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瑜是稀鬆平常的語氣,眉宇間縈繞的愁雲卻掩蓋不住,說完兀自擠出個笑,接著便埋下頭不再說話。周景夕將那雙眸光中的痛楚收入眼底,心中的滋味霎時難以言喻。


    五年前景瑜生產的情景曆曆在目,那場大雪帶走了一個無辜的小生命,也將一切的罪惡與真相都掩埋了幹淨。藺長澤授意,替四公主接生的婆子活生生掐死了才剛出生的孩子,最後又不知從何處找來個死了的女嬰冒名充數。她本就體虛,聽聞誕下的是個死嬰,當場便暈死了過去。後來人救活了,身子卻烙下了一輩子的病根,再想有孩子便難比登天。


    真相如何,沛國公上下都心知肚明,然而又有誰敢說出來呢?西廠廠督是皇命在身,天下間沒有人敢和九五之尊作對,包括周景夕。


    心口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掌捏住了,緊得周景夕喘不過氣。她用力咬緊下唇,伸出右手覆上周景瑜微涼的手背,道,“不會的。四姐,你和莫臨都還這麽年輕,早晚都會再有孩子的。身子好好養著,慢慢兒調理,說不定哪天就懷上了呢?”


    四公主的眼簾垂得更低,聲音裏透出絲絲哀婉。她笑歎,“年輕?阿滿你都長這麽大了,我哪兒還會年輕呢?老了,這些年一直沒懷上,再往後就更不可能了,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胡說!”周景夕想也不想便出口反駁,她半眯起眼,右手吊兒郎當地在周景瑜臉上摸了一把,“這膚如凝脂豔若桃李的,你哪隻眼睛看到自己老了?我一走就是五年,四姐的樣子真的是半點沒變,若真要說哪點不同,那就是比以前更嫵媚動人了。”


    周景瑜一陣失笑,淺色的廣袖微微掩口,含笑嗔道,“在軍中待了五年,言行怎麽都跟個大老爺們兒一樣了?油嘴滑舌沒個正經,一雙拳腳又打遍天下難逢敵手,哪家的青年才俊敢娶你?”


    “不敢才好。”她頗為不屑,嗤道,“我的嫁娶之事,怎麽也輪不到那些文文弱弱的書生,看著就不順眼,打不過我還想娶我?下輩子吧!”


    景瑜公主心中很為那些才俊不平,於是哭笑不得道,“大燕重視武力,哪兒來的什麽文弱書生?哦,合著在咱們阿滿心裏,功夫不如你的就是文弱書生?那可慘了,照著這個標準,恐怕你是真的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唄,反正我也沒有嫁人的打算。”她滿臉的無所謂,伸手往嘴裏塞了個蜜餞,撲撲手,邊嚼邊道,“如今燕國內有憂外有患,咱們身為皇女,替母親分憂都來不及,哪兒來的功夫談婚論嫁。”


    周景瑜麵上的笑意卻漸漸褪了下去,右手徐徐轉動掌中茶碗,一字一句道,“你大大咧咧不將婚事放在心上,別人可不這樣。”


    顯然話中有話。周景夕側目,視線在四公主的臉上審度一番,挑起一邊眉毛,“我就說嘛,平白無故地拿婚事打趣我,看來另有文章啊?”說著在椅子上換了個坐姿,曲肘撐著左腮微微一笑,道,“說吧,聽見什麽風聲了。”


    景瑜手上的動作驟然一頓,看向周景夕,神色嚴肅,“大燕統共四枚虎符,其二在兩位異姓藩王手中,另其二,分別在莫臨和你這兩員朝中的掌兵大將手中。世人知道你與我最為親近,薛莫臨又是我的夫婿,相當於四枚虎符――你就占了一半,如虎添翼。如此強大的對手,你覺得周景辭睡得著覺麽?”她說著稍頓,聲音壓得更低,“再者,這些年你屢建奇功,在邊關百姓中聲望極高,功高蓋主這個道理你總該明白,母親恐怕也不好安寢。”


    “母親的忌憚剛好可以為咱們的三姐所用,”她挑了挑眉,接著四公主的話徐徐道,“所以周景辭向母親進言,借大壽之際將我召返回京,讓母親下令收回我手中的那枚虎符?”


