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自古便盛產美人,周穆沅更是其中佼佼。女皇年輕時曾被譽為大燕第一美,擁有豔冠天下的美貌和極其高明的治國手腕。撇開暮年時分的昏聵不談,周穆沅年輕時也是頗有建樹的皇帝。斬逆賊於興慶門,開大運河,舉國減賦,這是第九代國君足以名垂後世的三大偉業,每一樁都需要超乎常人的智謀與膽識。


    然而再偉岸的巨人也會有老去的一日,年月更替,強盛的帝國催生了人貪婪享樂的欲|望。女皇在步入遲暮時開始犯錯,而統治者的錯誤總能埋下一連串巨大的隱患,於是朝中開始出現黨派之爭,朝廷重臣們習慣了安逸享樂,權貴間興起了奢靡的攀比之風。驕奢需要錢,那麽錢從何處來呢?於是有了買賣官職,圈地受賄,甚至還有高官將大燕軍務方麵的消息以高價售賣給敵國,進而釀成了元德二十三年的慘劇——西戎攻占了邊關三座城池,並進行了慘絕人寰的屠城。


    就這樣,以大宸宮中的女皇為首,看似繁華錦簇的大燕一層一層地腐爛了下去,成了一個華麗的空殼,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表麵繁盛的帝國陷入了一個極其危險的處境,亟待一位英主解救眾生於水火。


    今日是大燕帝國掌權者的壽誕,自然普天同慶。京城十裏長街都掛滿了彩燈,用四海共賀,八方來朝形容其盛況,絲毫不為過。


    宴席設在紫宸殿,除卻周家的一眾皇親和後宮男妃,官銜在四品以上的臣工也都受邀赴宴。女皇高坐上首,右方坐後宮眾人與未出閣的皇女,左方邊坐朝中重臣。大宴開席,原本喧鬧的大殿霎時鴉雀無聲,眾人屏息凝神,紛紛抬眸望向了金龍寶座上的女皇。


    周穆沅今日著盛裝,真龍禮袍大袖拖地,百鳥朝凰髻上的金簪步搖華光逼人。她掖袖舉樽,含笑俯瞰殿中諸人,曼聲道,“朕二十二歲登基,做皇帝也有三十四年了。都說人活著,見識的越多越好,這三十餘年來,大燕什麽樣的風浪動蕩都讓朕遇見過,也算是上蒼眷顧了……”她說著說著笑了起來,揚了揚手中酒樽,道,“歲月雖不饒人,可朕也不饒這歲月。眾卿,與朕共飲此杯!”


    話音落地,殿中眾人皆不約而同地雙手舉樽站起身來,高呼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言罷紛紛喝下杯中酒。


    女皇龍心大悅,倚在寶座上朗聲笑起來,“坐。”複又朝身旁站著的內侍遞了個眼色,“傳膳。”


    內侍應個是,這才揚了拂子高呼傳膳。一眾衣著華美的宮女魚貫而入,將佳肴一一擺上桌。一旁捧禮冊的內侍躬身上前,垂著頭唱報各位臣工嬪妃敬獻的壽禮,每報一樣,身後便有太監將對應的東西呈上來給女皇過目。


    輕紗珠簾後輕輕傳來了絲竹管弦之聲,陣陣動聽如仙樂。殿外十名身段妖嬈的舞姬曼步而入,赤足踩在金磚地上翩翩起舞,寶座頂上的夜明珠將整座大殿照得大亮。


    陛下未出閣的女兒隻五公主一位,其餘四位皇女都各自婚配有了家室,這種場合都是與夫家同坐。所以周景夕落了單,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女皇後宮的一眾男妃中間,在一堆大男人中間顯得格外突兀。


    五公主送給陛下的生辰賀禮是把削鐵如泥的短劍,那是大勝可佤族時得來的戰利品,在琳琅滿目的珍寶中極不起眼,卻很符合她一貫的風格。周景夕對寶貝不感興趣,對舞姬更不敢興趣,她目光隨意地往身旁掃了掃,視線迅速在那些美男子中間穿梭個來回,總算看見了三兩張眼熟的麵孔。不過眼熟歸眼熟,打招呼卻是不能夠的,一是時日久遠她早忘了那些人的名字,二是位置隔得遠,呼喊起來也麻煩。


    心頭思索著,周景夕又替自己倒了杯酒,舉起酒樽卻不喝,隻是捏在手裏隨意把玩。


    四姐嫁了人,所以得跟著夫家坐對麵,魏芙是朝中武將,也坐對麵,獨留下她,身邊連個能說話消遣的人都沒有。五殿下有些惆悵地歎了口氣,仰起脖子將杯裏的禦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樽,目光漫無目的地在紫宸殿中來回晃蕩,忽然與一雙寒凜的眸子不期而遇。


