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風苦雨總算有收尾的趨勢,雨勢減小,五公主話音落地,對麵的人卻掩口咳嗽起來。寒風凜冽地刮著,雨絲傾斜著拍打在兩人身上,她蹙眉,隔著一方夜色觀望藺長澤,卻見他俊美的麵容慘白如紙,薄唇色澤寡淡,整個人毫無血色。


    周景夕心頭有些煩躁,她撐著腰來回踱了幾步,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提步朝他走了過去。


    藺長澤雙眼微合倚牆而立,她在他身前站定,轉頭往四處張望一番,“那兩個冰塊臉的漂亮丫頭呢?秦祿呢?”空蕩蕩的宮道上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她懊惱,轉過頭無奈地看著他,“你該不會一個人都沒帶出來吧?”


    他閉著眼沒有反應。見狀,周景夕心頭的無名火霎時竄起來,她曲起食指用力敲了敲額頭,忽然笑起來,語氣譏諷裏頭夾雜慍意,“手無縛雞之力,出個門身邊也敢不帶人?藺廠督仇家遍及天下,我看你真是壽星公上吊——嫌命長了吧!”


    他神色看起來不大好,聞言卻隻漠然一笑,眼也不睜道,“若我真被仇家殺了,不正合殿下心意麽?”


    “你……”她被堵得沒了話,閉上眼,接連吸了好幾口氣,這才險險將怒火壓下來,又擺著手不耐煩道,“算了,看你如今病成這副樣子,本將不和你一般見識了。”


    廠督掀開眸子瞥了她一眼,冷聲道,“殿下倒是大度。”


    五公主皺緊了眉頭,上前幾步,思忖了會兒才道,“看你這樣子,今晚是沒法兒再談正事兒了。”


    他寥寥一笑,聲音出口極是虛弱,“看來確是如此,殿下自便吧。”說完便合上眸子不再看她。


    雨絲連綿中是他精致的側顏,雨水滑過麵頰,一滴滴沿著下頷的線條垂落。周景夕眸光微動,她在原地呆立了會兒,最終咬咬牙轉過身,朝著遠處大步離去。


    一場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如注的雨線漸漸成了雨絲。她邊走邊仰頭看天,月亮不見了蹤影,漆黑的穹窿隻有密布的烏雲,間或劃過的閃電。也不知怎麽的,她忽然就想起了過去的許多事。想起六年前在蠱陣,藺長澤險些丟了性命,四處求醫問藥,命雖撿回來了,病根卻也烙下了。他懼寒,身體底子本就弱,這回淋了這麽久的雨,免不了又會大病一場……


    腳下的步子頓住了。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咬咬唇,嘴裏低聲罵了句玉門關的土話,終於還是旋身折返了回去。


    繡花舃踩踏在青石板上,飛濺起雨花無數。藺長澤眸色微動,聽見輕盈的腳步聲漸遠又漸近,他掀了眼簾看向去而複返的人,目光銳利似劍。


    周景夕伸出雙手,下勁扶住他的胳膊,被那道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她清了清嗓子,垂著頭不看他,口裏卻道,“反正都是往宮門走,我順路,順路。”


    他聞言一哂,收回了目光,隻一言不發地任她扶著往前走。


    雨停了,烏雲散開之後月色大好。如水的月華傾瀉一地,雨珠從宮簷的琉璃瓦上滴落,在地上積成一灘灘小小的水窪,盈滿一池華光。


    月光下的大宸宮靜謐無比,宮道幽長,公主與廠督並排同行,投下兩道幾乎融為一體的影子。周景夕是習武之人,身子好力氣大,所以扶著藺長澤也不是很吃力。然而又走了幾步卻不對勁了,她額頭泌出細密的汗珠,發覺身旁的男人似乎越來越沉了。


    她瘦削高挑,身量在大燕女子中算是長的,然而同藺長澤一比卻顯得格外嬌小。他個子太高,大半的重量壓過來,逼得她隻能用肩膀來支撐,遠遠看去就像是嵌進他懷裏。


    周景夕蹙眉,架起他的左臂放到肩上,抬眼一看,隻見月色綽約下他合著眼,臉色儼然已經難看到了極點。


    她心頭升起不祥的預感,當即探手去摸他的額頭,果然滾燙一片。


    “藺長澤?”


