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兩隊人馬都上了甲板,大船沒有片刻的耽擱,連夜便沿著弱水駛出了。船上兩路人也劃分得很清楚,西廠的人占多數,番子們上了船,根本不需要廠督再吩咐,便規規矩矩地將大船上下各處把守了起來。


    藺長澤同周景夕分別住進兩間相對的艙房,各自的親信則住在毗鄰的屋子,無聲無息便化開了一道無形的界限。


    離開大漠登上回京的船,周景夕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浴。才從沙漠裏出來,整個人就像是在風沙裏滾過一遭似的,頭發身上全是細密的沙子。過去守在玉門關,時刻都要打起精神警惕外敵,沒有放肆享受的機會,這會兒要回京了,她覺得自己身為一個公主,還是應該將自己裏裏外外都拾掇出一個人樣。


    水換了一次又一次,巧合的是每回魏芙端著水盆出門,都會撞見同樣端著水盆出門的秦祿和雲霜。幾人相視卻無言,麵上都有些無奈的意味。她與雲霜是舊識,過去也算有幾分交情,隻是今時不同往日,兩邊的主子反目,他們這些下屬自然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魏副將其實心裏有些同情廠督,人人都曉得他很愛潔,這些天陪著殿下騎馬,風裏來沙裏去,也算是很仁至義盡的。她癟癟嘴,推開房門將幹淨的熱水送進去,又伺候著周景夕洗了一次。


    反反複複洗了幾次,第五桶水總算清澈了。魏芙舒一口氣,一邊替周景夕揩拭水珠一邊問,“殿下還要洗麽?”


    熱氣蒸得周景夕雙頰緋紅,她搖頭,將濕漉漉的長發用力擰了擰,語調漫不經心:“洗得腦子暈,不洗了。”說著下巴一抬看向搭在一旁的幹淨衣裳,隻見那是一件淺色的襦裙,便隨口輕笑道,“邊關數年,這些衣裳你從哪兒弄來的?”


    魏芙替她將襦裙穿好,一麵係腰帶一麵道,“殿下也知道咱們在邊關待了好幾年,我當然沒法子弄這些衣裳了。”說著,副將的神色變得不大自然,她頓了頓,遲疑了會兒才又道,“是西廠的人送來的。”


    周景夕正揩拭長發,聞言,她手上的動作驟然一頓,“西廠的人送來的?”


    魏芙抬起頭來看她,隻見公主眉頭微皺,看上去麵色不大好看,隻好點點頭說是啊,“咱們在大漠裏奔波了這麽久,帶著的衣物早就全是沙子了,我沒轍,隻能將這些收下。”


    還真是個無法抗拒的理由。


    她聽了垂下眼,麵容漠然,看不出所思所想,隻是由魏芙扶著在梳妝鏡前坐下來。魏芙細細地替她擰幹發絲上的水珠,目光看向銅鏡,不由感歎道,“好些年沒看見殿下穿女裝,都讓人認不出了。”


    周景夕抬眼,鏡中的女人披散著一頭長發,一身淺色明媚的襦裙,容貌嬌豔眉目如畫。她眼中浮起一絲怔忡,雙手不自覺地摸上臉頰。


    十四歲離開京都,如今她都將近雙十了。關外的風沙粗糙了她的麵容,在她的眉宇間染上了戾氣與殺氣,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新舊交替的傷痕。


    在玉門關時穿戴盔甲,頭發總被遮蓋在堅硬的頭盔中,周景夕直到現在才發現,原來這頭青絲已經這麽長了。


    梳妝台上擺著女子描妝的用具,胭脂水粉一應俱全。魏芙拿起桌上的花鈿在她眉心處比對,滿臉的笑容與期待,“這些玩意兒都好些年沒摸過了,現在看著真稀奇,不如我給殿下貼個花鈿吧?”


    周景夕躲閃了一下,別過頭口裏拒絕道:“大晚上的,打扮得招蜂引蝶給誰看?別胡鬧了。”邊說邊隨意地拿起發釵,手腕翻轉挽了個式樣簡單的拋家髻,又吩咐魏芙道,“我餓了,去找些吃的來。”


    魏芙哦了一聲,正要轉身出去,周景夕卻又將她叫住了。她不明所以地回頭,目光看向五公主,“殿下還有什麽吩咐?”


    “……”她臉上的神情說不出的怪異,思忖了片刻又搖了搖頭,神色冷下來,“沒什麽,你去吧。”


    她說沒什麽,魏芙卻不覺得是這樣。她皺了眉頭打量周景夕半天,沉吟著道:“殿下是不是想問藺廠督?”


