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唇傳來尖銳的刺痛,腥甜的氣息在嘴裏肆無忌憚地蔓延。周景夕霎時赤紅一片,她氣得渾身發抖,隻恨走得匆忙忘了帶劍,否則定要將他千刀萬剮才能消她心頭之恨!


    藺長澤好整以暇地換了個坐姿,撫著唇饒有興味地打量她,姿華無雙的臉上綻開一抹笑色,挑眉道:“你這麽生氣做什麽?又不是第一次,何至於這樣大驚小怪。”


    這些話無異於火上澆油,將周景夕心頭的怒火點得更加旺盛!她狠狠瞪著他,忽然上前幾步,兩手以迅雷之勢從後方擰過他的下頷,一字一頓咬牙切齒道:“隻要你再敢說一個字,我立刻殺了你,絕不手軟。”


    藺長澤垂眸,掃了眼她掰著自己脖子的雙手。人的頸骨很脆弱,可謂不堪一擊,這丫頭變聰明了很多,知道自己身體虛弱掐不死他,於是便換了個更容易成功的方式,比起過去的確是大有長進。


    隻可惜,雖然他坐著她站著,她的個子比起他來說還是矮太多,她不得不將雙手從藺長澤背後環抱過去,才能使力扣住他的下頷和頸項。


    周景夕自己不知道,其實這個姿勢很奇怪,就像一個正抱著大人的脖子撒嬌的小姑娘。


    窗戶合得嚴嚴實實,然而仍能聽見外頭潮來潮去的浪聲,拍打著船身,又重新落回水麵,迸射開朵朵水花。晚間的風擦著窗吹過,呼呼的聲響若有若無,使人無法聽真切。


    藺長澤徐徐合上眼,指尖有規律地撥弄佛珠。蜜蠟的色澤很舊了,表麵被磨損得反光,在昏黃的燭火下跳動閃爍。他漠然一笑,麵上的神色波瀾不驚,“這話我倒不懷疑。殿下對臣,向來都是最能狠下心的。”


    這話是意有所指,周景夕當然聽得出來。然而她並沒有叫接話,隻是狠狠咬唇,恰好咬在他留下的傷口上,霎時間鮮血淋漓。


    “咱家才替殿下撿回來一條命,”他在笑,笑容卻沒有溫度,緩緩睜開眼看她,目光森冷,“怎麽,這才眨眼的功夫,殿下就急著要卸磨殺驢了?欺負我這個廢人沒有還手之力?”


    “廢人”兩個字,他幾乎是從牙齒縫裏擠出來的。周景夕目光微顫,視線從他纏了紗布的手腕上掠過,心頭一番天人交合,終於緩緩鬆開了雙手。


    她繞到他身前定,胸口劇烈起伏,似乎在拚命平複暴躁的心緒。半晌,她完全冷靜下來,抬眼直視他冷漠的目光,沉聲道,“其實無論我剛才收不收手,你都有辦法全身而退的,是嗎?”


    方才是她衝動之下失了方寸,且不說守在外頭的雲霜雲雪和滿船的西廠高手,光是藺長澤下毒的本事都能讓她吃一記大虧。他說自己沒有還手之力,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周景夕半眯著眸子端詳藺長澤。


    像他這種人,耗盡了畢生心血才得到了如今的一切,還沒來得及登峰造極,是不舍得死的。沒有十足的把握,他絕不會讓自己置身絕境。


    思及此,她的眉頭卻不自覺地輕輕蹙起,忽然道,“究竟是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他輕挑眉,反問。


    “……”周景夕似乎有些猶豫,她的雙手在背後狠狠握緊又張開,臉上的神情仍舊平靜,“六年前在蠱陣,為什麽要舍命救我?”


    藺長澤漠然一笑,回答她時麵上沒有多餘的表情,淡淡道:“殿下未免抬舉我了。當年我入蠱陣救你,並沒有想過會有什麽後果,自然也談不上舍命。”


    沒想過有什麽後果?這個回答出乎意料。周景夕覺得有些可笑,西廠廠督一貫以城府極深運籌帷幄著稱於世,竟然也會有不計後果的時候麽?她低下頭思索了瞬,口裏道,“這個問題我很早之前就想問廠督了,一直沒有機會開口,現在總算知道了。”


    說完,她抬起眸子,不料正好對上藺長澤的視線。他也不說話,隻是以一副陰森淩厲的目光審視她。周景夕似乎對這樣的眼神習以為常了,她沒有絲毫的不自在,隻是雙臂前伸朝他行了個很足的抱拳禮。


    “……”藺長澤麵上的容色已經難看到極點,薄唇抿成一條線,冷眼看著她不發一語。


    周景夕垂著眼,自然看不見此刻他臉上是個什麽表情,隻是徑自道,“多謝廠督養育之恩,也多謝廠督兩回救命之恩。”說完直起身來看向他,目光像一潭死水,“這個禮本將欠了你五年,如今算是還清了。”


    他陰惻惻地斜眼睨她,上挑的眼尾陰沉之中透出濃重的戾氣,冷笑道:“還有兩日才到京城,殿下和咱家劃清界限的動作倒是很快啊。”


    周景夕是宮裏長大的,當然知道掌權的太監說話都有拖音的習慣。慢條斯理,七拐八轉,權勢越大的拖得越好聽。很顯然,藺長澤是個中翹楚,尾音一個“啊”拖得柔媚悠長,聽得人不寒而栗。


    她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他拎著佛珠的左手,骨節分明,修長漂亮,隻是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原本就蒼白的關節甚至泛起了青。


    周景夕收回目光看向別處,神情淡漠,“廠督如今是三公主和諍國公一派的人,三皇姐向來看我不順眼,廠督何必給自己添麻煩呢。”說完也不等他開口,徑自道,“不打擾廠督休息了,告辭。”


    藺長澤冷眼望著那道纖瘦的背影,在她的十指碰到房門的前一刻,他忽然緩緩道,“殿下離京多年,雖然威懾西戎,與陛下卻疏遠了不少。反觀三公主,如今朝中勢力大半靠向西廠,她自己近年來頗得女皇喜愛,背後又有諍國公鼎力相助,殿下覺得自己憑什麽爭過她?”


