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偉侃侃而談:“你說的這些人性本身的東西,屬於哲學的範疇,對這些從小在江湖中成長起來的人來說,太深奧了。你不能指望一群剛剛脫離了文盲階段的江湖人,去了解並且領會一個社會的終極命題——人的人性和社會性。”


    黃清月不能置信地看著袁偉,他的這一番說辭,顛覆了黃清月對江湖人士的一貫認為。一邊楊薇對袁偉將他們等同於半文盲這一概念大為不滿,開口譏諷道:“你這麽厲害,剛才哭什麽啊。慷慨赴死不是更能體現你的異於常人嘛。”


    “你錯了,”袁偉正色道:“我不是怕死才哭的。當然,我也不是說我就不怕死,是人,就應該對死亡保持敬畏。我剛才痛哭,是因為我不甘心,我隱忍多年,眼看就要達成目標,可惜啊~~~再也沒有機會了。三十多年來,我從來沒有一刻,離我的目標這麽近,可以說是一步之遙。太不容易了~~~~~~太不甘心了~~~~~~~”


    楊薇繼續不削道:“想來,你的理想一定不會是稱霸江湖、唯我獨尊這麽俗套的東西了。”


    沒想到袁偉點點頭,誇讚楊薇道:“你很有眼光。”幾乎將楊薇氣了個倒仰。


    袁偉不再理睬楊薇,隻是對黃清月說:“你和他們不同,雖然處於敵對方,但是我有件事想拜托你。你也不用答應,在什麽時候你方便的話,順手而為就行。放心,對你來說隻是舉手之勞,而且不會對不起你的良心。”


    黃清月心中頓時差點笑噴了出來。想到:“什麽情況?難道我看起來真的這麽好說話?誰都想占點我的便宜?都到了不分敵我的地步了?”但是為了將談話繼續,表麵還是不置可否,淡淡道:“看情況吧,我不敢答應你一定會去做。”


    袁偉點點頭,說:“你若是一口答應。那就是準備敷衍我了,現在你說需要考慮,到還算有幾分真心。也罷,我就將來龍去脈說給你們聽。事情是這樣的。我本名不叫袁偉,這是我出江湖以後的化名。本來的名字不提也罷,隻能給祖宗蒙羞。三十多年沒用過鎮民,連我自己都已經忘記了。”


    袁偉顯得很低落,語氣有些消沉:“我家裏世代詩書傳家,信奉的是孔丘的那一套儒家思想。家族裏一直以禁口、修身、齊家、治國而後平天下來要求自身,講究的是出仕為官。立身為民,行聖人之道以教化萬民,實現大同之世,所以族中當官之人比比皆是,祖先最高官至諫議大夫,知製誥。到了我爺爺那一代,家中人丁凋零,隻剩下我爺爺一人。雖然人丁不旺。但是我爺爺沒有放鬆對自己的要求,幾經奮鬥,在仕途中不算通達。也還算不弱,乃是一府知府,在他治下,人民安居樂業,那方水土的民眾,感起恩德。還給他修了祠堂。到了我父親的時候,朝堂裏漆黑一片。世道已然開始民不聊生,先嚴不想和那些人同流合汙。隻是在本地某了個縣令的差事,本意是想保一方的平安。”


    袁偉言辭間開始唏噓起來:“但是在那個世道裏,就算想獨善其身都是那麽艱難。先嚴保護了他治下的民眾,被當地人奉為青天,怎奈被上級所惡,處處針對先嚴,以至於他老人家舉步維艱,漸漸力不從心。於是在他老人家才剛剛五十出頭,就兩鬢斑白,隻能致仕回家。好在我家中雖然沒有向著門閥發展,但是也有幾畝薄田,雇了兩個幫傭,耕讀其間,倒也自在。”