    周景夕渾身一僵,手抖了抖,一對白玉筷子險些掉桌上去。


    對麵的人隻是漠然直視,視線在五公主渾身上下掃視一遭,將她的所有反應和表情一分不落地收入眼底。片刻過後,他的目光回到了殿中的舞姬身上,左手不急不慢地轉動著指上的筒戒,麵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周景夕不自覺地皺了皺眉,他這副坦蕩的模樣,倒顯得她多心虛似的。她心頭沒由來的煩悶,當即狠狠咬了咬牙。


    這樣關鍵的時候,局勢複雜破濤詭譎,哪兒來的閑工夫胡思亂想?思及此,她合了合眸子規整好思緒,別過臉,雙眸看向沛國公一家,暗暗朝周景瑜點了點頭。


    見狀,四公主當即也頷首示意。她麵上勾起一絲笑意,掖著袖子替身旁的俊美少年夾了一塊八寶鴨,口裏卻壓著聲道,“我跟你說的都記住了吧?”


    薛莫城雙手極有規律地擊掌,半闔著眼,麵上一副沉醉絲竹之中的神態,聲音卻很是清朗,沉聲回道,“大嫂放心,五殿下能不能保住玄武虎符全在今夜,莫城定不負所托。”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周景瑜頷首,含笑回過頭來,廣袖掩麵抿了口杯中酒,目光卻悄然觀望著諍國公一方的動靜。


    絲竹管弦,美人輕舞,酒過三巡之後殿中的所有人都有了輕微醉意。三公主滿麵笑意地同身邊的妯娌談笑風生,餘光掃一眼諍國公,兩人眼神上一番來往,接著便徐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周景辭對掖雙手朝上座的女皇施了一禮,周穆沅見狀挑眉,麵色有些疑惑,道,“景辭,你有話要說?”


    周景夕眸中急速地掠過一絲陰鶩,飛快地同周景瑜對視了一眼。


    三公主含笑應是,直起身來恭謹道,“此等良辰美景,兒臣實在不忍辜負。兒臣上回曾向母親提了一門親事,不知母親可還記得?”


    “親事?”女皇蹙眉,少頃恍然大悟,笑道,“朕想起來了,你想撮合吏部尚書之子梁甫與五公主。唔……阿滿的年紀老大不小了,也是時候該定門親事。難為你這當姐姐的費心了。”


    周景辭聞言,笑容綻得更盛,垂首道,“母親這說的哪裏話。阿滿是我的親妹子,我不為她費心,那還該為誰費心呢?這個梁甫是諍國公的門生,學識淵博,一表人才,兒臣與諍國公都十分欣賞。”她邊說邊回眸看向周景夕,笑容滿麵道,“與咱們阿滿相配得很。”


    這番話聽得魏芙直翻白眼,心道你這麽欣賞,那把他娶回去不就是了,幹什麽來禍害五殿下。她蹙眉,抬眼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對麵的周景夕,隻見大將軍嘴角雖揚著,眼底卻森森沒有笑意,儼然一副就快怒發衝冠的模樣。


    “梁甫?”女皇撐著額頭是在思索。


    周景瑜在桌案底下扯了扯薛三公子的衣袖,朝他使了個眼色。薛莫城會意,伸手整了衣冠站起身,對揖雙手朗聲道,“陛下,微臣有事啟奏。”


    “你也有事要奏?”周穆沅曲起食指點了點額頭,沉沉笑道,“說。”


    這個聲音出口,周景夕這才頭一回正眼打量這個薛家的小公子。男大十八變,眼前這位風度翩翩的少年同記憶中的胖墩兒相去甚遠。她摸著下巴審度薛莫城,模樣倒長得不差,隻是筋骨次了點兒,估計和她過不了十招。


    五公主有些歎惋,可還是心裏說服自己接受要和這個人成婚的事實。雖然長大後就沒見過麵,可是感情嘛,應該可以慢慢培養,當務之急是保住虎符,容不得她挑三揀四。


    又聞薛莫城道,“微臣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陛下恩準。”


    “哦?”女皇來了幾分興致,坐正了身子挑眉道,“莫城但說無妨。”


    “回陛下,微臣懇請陛下將五公主許配給微臣。”薛莫城躬身抱拳,眉目清清坦蕩,字字潤聲道:“微臣與公主幼時相識,青梅竹馬情意頗深,還望陛下成全。”


    青梅竹馬情意頗深?簡直是鬼話連篇荒唐至極!周景辭沒料到半路上會殺出一個薛莫城,麵色霎時變得難看。她心中迅速盤算著應對之道,正思忖著,一陣低沉又略微沙啞的笑聲卻在偌大的紫宸殿中響起了,突兀又有些陰森。


    絲竹之聲不知何時停了,舞姬也早不見了蹤影,眾人聽見笑聲皆是一怔。周穆沅看向右手的方向,“藺卿,你笑什麽?”


