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醉酒不可怕,頂好就喝個斷片兒,一覺醒來把所有事忘得幹幹淨淨。然而怕就怕那種喝得半高不低的,蠢事幹了一籮筐,第二天醒來沒忘幹淨,勉勉強強能記起些一二三,那才教人痛不欲生。


    如五公主那樣叱吒風雲的女將,在玉門關時向來酒壺不離手,雖說千杯不醉有些誇張,可三壺酒就將她灌得爛醉如泥,這是怎麽也不可能的。所以大將軍很可憐地屬於後者,宿醉醒來還依稀記得自己撒過哪些瘋的那種。


    日升月落,周景夕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辰時過了。身下是軟綿溫熱的床褥,她掀開眼簾,神思尚有幾分混沌。轉眼看四周,首先入目的是那扇四君子大立屏,邊兒上還擺著株血珊瑚盆景,家當陳設極其熟悉,她蹙眉,這才發現自己是躺在將軍府的閨房裏。


    腦子還暈沉得厲害,喉嚨也隱隱作痛,周景夕蹙眉,掀開錦被想下床,然而人還沒站起來便覺一陣天旋地轉,遂又重新跌坐回了床榻上。


    “芙兒……”她嗓子幹得快冒煙,聲音出口也沒什麽力氣,見半晌沒人應聲,隻好拔高了音量又喊了一聲:“魏芙!”


    “來了來了,公主你醒了啊?”話音方落,房門便“吱嘎”一聲被人推開了。魏副將端著個青瓷碗進了屋,騰騰的熱氣冒出來,彌漫開一股淡淡的藥味兒。她幾步走到床前,伸手將藥碗遞給床上的人,“喏。”


    湯汁的味道很刺鼻,不同於尋常的醒酒藥。周景夕接過藥碗,端詳了半天卻不喝,俄而狐疑地皺眉,“這是什麽?”


    魏芙歎了口氣,身子一動坐在了床沿上,口裏道,“你昨晚喝多了,又大半夜跑出去吹了冷風,寒氣入體,這是屬下專門熬的驅寒湯。”邊說邊伸手試了試藥碗的溫度,“不冷不燙剛剛好,殿下趕緊服藥吧。”


    三言兩語勾起了少許記憶,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麵就如走馬燈似地在腦海裏一一重現。周景夕的表情瞬間變得不大自然,也沒搭腔,隻是垂下頭拿起勺子,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將碗裏的藥汁往嘴裏送。


    隻要不是爛醉如泥,人是不會全然忘記自己做過什麽事的。因此她很清楚地記得自己去過廠督府,還在藺長澤的梅花林子裏灌了不少酒,之後似乎還見到了藺長澤,再然後……再然後的記憶就殘缺而模糊了。畢竟是宮中禦貢的玉羅春,三壺下肚,酒勁兒還是很烈的。


    周景夕垂著頭若有所思,右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攪弄湯匙,明顯的心不在焉。


    這副情景看得魏芙直著急,磨磨蹭蹭了這半天,青瓷碗裏的湯藥還剩大半,這可不像大將軍平日裏雷厲風行的做派。她蹙眉,終於忍不住開口催促,“藥都快涼透了,殿下還想晾多久啊?”


    話說完,誰料到大將軍動作一頓,竟然抬起了眸子直勾勾地盯著她,壓低了嗓子沉聲道:“我問你個事。”


    魏芙被她嚴肅的表情嚇了一跳,心頭也跟著緊張起來,惴惴道,“殿下你問,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嗯,很好。”周景夕滿意地點頭,接著便移開了視線望向別處,隨口道,“昨晚我是怎麽回來的。”話說完,她不自在地幹咳了兩聲,仰起脖子將碗裏剩下的藥汁一飲而盡。


    “還以為是問什麽大事兒呢,原來是這個……”魏芙鬆了口氣,下一刻便朝大將軍湊近了幾分,目光如炬地在她臉上審度來審度去,最後換上副笑眯眯的神情,語氣揶揄:“說起來,屬下也真是好奇。殿下你三更半夜的不睡覺,光著腳往人家廠督府跑什麽?”


    “……”周景夕被嗆到了,她清了清嗓子轉過頭,瞪著魏芙道:“問你什麽就說什麽,別在這兒跟我瞎扯。”


    副將悻悻一笑,也不敢再開她玩笑了,隻好一五一十道,“那麽晚的時辰了,大將軍衣衫不整披頭散發跑到人家廠督府去,還沒穿鞋,這事兒要是張揚出去可怎麽得了?當然是藺廠督親自送你回來的,旁的連隻蒼蠅都沒驚動。”


    周景夕聽了微微頷首。萬幸,目下的情形不算糟,至少還都在她的可接受範圍內,畢竟昨晚上她喝多了些,做出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真要宣揚出去,她哪兒還有臉見那廠督身邊的人呢?其實這樣也好,就當給兩個人徹底做個了斷,往後再要有交集,也越不過朝堂上的公事公辦了。


    她心頭思索著,餘光不經意從某處掃過去,當即定住,“……那是什麽?”


    魏芙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隻見青鸞牡丹團刻紫檀椅上搭著件狐裘披風,領子的位置鑲了鎏金扣,做工無一不精細到極致。她哦了一聲,一拍腦門兒道,“差點讓我給忘了,這是廠督的披風。”


    周景夕滿臉狐疑,不解道:“我人都回府了,他還把披風留下來做什麽?”