    周景夕有些無奈,她單手揉摁眉心微微頷首,“這幾日趕得太急,我真怕他病情加重死在半路上。如今人家是陛下麵前的紅人,若是不明不白丟了性命,陛下追究起來,我恐怕難辭其咎。”


    魏芙聽了這話當即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無言以對。原本以為她是擔心廠督的病,畢竟在渡口上走得瀟灑,甚至連話也沒跟人家說上一句。這下可好,倒的確是擔心人家的病情,結果是怕女皇動怒牽連到自己,這位主子的心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狠了。


    副將歎了口氣,“殿下,有句話我糾結好一陣子了,也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周景夕不打算給她開口的機會,“既然糾結了這麽久,那就不要講。”


    “……”可魏芙還是不死心,她深吸一口氣又吐出,終於鼓足了勇氣要將憋在心裏老久的話一股腦地說了出來,“殿下,我跟在你身邊好些年了,你和廠督過去是怎麽樣我比誰都清楚,當年陸家出事……”


    “魏芙。”她麵無表情抬起眼。


    簡單的兩個字,語氣平淡,卻令魏副將立刻住了口。她望向周景夕,咬著唇跪了下去,伏在地上沉聲道,“屬下失言了,還望殿下恕罪。”


    周景夕忽然覺得有些煩躁,一時間連吃東西的胃口都沒了,便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皺眉道:“行了,吃的也不必找了,你下去歇著吧。”


    知道自己觸了龍須,魏芙也很識相,應了個是便悻悻地退了出去。推開房門的時候埋著頭,她還在暗自懊悔,心裏不住地罵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也沒留神,便那麽直衝衝地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秦祿暗道倒黴,路過房門都能被撞得眼冒金星。他一個踉蹌後退兩步,額頭隱隱生疼,可又不敢呲牙咧嘴地失態,隻好皺著眉道,“魏大人可得慢著點兒,要是摔了可怎麽是好。”


    魏芙也被撞得倒退幾步,站定過後抬眼一望,麵露訝色,“秦公公?這麽晚了你怎麽……”其餘的話在她看到秦祿旁邊的人後戛然而止。


    “藺大人……”她臉色一白,當即垂下頭雙手,抱拳恭恭敬敬地見禮,道,“這麽晚了,大人是來找殿下的?”


    藺長澤捋著手串不看她,麵上沒有多餘的表情,邊兒上的秦祿卻立馬答道,“副將誤會了,督主正要回自個兒屋呢,純屬路過。”話音未落,藺長澤已經徑自進了對麵的屋子。


    秦祿看了眼手裏的食盒,又笑道,“既然遇見了魏大人,也省得奴才再跑一趟了,這是晚膳,您給殿下送進去吧,得虧奴才拿得穩沒給打翻。”


    副將盯著那食盒犯難,支吾了一陣兒才道,“有勞秦公公了,可是殿下說了沒胃口,恐怕吃不下。”


    秦祿一愣,“在大漠裏顛簸了這麽些日子,也沒好好吃上一餐飯,怎麽會沒胃口呢?人是鐵飯是鋼,可不能這麽糟踐自己的身子……”說完將食盒遞過去,“大人還是快將東西送進去吧。”


    “殿下心情不好……”魏芙將聲音壓低了幾分,朝秦祿小聲道,“這會兒誰進去誰遭殃,才把我罵出來,公公還是將東西拿走吧。”


    秦公公一張白淨清秀的臉頓時垮下來,“不能拿走啊……”


    “不能?”這回換魏芙愣住,“為什麽不能?”


    為什麽?因為你的主子動怒是罵人,他的督主動怒可是要人命啊。秦祿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隻是咬牙道,“總之這東西必須送進去,還必須讓殿下吃進去不可。”


    見他如此執著,魏芙倒很是感動,從前怎麽沒發現這小太監這麽關心公主呢。她動容幾分,正想好好再跟秦祿解釋一番,一道略微陰沉的男人聲音卻隔著一扇房門傳了出來,語氣冷漠。


    “東西送不出去,那就先拿回咱家這兒擱著,過會兒我親自給殿下送進屋裏去,再親自伺候著殿下用膳。”


    秦祿和魏芙都是一怔,然而還不等小秦子開口回話,另一扇房門便猛地一下被人從裏頭拉開了,發出吱嘎一聲響。


    “殿下……”魏芙試探著喊了聲。


    穿了襦裙的大將軍麵容如冰,她走出房門,眸子微垂,視線掃過小太監手裏拎著的食盒。


    “這是……”


    秦祿還震懾於大將軍這副稀奇又驚豔的穿戴,正要開口解釋,她卻已經一把從他手中奪過食盒,“砰”一聲,重重關上了房門。


    秦公公和魏副將對視一眼,麵上都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俄而同時聳了聳肩,各自轉身朝著相反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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