    坐於右側首席的高個兒男人緩緩站起了身,朝女皇恭謹揖手,垂首道,“回陛下,臣笑薛小公爺信口雌黃,欺君罔上。”


    夜明珠之光與服章之華在瞬間都成了陪襯,他站在殿中央,仿佛遺世獨立。周景夕猛地抬頭,目光死死地瞪著那道清挺的背影。


    變故突如其來,眾人都很茫然,不明白廠公說這句話是個什麽意思。四公主蹙眉,轉頭詫異地看向鄰桌的魏芙,將好對上魏芙同樣驚訝的目光。


    一室俱寂。好一會兒,九五之尊低聲笑了起來,扶著額頭語氣帶著三分揶揄七分未知,語調莫名道,“藺卿此時說這話,莫非廠督也想娶公主?”


    “……”心口驀地一緊,周景夕十指收握成拳,指甲幾乎陷入掌心。


    這話是打趣,在場眾人沒有一個聽不出來,隻是沒有人覺得好笑,或者說沒有人敢笑。西廠廠督是宦官,普天之下敢這樣打趣藺長澤的,除了皇帝再無他人。


    藺廠督聞言隻是莞爾一笑,道,“陛下誤會了,臣殘缺之身,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肖想五殿下。”


    “哦?那藺卿何出此言?”


    周景辭一時半會兒也沒明白這個廠督想做什麽,她蹙眉,又聽廠督溫聲道,“陛下也知石妃早逝,公主是跟在臣身邊長大的。臣不敢欺瞞陛下,臣父母早亡,唯留下一個胞弟,十年前才輾轉相認。六年前公主隨臣出宮,臣弟方有幸目見天顏。”他說著稍頓,語氣忽然就哀沉了下去,“那孩子對公主念念不忘,得知公主請戰玉門關,竟一路追隨從了軍。沙場九死一生,臣弟與五殿下並肩作戰出生入死,還望陛下感念臣弟一片癡心。”


    一番話說完了,竟然是段教人目瞪口呆又感人肺腑的往事。眾人都聽傻了,包括周景夕也瞠目,她愣愣地盯著藺長澤,幾乎要懷疑是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麽失憶症——她怎麽不知道他有個對自己如此一往情深的弟弟,還征戰沙場出生入死,這不純粹瞎扯麽?


    沒人能想到事情最後會是這麽個走向。臣工們悄悄拿袖子揩了揩額頭的冷汗,明眼人都看得出,五公主的婚事不過是個幌子,女將手中的虎符才是朝中幾股勢力爭奪的目標。以西廠廠督的權勢,誰敢真的去過問藺公話裏的真假呢?世道向來是強者寫史書,成王敗寇,黑白也能顛倒。


    周景辭的反應極快,她心頭一喜,西廠如今是扶持自己的勢力,將軍府與廠督府若是成了一家,虎符還是算握在她手中。心頭思忖著,她當即絕決定舍棄梁甫這顆棋,轉過頭滿臉歉意地望向皇帝,道,“既然廠督的胞弟對公主屬意已久,那兒臣也不好再強人所難,還是母親定奪吧。”


    “母親,此等婚姻大事,自然要問過五妹的意思!”四公主急道。


    “都少說兩句,朕自有論斷。”


    女皇合上眼揉摁眉心,眼也不睜道,“藺卿,朕讓你找的高人可有眉目了?”


    藺長澤含笑應個是,道:“臣已命人將高人請入了廠督府,待藥引集齊方可開始煉丹,陛下稍安勿躁。”


    “好!”周穆沅撫掌而笑,龍顏大悅道:“朕就準了你胞弟與五公主的親事,改日請你弟弟入宮來,要與公主婚配,朕也要給他賜個官爵才是。”


    “臣謝主隆恩。”


    女皇的目光落到公主身上,笑道,“阿滿,怎麽了?高興得不知道怎麽謝恩了?”