    “……”周景夕的身形一頓,她蹙眉,半眯了眸子微微側首,“廠督是替周景辭來漲威風的?”


    他吊起左邊嘴角輕輕一哂,“咱家隻是好心提醒殿下。如今的朝廷早已今非昔比,任憑你戰功赫赫,周景辭要讓你萬劫不複也是輕而易舉。君臨天下需要的可不僅僅是一腔熱忱,沒有人扶持,你舉步維艱。”


    她回過頭,隻見藺長澤不知何時一起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信步走到燭台前,伸出兩指掐弄燭芯,一室之內火光忽明忽暗,依稀照在他蒼白得病態的臉上。


    “有什麽話直說,我沒那麽多閑情逸致和你打啞謎。”她寒聲道。


    藺長澤挑眉,麵上的神情有些無奈又有些歎息,慢悠悠道,“阿滿,現在回頭還不晚。”他朝她徐徐張開雙臂,歪著頭說:“我一直都在給你機會。”


    屋子裏的香料升起煙霧,絲絲嫋嫋熏得人腦子暈。周景夕真的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她望著他,麵上還是不為所動,冷冷扔下句“瘋子”便旋身大步走了。


    瘋子?


    他玩味似的重複這兩個字,徐徐側目看向垂下的帷帳,燭光跳躍在他的眸子裏,詭異陰森。


    是時門外傳來一個青年的聲音,畢恭畢敬道,“督主,人帶來了。”


    “進來。”


    話音一落,苟延殘喘的燭芯瞬間被掐滅了。與此同時,隻聽吱哢一聲異響,艙房的暗門便被人從外頭打開了。腳步聲急促漸近,間或夾雜幾聲女子壓抑的抽泣,少頃便見任千山提著一個女人的領子進來了。


    二檔頭提著個女人,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半分的憐香惜玉,他扔破布一般將那女人扔到了藺長澤麵前,接著便抱拳躬身,道:“督主。”


    女人顯然經曆過嚴刑拷打,渾身都是傷,鮮血將衣裳染透了,幾乎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樣。她痛得齜牙咧嘴,然而也隻是輕輕哼了一聲,似乎惶恐到了極致,孱弱的雙肩抖如秋風中的枯葉。


    濃烈的血腥味在屋子裏彌漫著。藺長澤取出手巾微微掩住口鼻,瞥了那女人一眼,話卻是對任千山說的,“問出來了?”


    二檔頭抱拳稱是,垂著頭道:“雲寒草放在殿下沐浴時灑的花藥裏。”


    “沐浴時的花藥……”藺長澤神色淡淡的,“你是四公主宮裏派來的人,為什麽要加害殿下?是何人指使你?”


    聽到在問自己話,那宮女這才敢開口,她又驚又怕,趴在地上不住地給藺長澤磕頭,惶恐道,“大人,奴婢是冤枉的!花藥是奴婢準備的,可奴婢連雲寒草是什麽都不知道,怎麽可能用拿東西害殿下呢!雲寒草從何而來,為什麽會在殿下沐浴用的花藥裏,奴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宮女說完又開始磕頭,額頭撞得船底砰砰作響。藺長澤聽得蹙眉,邊上的任千山不等他吩咐便一眼剜了過去,斥道,“消停點兒!”


    “……”宮女被嚇住了,也不敢再磕頭,隻是僵著身子縮在地上瑟瑟發抖。


    藺長澤掩著口鼻喚了聲“千山”,二檔頭便躬身上前幾步,道,“督主請吩咐。”


    “都用了哪些刑?”他問。


    “回督主,但凡帶上了船的刑具,屬下都上了一遍。”任千山的神色有些懊惱,抱拳道,“可這丫頭還是說不知道。”


    “那就是真的不知道了。”


    聞言,那渾身是血的女人長舒一口氣,然而還不等她磕頭謝恩,藺長澤淡漠的聲音便再次從頭頂上方傳來了,他低頭喝茶,道,“這麽個蠢物不能帶回宮裏繼續伺候人,扔到水裏去,生死由天吧。”


    天寒地凍的,弱水湍急,人扔下去哪兒有活路呢?


    “大人……”宮女嚇瘋了,舌頭打著顫半天掄不直一句話,“大人饒命,奴婢真的不知道,求求你饒了奴婢吧!大人……”


    淒厲的嘶喊漸遠,等藺長澤扣上茶碗蓋子,地上就隻剩下一道血跡斑斑的拖痕了。任千山試探道,“督主,那給五公主下毒的人還查嗎?”


    他掩口咳嗽了幾聲,半晌才擺了擺手,道,“不必了,咱家心裏已經有數。回京之後便是女皇壽誕,其他事情都先放一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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