    “不,”四公主搖頭,“周景辭的心機遠比你想的更重。她有更好的主意,不僅能折你一翼,還能將你的斷翼化為己用。”


    化為己用?周景夕半眯起眼思索了瞬,少頃恍然大悟,“莫非――我明白了,難怪你剛才一直跟我提婚事。想來,周景辭一定教唆了母親替我指婚,而且一定向母親推薦了她那一黨的高門子弟。”


    她說完狠狠捶了捶桌子,怒極反笑,“三姐,果然沒讓我小瞧她。這樣一來,她既能不動聲色地替母親消除心中顧慮,又能坐收我二十萬大軍,還能在天下博一個顧念手足情深的好名聲,一箭三雕,倒真是令我拍案叫絕。”


    “她平日八麵玲瓏,背後又有諍國公這棵千年老樹鼎力扶持,在朝中的根基可謂既穩且深。”周景瑜麵上浮起一絲憂色,又道,“若我的消息無誤,明日女皇壽誕大宴群臣,她必定會在那時候當著眾人向女皇提議,屆時眾臣附議,逼得你隻能點頭答應。”


    “癡心妄想!”五殿下扯著唇角一聲冷笑,“我周景夕是什麽人,豈能任她宰割?老三這手算盤打得不錯,換了旁人也許就隻能乖乖下套了,可遇上我,算她倒了八輩子黴。”


    “你有什麽應對之策?”


    周景夕聽了略皺眉,兩手撐腰在廳中來回踱步。若周景辭真在明日向女皇諫言,那確實是很不好辦。周景辭提議,諍國公必定附議,而諍國府的主母周穆慈是她的姨母,是當朝國君嫡親的妹妹,朝中的每一位臣工都要賣顧安三分麵子。到時候滿朝文武力諫,恐怕她就真的要被趕鴨子上架了。


    一個個的念頭冒出來,再深思熟慮後又一個個地被拋諸腦後,半晌無果,她有些慌了神。周景瑜見她焦慮,滿屋子轉了幾圈也沒有對策,不由也跟著著急。忽地,四公主腦子裏靈光乍現,一拍手笑道:“我倒有個辦法!”


    周景夕聞言一喜,當即追問:“快說來聽聽。”


    “到時,群臣若力薦周景辭推的人,我便讓莫城向女皇請命,就說你二人情投意合已久,請女皇成全。”景瑜邊說邊點頭,愈發覺得這主意不錯,“莫城在薛家行三,年紀輕輕已是兵部侍郎,前途無量。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年齡和你相仿,倒是甚為般配。”


    五公主啊了一聲,一臉被噎住的表情。雖說她對婚事不怎麽熱衷,但不代表完全不在意,真要如此草率地解決終身大事,周景夕還是有些遲疑。她皺起眉,“薛莫城?還是算了吧,小時候見過,甩著鼻涕泡子滿街跑……那場景我這輩子都難忘。”


    周景瑜扶額,“都這時候了,你有別的法子麽?莫城那孩子我了解,人品性情都百裏挑一,配你是夠格的。”她邊說邊打量周景夕,臉上有些狐疑,“難道你屬意其他人?不妨說出來,四姐自會為你籌謀”


    “什麽籌謀不籌謀的……”周景夕翻了個白眼,臉上還是有些不大情願,“除了另外找個人嫁了,就沒有別的路了?”


    見妹妹幾番猶豫,四公主也不忍心再勸了,畢竟是終身大事,就這麽草草犧牲確實不妥。她忖了忖,終於頷首道,“既然你不願意,那就算了,咱們再想想別的法子,或者……”


    周景夕歎了口氣,眼中神色有些複雜,打斷道,“也別或者了,其實我也知道沒有別的法子。”她抬起頭,目光定定地看著景瑜,“就照四姐說的辦吧,我也相信四姐挑的人不會錯。”


    “阿滿……”


    “家國當前,個人的興衰榮辱都算不上什麽。我不能讓二十萬大軍落入周景辭手中,更何況……”她瞳孔裏映入窗外的日光,絢爛如霞,“我也確實需要得到沛國府的支持啊。”


    成大事就注定要付出代價,沒有人比周景夕更能理解這句話。沙場征戰,無數的將士前赴後繼地倒下,成山的屍骨才換來了邊塞城池片刻的安定。鐵骨錚錚的人不畏懼死亡,也不畏懼任何犧牲。


    閑話家常了會兒,四公主在將軍府用過午膳,接著便坐乘車輦回沛國府去了。周景夕送至大門前,馬蹄和車軸的聲響漸遠,府門前有兩個小童拉著手蹦蹦跳跳地跑過去,笑聲銀鈴似的飄出老遠。


    她看得出神,不知何時起風了,寒意襲來,竟然冷得徹骨。


    “風大了,殿下回去吧。”魏芙從後頭替周景夕披上鶴氅,複跟在她身後緩步撤回後院。她垂眸看了眼身上的鶴氅,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道,“藺廠督的披風洗幹淨了麽?”


    魏芙頷首,口裏說:“屬下命人架了火爐烘著呢,將軍您準備什麽時候給藺廠督送回去啊?”


    “烘幹了送到我屋裏,別忘了,我晚膳前送回去。”


    魏芙應個是,然而走了沒幾步又聽見前頭的人改了口,語氣裏帶著種莫名的煩躁,“算了,隨便打發個人給送過去吧。”說完,大將軍加快了步伐,獨自繞過前頭的耳房,很快便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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