    高興?她瘋了才會覺得高興吧!周景夕咬了咬牙,心頭十萬個憤懣。這算什麽?藺長澤辦好了差,所以把她當物品來賞賜麽?她堂堂一個女將軍,這可真是奇恥大辱!然而她還是勉強擠出個笑,站起身,走到殿中央行朝皇帝行跪拜禮,“兒臣謝主隆恩。”


    “平身。”


    “謝陛下。


    兩個身影並排跪著,聲音傳來也是重疊的。周景夕蹙眉,微微側目,眸子裏映入藺長澤無懈可擊的側臉。他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或其它,撩了蟒袍站起身,姿態一如既往的優雅從容。


    “可笑。”他聽見她的聲音悶得低低的,陰陽怪氣從耳畔傳來,譏諷的語調:“又不是給你賜婚,你瞎謝個屁的恩!”


    **********


    放眼古今,無論在哪個王朝,哪個時代,皇子公主們的婚姻都是帝王用來鞏固權力的犧牲品。身為皇族中人,命運其實從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了,周景夕明白這一點,所以她心中並未太多的埋怨女皇周穆沅。


    賜婚不過一段插曲,眾人落座過後,酒宴歌舞仍舊繼續。殿上美人的水袖拂如雲海,珠簾後的樂官則以琴笛合奏鳳求凰,曲調悠揚,婉轉纏綿。紫宸殿中的一切都與方才不同,然而席間人的心情卻千差萬別了。


    五公主婚事一定,毫無疑問是幾家歡喜幾家愁。重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往來間便將當今朝堂的局勢重新劃分了個清楚。幾個尚書寺卿互相遞個眼色,不約而同地起身朝西廠廠督以及幾位檔頭敬酒。開了這個頭,接下來表敬意的臣工顯貴更是絡繹不絕了。


    恭賀的話語翻來覆去也就幾句,不過就是廠督棟梁之才勞苦功高雲雲,令弟也必定年輕有為雲雲,祝令弟和五殿下百年好合雲雲。因著這茬兒,周景夕偶爾也會被扯進來,她心頭翻白眼,臉上卻皮笑肉不笑地端著酒樽,時不時給個麵子陪飲一口。


    酒香在唇齒間蕩染開,周景夕咂咂嘴吸了口氣,忽然袖子被人扯了扯。她蹙眉轉過頭,“魏副將?你什麽時候偷偷過來的?”


    “什麽是偷偷啊,”魏芙嘁了一聲,揚手往殿上比劃了下,道,“這會兒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我就是正大光明走過來也沒人會注意。”


    五公主遞過去一杯斟滿的酒杯,打趣她道,“怎麽,副將是看你將軍喝多了,特意來替我擋酒?”


    魏芙癟嘴,撐著下巴滿臉不解地望著她,壓著聲音道,“將軍啊,屬下都快急死了,您怎麽還跟個沒事兒人一樣……”她說著忽然停住,拿手不著痕跡地掩住嘴,這才悶悶道,“陛下把你指婚給了藺廠督的弟弟!我還真就奇了怪了,認識廠督也好些年了,他從哪兒冒出來個弟弟啊?”


    “你管這些個。真也好假也罷,藺長澤說有,那就是有。”周景夕一哂,挑高半邊眉毛看向她,“隻要咱們聖上高興,別說把我指給他弟弟,指給他爹都行。我都不急,你急什麽?”


    副將小臉一垮,耷拉著雙肩湊近她耳側緊張道,“殿下不是說……廠督是三公主那邊兒的人嗎?難道真將咱們的虎符拱手相送?”


    她正撚著顆葡萄慢悠悠地剝,聞言動作頓了頓,聲音幾不可聞道,“在雪貂那事之前,我的確這樣覺得。”


    “那之後呢?”魏芙更加困惑了,“不是這樣麽?”


    周景夕將葡萄扔進嘴裏,一麵不耐煩地瞥了一眼魏芙,口裏含糊不清道:“四肢發達頭腦簡,這說的就是你。腦袋長著是拿來想東西的,”邊說邊敲了敲副將的頭,“你把這玩意兒當擺設啊?”