    “我的祖宗,你以為藺廠督想啊?”副將滿臉無奈地扶額,環抱著雙臂嘖嘖歎道,“人家大晚上把你送回來,不是你死活抱著人家不鬆手嗎?還一個勁兒地拽人的披風,你力氣本來就大,誰掰扯得過你?”


    “……”她嘴角抽了抽。


    “最後廠督無可奈何,隻能將披風留下來。”魏芙搖頭晃腦一臉同情,“我看藺督主也真夠可憐的,您清醒的時候對人家喊打喊殺,喝醉了還一個勁兒地吃人家豆腐,可憐冰清玉潔的一個美人兒,往後還怎麽見人哪!”


    聽她說完,周景夕抬起右手撐著額頭,另一隻手用力地揉捏眉心。聽聽這話說的,真是要多別扭有多別扭,還冰清玉潔的一個美人沒臉見人,就跟她玷汙了哪個黃花閨女的清白似的!


    大將軍心頭鬼火直冒,一來惱怒自己酒後失態,二來惱怒魏芙不分是非,他對她做的事過分出格的有過之而無不及,怎麽換成她就這麽罪大惡極了?於是脫口而出道:“這樣就沒臉見人了?那我不早羞憤得找繩子上吊了?”


    話音落地,魏芙登時愣住了,怔了半天才一頭霧水道,“這話屬下怎麽聽不明白啊?”


    能明白才是見鬼!周景夕當然不打算跟她解釋,也不想多提有關昨晚的事了,隻道,“行了沒你的事兒了,出去吧。”


    魏副將有些委屈,並不知道自己是說錯了哪句話惹得將軍生氣,隻好應個是旋身退出房門。然而走到門口的時候又想起了一件事來,於是她回身提醒道:“對了殿下,廠督說披風是你非得留下的,他請你改天洗幹淨了給他送回去……”


    周景夕不耐煩了,抄起手邊的玉如意就一把扔了過去。魏芙唬了一跳,眼疾手快將如意穩穩接住,放妥當了才躡手躡腳地走出去,最後反手將菱花門帶上。


    一室重歸清淨,五公主枕著手臂呼出一口氣來,接著便開始閉目養神。又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敲門聲響了起來,她蹙眉,眼也不睜道,“什麽事?”


    門外傳來一個年輕丫鬟的聲音,語調恭謹道,“回公主,四殿下到府上來了。”


    話音未落,周景夕便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她趿拉上秀履下床,隨手扯過一件外衫披在身上,拉開房門大喜過望道:“讓魏芙好好招呼,我即刻便來。”


    大燕是禮儀之邦,蓬頭垢麵是絕不能見客的。且依照曆代風俗,主人的穿戴越隆重,越能彰顯客人在主人心中的分量。


    屋外恭候的一眾丫鬟魚貫而入,有條不紊地伺候五公主梳妝更衣,打完胰子淨完麵,接著便是描妝梳頭。一個丫頭沾了朱砂在她的眉心描畫花鈿,另幾個人便替她挽發髻點唇脂,等一切拾掇妥當,周景夕踏出房門時已經整個換了個人。


    周景夕平日不打扮是因為沒有必要,然而現在卻完全是另一碼事了。一行人從後院直行到前院,她走在最前頭,繞過影壁抬眼一看,隻見前廳裏頭坐著一個華服美髻的女子,眉眼清豔儀態端莊,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四皇姐。


    “四姐!”


    周景瑜聞聲抬頭,瞧見來人,當即麵露喜色,起身迎上前道,“上回在碼頭匆匆一麵,也沒能說上一句話……”她邊說邊拉過周景夕的手,柔嫩的指尖摩挲著那結了繭的虎口,眼眶霎時便紅了,話語哽咽得不成調:“阿滿,你受苦了……”


    兩人攜手在玫瑰椅上坐下來,周景夕吸了吸鼻子,搖著頭說,“不苦,我都習慣了。”


    四公主聞言更覺得心酸,她伸手撫上那張精致的臉,含淚道,“五年了,阿滿長成大姑娘了,漂亮得都要讓四姐認不出了。”說著稍停了下,神色忽然有些緊張,又道,“聽說昨日在宮中,二姐要贈你一隻雪貂。這件事傳遍了京城,旁人都當笑話看,我卻忐忑至極……究竟是怎麽回事?”


    “還能是怎麽回事?”她滿不在乎地一笑,“周景辭的把戲罷了。”


    周景瑜聞言麵色一沉,她長歎了一口氣緩緩搖頭,“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景辭實在過分,竟一心置你於死地。當真是半分的骨肉情分都不顧了。”


    “在她心中,世上隻有兩種人。一種是對她有利的,一種是對她不利的,骨肉是什麽?”周景夕冷冷一笑,“你可知道,她為了陷害我,甚至在母親的發油裏下毒,她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


    四殿下大驚失色,緊接著狠狠拍案,狠聲怒斥:“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心肺都讓狗給吃了!”


    周景夕替她倒上一杯熱茶推過去,“四姐也別太生氣了,明日是母親大壽,咱們還得擦亮眼睛看看她又要耍什麽花招呢。”說完一笑,似乎不願意再提這麽掃興的事了,因換了個話頭道,“對了,四姐,驍勇大將軍這些年有沒有欺負你啊?有的話你可得告訴我,我替你好好教訓他,反正他也打不過我。”


    周景瑜被逗笑了,“按輩分你得喊人家一聲姐夫,這樣沒大沒小。可要讓你失望了,他待我很好,隻怕沒機會讓女將軍出手。”說著一頓,眼底的神色有刹那的黯淡,又續道,“隻是你也知道,我這身子懷不上孩子,是我對不起莫臨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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