    “別聲張,我沒事。”他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下來,虛弱卻極是冷靜,“這個時候,若是驚動了宮裏的人,勢必會傳到周景辭耳朵裏,那這之前的一切就都付諸流水了。你扶我到慶寧門旁的偏殿處,雲霜雲雪在那兒等候。”


    周景夕心下生疑,卻也沒有功夫深究,隻是皺著眉遲遲頷首,架著他吃力地往慶寧門的方向走。


    驀地,前方宮道上出現了依稀火光,明明滅滅漸近。周景夕微凜目,正要扶著藺長澤往邊上躲避,一道熟悉的女子聲線卻響起了,“公主?”


    魏芙提燈而來,見了周景夕,登時長舒一口氣,道,“我的公主啊,你跑哪兒去了?這麽晚了到處都見不著人影,知道屬下找了你多久麽?你……”後半截話沒了音兒,戛然而止。


    月華幽涼,宮道上兩個人影如膠似漆相依相偎。魏芙瞠目,霎時愣在了原地——乖乖隆地洞,她沒看錯吧?她家將軍竟然和藺廠督兩個抱在一塊兒,還抱那麽緊……這兩位爺該不會都吃錯藥了吧?


    魏芙咋舌,視線在二人之間來來回回流轉,最後幹巴巴一笑,“哈,我……我就是路過,路過,你們繼續,繼續啊……”說完趕忙轉身往回走。


    “站住。”


    “……”魏副將愣在了原地。


    夜風繚亂周景夕濕漉漉的長發,她凜目,臉上麵色不善,“小小年紀,腦子裏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給我回來。”


    副將耷拉著腦袋應聲是,這才悻悻朝兩人走過去。距離漸近,兩人一身的狼狽狀貌也跟著映入眼簾,魏芙麵色大變,倒吸了一口涼氣道,“殿下,你們怎麽渾身濕成這樣?方才那麽大的雨,你們都沒找個地兒躲躲麽?”說著目光從廠督臉上掃過去,又顫聲道,“廠督怎麽了?這到底是……”


    這丫頭聒噪,直吵得周景夕眉頭大皺,旁邊的藺長澤渾身都開始發燙,容不得再耽擱了。於是她滿臉不耐地打斷道,“你要問到什麽時候?還不過來幫忙。”


    將軍麵露慍色,魏芙霎時噤了聲,不敢再多說一個字了。


    行至慶寧門,雙生子果然早就等在了偏殿處。夜深了,宮中錦衣衛來往巡視,幾人在偏殿外躲避了會兒,等火光漸遠才走出來。


    雲霜雲雪見兩人衣衫濕透,眼中不由閃過一絲訝色,卻也未做聲,隻是一左一右將廠督扶上了廠督府的車輿。


    周景夕立在暗處,雲霜回身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說什麽,然而遲疑了一陣兒又將話咽了回去,隻垂首道,“廠督身子欠安,還望殿下恩準先行一步。”


    一片漆黑之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沒有多餘的話,隻是微微頷首,接著便目送車輿徐徐從華陽門馳出大宸宮。


    馬蹄聲與車輪聲隨夜風遠去,很快便消失得幹幹淨淨。魏芙抬眼,目光循著車輿遠去的方向看過去,道,“廠督似乎病得不輕,殿下,你不跟著去看看麽?”


    “……”周景夕收回視線,麵上的表情淡漠,搖頭道,“不用。今日你也聽到了,他府上有神醫高人,想必安危是無虞的。我又不懂醫術,去了也幫不上什麽忙。”


    魏芙聽了差點兒沒摔地上去。她無力扶額,暗道大姐您是不是女人啊,您真是比木頭還木頭啊!讓你去是探病,誰還指望你懸壺濟世不成!