    魏芙吃痛,捂著額頭一臉委屈,“屬下還是不明白。”


    “不明白就算了。”周景夕一臉漠然地觀望著對麵,淡淡道。畢竟宴席之上不適合談事,畢竟人太多,眼雜耳雜,大燕能人異士頗多,她不確定這些臣工裏頭有沒有會讀唇語的人,所以也不打算和這丫頭解釋了。


    紫宸殿中,後宮一側平靜無波,另一側卻是截然不同的風雲暗湧之態。這頭,沛國公薛遠江才偕一家朝五公主與廠督道完賀,諍國府的人便坐不住了。臣工們都有眼色,二虎相爭的節骨眼沒人敢瞎攙和,一個個都選擇了埋著頭默默喝茶。


    西廠勢力本就強大,如今多了一枚虎符,更是如虎添翼,自然而然成了各大望族爭相拉攏的香餑餑。顧安舉杯,笑容滿麵道,“顧某實在慚愧,與廠督相交多年,卻連令弟一麵也未曾得見,改日必定親自登門拜訪。今日吾皇大壽,令弟又與五公主締結了婚約,實是雙喜臨門,恭喜廠督。”


    藺長澤含笑致意,兩人對飲杯中酒。隨後,諍國公又看向周景夕,“也恭喜五殿下。”


    這個老狐狸,恭喜完這個恭喜那個,就跟定親的是她和藺長澤似的。周景夕心頭直翻白眼,可顧安的麵子還是必須給的,遂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托著酒樽笑道,“謝諍國公吉言,這杯酒我先幹為敬——”說完仰頭幹了,接著便要坐下。


    然而還沒彎腰就被攔住了。一人寒聲道,“五殿下。”


    周景夕動作一滯,目光狐疑地望向對麵那個朝自己遙遙舉樽的人。舞姬的水袖飛來舞去,他視線冷然地注釋著她,唇角卻寥寥含笑,“往後將軍府和廠督府就是一家人了,臣敬殿下。”


    “一家人”三個字落地,五公主有種如遭雷劈的感受,心頭直道鬼才和你是一家人。她朝四下看了眼,眾目睽睽,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她的反應。這時候,除了點頭默認,貌似並沒有第二條路。


    周景夕忖了忖,忽然燦然一笑,朝藺長澤抱拳道,“待本將與令弟成婚,按輩分,我還得叫廠督一聲兄長,自然是一家人。今後還望藺廠督多多指教。”說完也將桌上的酒樽朝他揚了揚。


    他挑眉,眸子裏劃過一線流光。


    朝野內外盛傳廠督與五公主不和,然而眼下兩人的反應卻著實令人納悶兒。周景辭心中大讚藺公機變,唇角徐徐勾起抹笑意。


    “恐怕情形不妙。”薛莫城劍眉微蹙,側目望向周景瑜,道,“如此一來,五殿下手中的虎符不是被西廠整個吞了麽。”


    “這個結果其實不壞,至少沒有落入周景辭囊中。”四殿下半眯起眸子,神色帶著幾分複雜,“可也不算好。


    “既然不壞,為何又不好?”薛小公爺問。


    “因為滿朝文武三千,這個人是我最看不透的。”周景瑜悵然一笑,略帶三分感歎道,“非敵非友,忠奸難辨哪。”


    不知是因為駐顏丹指日可得,還是因為五公主的婚事有了著落,亦或二者摻雜,今晚女皇前所未有的高興。九五之尊高興了,底下的人也都受福蔭,宴席散時給每個赴宴的人都恩賞了明珠十斛。


    出紫宸殿時已月上枝頭,大殿前的空地上全是臣工皇親們的步輦。周景夕走在最後頭,眾人笑盈盈地互相道別,最後上了各自的步輦打道回府。少頃,起先熱鬧非凡的紫宸殿就隻有稀稀疏疏的幾個人了。


    遠處是山脈連綿起伏的線條,龐龐大宸宮在燈火的照耀下顯得無比宏偉。起風了,冬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寒氣襲來,周景夕冷得打了個噴嚏,兩手環抱著搓了下雙臂。


    忽然肩頭一暖,她抬眼,視野裏出現了一張如珠似玉的臉孔。劍眉星目,眉宇間英氣而溫雅,竟是薛家的小公爺,薛莫城。


    周景夕一愣,連忙將身上的外衫脫下來還給他道,“衣裳給了我,小公爺若是受了風寒,我可擔待不起。”


    薛莫城聽了一陣失笑,“我是個男人,你是個姑娘,怎麽你還擔心起我來了?”


