙聽後麵色大變,她朝四處張望了一眼,壓著聲音蹙眉道,“殿下小點聲兒!”


    “為什麽怕人聽見,我說錯什麽了麽?”她勾了勾嘴角,接著便握著佩劍旋過身,頭也不回地沿著長梯上了船。


    後頭跟上來的桑珠有些不明所以,她取下掛在耳後的麵紗,目光忐忑地朝周景夕的背影看了看,語調生澀道:“副將,主人心情不好麽?”說著麵色倏的一變,指著自己道,“難道是因為我嗎?”


    魏芙抱著雙臂搖搖頭,聳肩道,“別多想,和你沒關係。”接著目光在桑珠身上打量一遭,眉頭微蹙,“這副打扮可不行,京城人多眼雜,上船之後將身上洗幹淨,還是換身中原女子的衣裳吧。”


    河風吹拂著她身上輕薄的柔紗,桑珠認真地點點頭,五官深邃的臉孔上笑容真切,“主人救我性命,還收留我,我心中已經千恩萬謝了,一切都聽副將安排就是。”


    魏芙頷首,又略微拘謹地回過身,朝馬上的西廠督主揖手示意,這才帶著桑珠一道上了船。


    大船上燈火煌煌,火光倒映在水麵上,將弱水勾勒得如夢似幻。


    月影清輝下,藺長澤麵色蒼白半合著眼,強自壓下喉頭翻湧的腥甜,徐徐伸出右手。秦祿連忙上前攙扶,用力拖住他的手臂,扶著督主緩緩從馬背上下來。


    雲霜雲雪眉心擰起一個結,對叉著雙手上前端詳他麵色,試探道,“大人……”


    藺長澤略抬手,示意二人不要多言,雙生子便立刻噤聲,垂下頭不再說話。他一手扶著秦祿,一手摘下皂紗麵具,良久才緩緩睜開眼,喚道,“千山。”


    二檔頭連忙快步上前,抱拳垂首道,“大人,屬下在。”


    他從琵琶袖裏摸出一方手巾掩住口鼻,輕咳了幾聲才又不緊不慢地開口,望著河麵神色漠然:“咱家交代你的事,辦得如何了?”


    任千山不假思索道,“回大人,屬下曾探過那樓蘭女人的脈,她的確不會武功。據她所言,自己名叫桑珠,跟著自己的兄長走南闖北地賣藝為生,無父無母。上個月她兄長在西戎犯了事,被打斷了雙腿,她也被人捉到嘉峪關來了。”


    藺長澤接過雲霜遞來的藥丸放入口中,一個小太監又恭恭敬敬奉上了杯茶,他咽下嘴裏的藥丸,撚著茶碗蓋子拂弄麵上茶沫,也不喝,隻是垂著眸子道:“走南闖北,無父無母,倒是個可憐人了。”


    他手下的人一愣,都沒明白過來這話是什麽意思,又見廠督無聲地扯了唇角,微挑的眼尾沾染著一抹笑意,蓋子重重扣上茶碗,發出“哐當”一聲脆響。


    幾個從府裏帶出來的小太監當即跪了一地,秦祿也嚇得抖了抖。雙生子和任二檔頭臉上倒還淡漠,隻是將頭垂得更低,屏息凝神,大氣不聞。


    “千山,你跟在咱家身邊多年,這番話拿去騙周景夕還行,你怎麽也跟著信了。”藺長澤斜斜掃過任千山,神色冷漠,“來路不明的樓蘭人跟著一路,她放心,我可放心不下。”


    二檔頭額頭上浮起一層細汗,抱拳沉聲道:“督主教訓的是,是屬下大意。”


    藺長澤的視線落在一旁的巾櫛上,秦祿立刻垂著頭將托案上的巾櫛呈了上去。他揩著白玉戒指,語調平靜道:“這個女人什麽來路什麽背景,統統給我好好地查。若是連這個都查不出來,西廠的二檔頭你也不必當了。”


    任千山躬身應是,“屬下領命。”


    夜色下一池弱水都盛滿月華,他左手五指纏著佛珠緩緩地摩挲,又略側過頭,“對了,逍遙公子那邊有什麽消息?”


    雲霜垂著頭應聲,“前些日子秦公公已經傳書回京,讓纖離啟程往逍遙門,一定會在女皇壽誕前將仙藥帶回。”


    藺長澤頷首,忽然喉嚨底下的腥甜湧了上來。他微蹙眉,掩住口鼻不住咳嗽起來,拿開手巾一看,潔白上頭烙下一抹殷紅,鮮豔奪目。


    雲雪皺眉,麵色變得極不自然,微張口,卻欲言又止。


    秦祿很識眼色地將染血的手巾接了過來,重新呈上去一方幹淨的。藺長澤一副稀鬆平常的模樣,眼底沒有一絲波瀾,轉身徐徐往船上走。


    雲雪狠狠咬著下唇,張嘴正要說話,卻被雲霜拉住了手臂,“你想做什麽?”


    她雙目隱約有一絲赤紅,拂開雲霜道,“姐姐不覺得五公主的所作所為實在太過分了麽?當初要不是督主,陸家如今……”


    “住口!”雲霜皺緊了眉頭厲聲嗬斥,“你忘了麽?大人說過,那件事誰若敢多提一個字,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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