    然而這話也隻敢腹誹,當著大將軍的麵,副將的神色仍舊恭敬得跟小媳婦似的。她提著宮燈朝將軍湊近了些,道,“既然如此,那咱們回府吧,你這身上也濕透了,再不換件幹衣裳,恐怕也要像廠督那樣了。”


    周景夕瞥了她一眼,兩指捏了捏魏副將的尖下巴,挑眉一笑,“我這身子骨要是這麽經不起折騰,恐怕早死在玉門關了。”說完背著兩手闊步朝前走去。


    魏芙被這抹邪笑晃花了眼,恍恍惚惚回過神,連忙小跑著追上去,道:“殿下,咱們這又是上哪兒去啊?”


    “找一件衣裳。”周景夕的語氣中懊惱同無奈相交織,她說,“今晚薛家的小公爺借了我一件外衫,被藺長澤扒來扔了,我得去找回來才行,不然沒東西還,豈不是要失信於薛莫城了?”


    後頭的話副將一個字都沒聽清,她的注意力全集中那句“扒來扔了”上麵。她詫異,捂著嘴一臉被噎住的表情,道,“殿下,好端端的,藺廠督扒你衣裳做什麽?”


    周景夕被嗆了一下,側目,將好對上魏芙好奇的眼神。她心頭略尷尬,掩口咳了兩聲才一臉不屑道,“魏副將,你怎麽這麽喜歡胡思亂想?扒衣裳有什麽可奇怪的,又沒扒褲子,至於這麽大驚小怪麽。”


    魏芙沒站穩,險險一頭栽地上去。好容易站穩了,視線落在她的唇上,瞪大了眼咦了一聲,“你這嘴巴怎麽了?怎麽這麽腫啊?”


    周景夕被問得失了耐性,她摸了摸嘴唇,當然不打算跟這丫頭說實話,隻是仰頭看天,正色道,“如果副將實在很閑,不如琢磨琢磨怎麽保住玄武符。”


    “玄武符?”提起這茬,魏芙麵上的容色當即沉了下去,她蹙眉,跟在周景夕身後疾行,道,“說來,陛下賜了婚,殿下究竟打算怎麽應對這門婚約啊?”


    “應對?還能怎麽應對?難不成還能抗旨不尊麽?”


    “啊?”副將訝然,“殿下真要嫁到廠督府去?”


    她將頭發裏的雨水擰出來,麵上隨意一笑,“不然呢?所有人都覺得這門婚事,西廠是最大的受益者。其實我也仔細想過了,藺長澤說的沒錯,不到最後,一切都是未知的。西廠敢娶我就敢嫁,誰吃誰還不一定呢。”


    *********


    夜已經極深,京都各處的燈火都滅了,白日裏繁華的皇都安靜得像座死城。風吹得凜冽,街沿上蜷縮著幾個衣衫襤褸的叫花子,擠在一起取暖,心頭念叨著寒夜盡快過去。


    車輿到廠督府時已過了巳時。秦祿弓著腰在邊兒上恭候,隻見車簾子打起,雙生子扶著督主徐徐下了車。秦公公當即便欲上前,雲霜卻抬手將他攔了下來。


    秦祿不解,抬眸一看,卻見雲霜麵容沉靜,眼底卻隱隱縈繞幾絲憂色,吩咐自己道,“督主淋了大雨舊傷複發,快請逍遙公子來。”說完再不敢耽擱,扶著廠督疾步朝主院去了。


    人送回房中,幾個近身伺候的小太監進了屋,小心翼翼地替廠督將濕衣裳換下來。雲雪用力握拳,尖銳的指甲刺破掌心。她眼底赤紅一片,用力地咬唇,忽然轉身拉開房門跑了出去。


    雲霜一驚,連忙衝出去將人攔住,拉到僻靜處道,“你想去哪兒?”


    “再這麽下去,大人遲早會被周景夕折磨死!”雲雪雙目赤紅,一把拂開雲霜後退幾步,“不行,我不能再這樣袖手旁觀,我要去找五公主,我要把當年的所有事都告訴她!”


    “你瘋了!”雲霜狠聲怒斥,“大人說過,關於陸家的事,此生此世一個字都不能提!你想違抗大人的命令?你有沒有想過後果?”