    “哎,那可不一樣。”她豪氣地擺手,儼然男兒般瀟灑,“我們這些行軍打仗的,什麽罪沒遭過?皮糙肉厚的早練出來了,哪兒那麽容易受涼。”


    “將軍雖頂天立地馳騁疆場,可畢竟還是個姑娘。打仗時是無可奈何,如今你人已經回了京城,便是真正的金枝玉葉。”薛莫城笑容溫潤,“女兒家身子嬌弱,經不起折騰,殿下還是不要逞強為好。”


    他態度這麽堅決,她再推拒倒顯得小家子氣了。扭扭捏捏向來不是她的風格,於是周景夕爽朗一笑,披好外衫朝他抱拳,“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多謝小公爺。”


    “何必說謝呢。殿下,今日之事……”小公爺的麵上漸漸浮起一絲愧色,垂眸道,“今日沒能解救殿下於危難,是莫城無用。”


    周景夕愣了愣,顯然沒料到這人把這樁事掛在心上。見他一副過意不去的樣子,她皺眉,抬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公爺肯相助,我心中已經感激不盡了,哪兒有責怪你的道理呢?切莫放在心上,說來,咱倆的親事沒定成,那也是上天眷顧小公爺。”


    薛莫城一怔,目光靜靜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道,“公主如今性情豪爽,的確與兒時大不相同了。”


    他話音落地,周景夕眼中的光芒又刹那的黯淡,是時一個小廝打扮的人卻弓著身跑了過來,恭謹道,“三少爺,夫人說天色晚了,讓您別在宮中久留。”


    他頷首,轉頭看向五公主,正要說話卻被她搶先了一步。周景夕抱拳,“既然如此,那本將改日再將外衫送回沛國府,多謝小公爺解衫相助。先行一步,告辭。”說完她一笑,旋身大步去了。


    “阿……”薛莫城欲言又止,隻能目送著那道纖瘦的背影淹沒在茫茫的夜色中,“……滿。”


    夜深了,幽長的宮道上空無一人。冷風簌簌吹過去,撩動周景夕額前的碎發。身上的禮袍繁重,她走了幾步覺得不自在,四下觀望無人,索性抱起裙擺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走了一半兒卻忽然頓住了,她猛地一拍腦門兒——


    壞了,魏副將出恭去了,怎麽把她給忘了呢!


    她懊惱,琢磨了會兒還是決定折返回去找魏芙。然而毫無征兆的,這時宮牆的拐角處忽然出現了一個人。


    周景夕蹙眉,壓著步子謹慎上前。那人立在暗處,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看不清麵容,隻有空氣裏飄蕩著淡淡的水沉香。


    “……”她吐出嘴裏的蜜餞打了個口哨,歪著頭邊走過去邊揶揄,道,“這大晚上黑燈瞎火的,督主在這兒等誰呢?”


    戲謔的語氣輕飄飄地傳過來,他垂著的眸子微抬,下一刻,一股大力狠狠將他摁在了宮牆上。


    鋒利的短劍就抵在他的脖頸處,藺長澤眸光微動。公主是吊兒郎當的姿態,左手握劍,右手肆無忌憚地抬起他的臉。月光靜謐,從那副完美的五官上流淌過去。她感歎,食指輕輕從他的眉骨滑到優雅的唇角,最後勾起了他的下頷。


    “令弟,也有廠督這般姿色麽?”


    五公主用力將西廠廠督摁在牆上,短劍架在他脖子上,用自己的身體將他牢牢禁錮在牆角的位置。


    月光下,她的眸子燦若星辰,唇角揚起個傲慢的弧度,纖細的指尖挑著他的下頷,臉上的神情桀驁而又輕浮,“相識十二年,我從不知廠督有個胞弟。既與廠督同母,想必這模樣也差不到哪兒去吧。”


    藺長澤垂了眸子冷冷看著她。今日周景夕著盛裝,飛眉紅唇,濃妝豔抹,將這副極盡妖嬈的五官展現得淋漓盡致。疆場廝殺給了她一副軒昂傲骨,這是尋常女子不具有的,配上這這樣一張臉,愈發美得驚心動魄。


    隻是美中不足,有個東西頗為礙眼,大煞風景。


    藺長澤的目光落在那件玄青色的外衫上頭,麵上仍舊沒有表情,隻是眼中浮起一絲陰鷙之色,道,“誰的衣裳都往身上穿,殿下倒是不拘小節。”這聲音沒有溫度,語氣裏卻暗暗透出冷冽寒意。


    五公主聽了沒什麽反應,她吊起嘴角輕笑,欺身又往他靠攏幾分,紅唇也欺近,“我愛穿誰的衣裳就穿誰的衣裳,這恐怕不是廠督管得著的事。”說完,她歪了歪頭,視線定定直視他的眼,“藺大人,你可別以為答非所問就能糊弄本將軍。我不是傻子,你捏造出個莫須有的胞弟,是想借婚約之名得到我手中的玄武符,將之吞並為西廠的勢力,是吧?”


    他身高腿長,骨架子和身型都比她大上一圈兒,被她緊緊壓著,這其實是個相當曖昧的姿勢。由於渾身都使了力氣,她纖瘦的身體幾乎全部嵌在他身上,兩人的上身貼合得嚴絲密縫,淡淡的體香縈繞在鼻息間,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胸前的柔軟。


    這個投懷送抱順理成章,廠督接受得也很坦然。藺長澤挑眉,麵上勾勒出一絲寡淡的笑意,注視她道:“接著說。”


    離得太近,他身上的氣息如密網般將她籠罩其中。熟悉的水沉香,夾雜幾絲淡淡的藥草清香,熏得人腦子有些犯暈。周景夕咬了咬唇,麵上的戲謔笑容在刹那間淡退殆盡,“之前朝中盛傳,三公主背後有兩大靠山,一座是諍國公顧安,另一座便是你這西廠督主。可是我知道,雖然你的確為她出謀劃策獻過不少妙計,可事實絕不是眾人以為的那樣簡單。”


    鋒利的劍刃緊緊挨著皮肉,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然而藺長澤恍若味覺,清漠的眼中勾起幾絲興味,“那依五殿下看來,事實該是如何?”


    “數年來,西廠的勢力如日中天,自然而然成了老三拉攏的對象。我遠在玉門關,朝中沒有人與三公主相爭,周景辭是東宮之主的唯一人選。眾臣所向,母親寵愛,所以她在朝中可謂呼風喚雨無所不能。你幫她,不過是想借她的手壯大自己。”周景夕漠然一笑,繼續道,“藺長澤,你至今都還沒有介入奪嫡之爭,你在隔岸觀火。狡兔死,走狗烹,所以你絕不會讓我死,因為一旦我死了,周景辭就會調轉矛頭開始對付西廠。我與周景辭,你兩個都在幫,又兩個都不會幫。”


    她分析得頭頭是道,話說完,換上副好整以暇的神情看著他,儼然一副已將他看透的樣子。


    藺長澤半晌無言,隻是一言不發地與她對視,良久,就在周景夕快要失去耐心的前一刻,他終於遲遲地開了口,眼簾低垂,教人看不清他眸中神色,“看得這樣透徹,我的阿滿果然要令人刮目相看了。”


    這個稱呼令周景夕皺眉,她凜目,短劍又往前送了幾分,“聽著,你我二人現在什麽關係也沒有。廠督應時時謹記稱本將為五殿下,別亂了尊卑之序。”


    “是麽?”藺長澤冷笑,“那晚在將軍府,你可不是這樣說的。”


    殘留的記憶被勾起,周景夕眸中劃過一絲慌亂,與此同時,他伸手在她腕上某處用力摁了下去。周景夕吃痛,五指一鬆,手中的短劍應聲落地,接著便被他扯掉外衫,抱起來大力壓在了宮牆上。


    玄青色的袍子從半空中緩緩落地,一切都是電光火石之間,他反客為主,她大驚失色。


    這個舉動令人始料不及,周景夕被驚呆了,一時間竟然連掙紮都忘在了腦後。他太過強勢,腰身擠開了她的雙腿,大手托在她臀後的位置,舉起她,逼得她不得不用雙手抱住他的脖子。


    胸腔裏頭猶如擂鼓大作,周景夕倒吸一口涼氣,看見藺長澤深不見底的瞳孔裏映出一個慌亂的自己。他的手分明是冰涼的,然而被他觸碰著的地方卻傳來灼燒一般的疼痛,她的目光下移,視線在他線條優美的脖頸上流轉。


    分不清是憤怒亦或其它,她嘴裏裏發出小獸似的低吟,忽然張口狠狠咬住了他的喉結。尖銳的牙齒很快刺破了皮肉,一股淡淡的腥甜在蔓延向舌尖,她聽見他喉嚨深處溢出了一聲低啞的悶哼,卻沒有其餘的動作。


    宮簷下的風燈淒零地飄來蕩去,夜風在吹,夜越深便越肆無忌憚,呼呼的聲響像極了厲鬼的哭嚎。


    他的喉嚨就在她的唇齒間,隻要力氣再大一點,她就能將他的脖子咬斷,而且這一回,他必死無疑。


    “……”周景夕的雙手用力地手握成拳,最終還是緩緩鬆了口,抬起頭與他平視。


    四目相對,她唇瓣上還沾著嫣紅的血絲,在漆黑的夜色中有種妖異的美態。他眸色沉沉,半眯起眼審度她,嘴角冷挑,“不是做夢都巴不得我死麽?這個機會千載難逢,一旦錯過就再沒有下回了。”


    她死死瞪著他,目光凶狠得像要殺人,“要不是看在你幾次三番救我性命,我早就將你碎屍萬段了!藺長澤你說得對,我做夢都巴不得你死!”