    “我不要管什麽後果,我隻要大人好好的,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她冷笑,麵上的神情陰厲而癲狂,“既然不能告訴周景夕真相,那我就去殺了她,這樣一來,天底下就沒有人能傷害督主了……”


    沉沉一記悶響落下來,雲雪麵上赫然多了五道鮮紅的指印。


    “住口!”雲霜瞪大了眸子望著她,一臉慍色,“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麽?如果這話傳到督主耳朵裏,你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雲雪陷入一陣沉默,良久,她似乎冷靜了下來,抬起右手覆住胸口,聲音平靜,語氣中卻透出濃烈的悲戚,“姐,這裏很痛,太痛了,痛得我想把它挖出來。”


    雲霜沉沉歎息,伸手將她抱進懷裏來,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姐姐都知道。可是我要你答應我,千萬不能做出任何傻事,尤其不可以傷害五殿下,明白麽?”


    雲雪麵上勾起一絲苦笑,“我怎麽會不明白。”


    兩人正說著話,垂花門外卻傳來一道罵罵咧咧的男子聲線,暴怒道,“老子早就說了,不能受寒不能受寒,把老子的話當耳旁風是吧?傷複發了就請老子來,老子憑什麽救他,啊?老子又不是他藺長澤的爹!”


    聲音漸近,雙生子蹙眉望去,隻見一襲白衣的少年搖著扇子氣急敗壞走了進來。雲雪眸中劃過一絲陰鷙,驀地拔劍指向司徒逍遙,“嘴巴放幹淨點兒,再有一句對大人不恭,我割了你的舌頭!”


    “喲嗬,長得挺漂亮,這麽凶啊。威脅我?你當小爺是嚇大的啊?”司徒逍遙冷笑了一聲,當即轉身就往回走,“求老子救人還這麽凶,督主的病還是另請高明吧!”


    “哎哎哎!”秦公公急了,連忙上前將人攔下來,嗬腰賠笑道,“雅主別生氣啊,咱們這位姐姐啊,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不是您想的那個意思!救人如救火,公子您大人大量,別和姑娘家一般計較啊。”


    司徒逍遙嗤了一聲,拂袖從雙生子跟前走過去,道,“說得也是,老子才不和母老虎一般見識。”


    雲雪凜目,將翻湧的怒火壓下去,這才跟著眾人一道進了臥房。屋子裏燒了地龍,蒸烤得一室溫暖如春。珠簾後頭是床榻,司徒逍遙撩開簾子打望一眼,接著便拿出了銀針,隨意地擺了擺手,道,“都出去,一群人在這兒杵著,太礙老子眼了。”


    曲既同冷嗤了一聲,“雅主,咱們醜話說在前頭。若是雅主救不好廠督,休怪在下心狠手辣。西廠鐵室有十八酷刑,雅主嬌貴,隻怕三五樣就教您生不如死。”


    司徒逍遙手上的動作一頓,抬眼不耐煩地望向眾人,“哎,我說你們到底要不要老子救人啊?再拖會兒,你們督主可就真的沒得治了。”


    話音落地,西廠一眾麵麵相覷,最終還是退了出去。房門被人從外頭合上,隔絕開寒凜的夜風。司徒逍遙嗤了一聲,這才撩開珠簾走進了內室。


    榻上的人昏迷不醒,呼吸也極為輕淺,看上去很不好。他上前診脈,眉頭越皺越緊,接著便拿起銀針在火上炙烤,忽而笑了笑,眼也不抬道,“還以為都走幹淨了,沒想到這裏頭還有一個。”


    燭火飄搖了隻在刹那,一把鋒利的匕首已經架在了他脖頸上,隨之響起一道清亮的女子聲音,“別驚動其他人,否則我就殺了你。”


    司徒逍遙無奈,“現在的姑娘怎麽都喜歡殺來殺去的。放心,我不驚動別人。”


    匕首徐徐拿開了,他回頭,隻見燭光照映下,床前站著一個著黑衣的女人,未挽髻,一頭長發傾隨意地係在耳後,斜眼看他,眉宇間縈著一絲淡淡的痞氣。他看得一怔,瞠目道,“沒想到死人臉的豔福還真不淺,身邊的小妹妹一個賽一個的漂亮。”


    “廢話真多啊。”周景夕冷冷睨他一眼,“雖然這人的死活和我沒什麽關係,可是如果他真死了,雅主您也沒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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