    他聽了陰惻惻一笑,語調輕蔑,“你也說了,我救你也不過是為了保全西廠,所以你還有什麽可猶豫的?”


    “你……”她怒極,氣憤之下竟然無可反駁,於是破口大罵道,“你這該死的閹人!十惡不赦的大混蛋!天底下再沒有你更心狠手辣厚顏無恥的人……”


    後頭的話被他悉數吞進了嘴裏。


    狂風大作電閃雷鳴,一道道白慘慘的光將漆黑的天穹照得像白晝。轟隆的雷聲中,一場驟雨毫無征兆而來。豆大的雨點子砸下來,逐漸密集成雨絲,被冷風吹得傾斜,狠狠衝刷著整個大宸宮。


    雨水將兩人的衣裳淋得濕透,暴雨中他緘封她的唇,放肆啃咬她鮮豔的唇瓣,仿佛壓抑太久的欲|望在瞬間迸放而出,激烈得教人膽戰心驚。她起先還在掙紮,兩手用力抵在他的胸膛上,他不為所動,含住她的小舌用力吸吮,似乎要將她的魂魄一並吸走。她無可奈何,似乎妥協了,被動地接納他加諸的一切,疼痛而又熱烈,燃燒盡所有的理智。


    雨水融入彼此的唇舌間,苦苦的,澀澀的,像是眼淚的味道。


    不知過了過久,這個和風雨一道襲來的吻總算結束。感受到他離開了她的唇,周景夕閉上的雙眼才重新張開,視野裏映入藺長澤滿是水跡的麵容。雨珠從他濃密的長睫上滾落,他將她放下來,她逃也似地後退,背靠著牆仰頭看他,抿了抿唇,揚手狠狠揮了下去。


    手在半空中被截住,藺長澤雙眸凜冽,目光刀鋒一般冷厲,看著她,一字一句道:“周景夕,在你心中,你我二人除了利益之外,還剩什麽?”


    雨還未停,從金琉璃瓦砌起的屋頂上流下來,連連串串落下房簷。連綿的雨串打得人睜不開眼,周景夕漠然看著他,聞言扯了扯唇,聲音輕淺:“還有陸家滿門之仇。”


    話音落地,周遭隻餘下風聲雨聲。他沉默地注視她,忽而輕聲笑了起來,“陸家滿門之仇,好,很好。”他連連頷首,再抬眼時麵上一片冰天雪地,“那臣就和殿下好好談一談咱們的利益關係。”


    心頭隱隱不是滋味,那感受太?


    ??雜,一時半會兒教人捉摸不透。她麵上卻很冷漠,抿唇,凜然抬眼同他對視。


    藺長澤寒聲道,“當今朝野三分天下,一方為諍國公,一方為沛國公,一方便是我西廠。周景辭是諍國府的長媳,顧安自然傾力相助,她在朝中勢力甚廣,又深得女皇恩寵。反觀你呢?回京不久,與朝中臣工都沒有交情,就隻能依仗周景瑜所在的沛國府。若沛國公真心幫你,他與諍國公勢均力敵,你難取勝。若沛國公暗懷鬼胎,你就更加沒有勝算了。”


    “……”她半眯起眼,“你的意思是,無論沛國公薛遠江對我忠心與否,我都沒法兒贏過周景辭?”


    他嘴角徐徐勾起一絲笑意,“那就要你敢不敢用西廠這把刀了。西廠行事,劍出鞘必見血,隻要我站在殿下身後,天下盡在囊中。”


    周景夕冷笑了一聲,滿臉不屑一顧,“算了吧,廠督這棵大樹我高攀不起,要我與你一道同流合汙狼狽為奸,我良心難安。時辰不早了,廠督早些回去吧。”說完,她轉身便欲走。


    “你不是想為陸家報仇麽?”


    她身形驟然一頓。


    藺長澤的聲音繼續傳來,“不爬上那個位置,你哪兒來的能力除掉顧安,除掉我。”


    天際驀地又劃過一道閃電,將周景夕的臉孔映得一片慘白。她眸光微動,雙手用力收握成拳,半晌後終於還是回了頭,“你想怎麽合作?”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鳳還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弱水千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弱水千流並收藏鳳還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