    說到這裏,袁偉臉上漸漸泛出溫馨的神色:“那時我還不到十歲,家中上麵還有一個大哥一個姐姐,下有兩個妹妹。哥哥被父親教育的從小謹小慎微,小小年紀老氣橫秋,毫無樂趣可言,所以姐姐和妹妹們都喜歡和我一起玩耍,那是一段溫馨浪漫的時光,也可以算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隻有想著這些,我才能獲得活下去的勇氣,而不是早早便自我了斷了。不是我自吹,我從小可謂神童,過目不忘、聞一知十,所以完成了先嚴布置的功課以後,還有大量的時間幹些我喜歡的事情,這種事先嚴是從不阻止的。我性格好動,上樹下河沒有一刻清靜,先嚴說:‘君子六藝,既然你喜動不喜靜,就學劍吧。’於是從此我比家中兄弟姐妹多了一樣學習的東西,就是劍術。我這個人,從小韌性就極強,在老師指導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不到十四歲,就可以一個人打贏我們那一片的所有小孩子,按照老師的說法,就是劍法已經小成。然後老師交給我一本劍冊,翩然而去。說來也怪,這個師傅也不知道是先嚴從什麽地方找來的,到離開的時候,我連他的名字和稱號都不知道,過後在江湖中也從來沒有見過。隻能肯定師傅一定不是泛泛之輩,因為他教給我的劍術,事後證明確實博大精深,乃是一門絕技。”


    袁偉神色開始慘然:“兩年後,新任知縣上任,是以前我爺爺的學生,來我家拜見先嚴,口稱師兄,狀極親熱。見我家正堂上懸掛一副草書,龍飛鳳舞,氣勢不凡,詢問後得知是祖先蒙那時皇帝賞賜,得一前朝書聖手稿。然後不多時告辭離去。自他去後,家父神色慘變,將那副字收了,然後召集家人,說:‘家中大禍將至。剛才那人歲數小不了我幾歲,言談間很是自命不凡,而且極其熱衷仕途。以他的年齡還隻是個區區縣令,如何能夠甘心?正好現在本道巡察使癡愛書畫,那人剛才看見那副字,眼神閃爍不定,顯然心中動了貪欲,定要強索這幅字以為進身之階。但是這是當年先祖明令要流傳於後人之物,如何能在我手中遺失,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交給他的。我觀剛才那人的身形氣度,不是心胸開闊之人。隻怕不會善罷甘休,沒奈何,我隻能帶領你們舉家遷移,背井離鄉以避禍了。’說罷老淚縱橫。然而當時的世道,沒有足夠的盤纏如何能夠在他鄉安慰立足?於是家中準備變賣田產。這就需要一些時日。”


    這裏袁偉開始麵目猙獰起來:“沒想到家中兩個雇傭的佃戶,拿著我家給的這方圓幾百裏,最好的待遇,卻出了個狼心狗肺的畜生。為了貪圖我家的那幾畝地,竟然暗自報告了那個縣令。於是舉家被縣令帶著差役殺了個措手不及,全部以意圖謀反下到了監牢。我恨呐~~~~~~~~往日裏被我父親善待若斯的一班差役們。竟然在一天多的時間裏,沒有一個向我家通報一聲,並且為了在新主子麵前邀功,各個如狼似虎,對著一幹婦孺都拳打腳踢。這就是人嗎?這些都是豺狼!”


    “可笑我爺爺的那幫子同年和學生們,個個都已經在官場混出的人模狗樣,卻因為那位巡察使帶著七大家旁係的印記,僅僅隻是有些印記,就各個都噤若寒蟬,沒有一人敢發隻言片語為我家人申冤。更可憐我爺爺和父親為之勞心勞力,誓死捍衛的百姓們,做慣了官府的順民。連到衙門門口擊鼓鳴冤的都沒有。直到我一家人被綁縛刑場,在囚車中,我以為我至少會看見民眾含淚相送。以表達哪怕是一點點起碼的同情,沒有~~~~~什麽都沒有!我看見的是一張張麻木的臉,麻木並且冷漠。”


    “你們一定想象不到,”袁偉聲音有些怪異,說:“我到底是被誰救下來的。是一群士大夫們所鄙視的殺豬屠狗之輩,是被你們自命為俠義道所看不起的偷雞摸狗、市井無賴。他們湊錢。買通了劊子手,因為我不是長子。所以檢查的不仔細,再加上我從小練武。身體強悍,那道傷口看似嚇人,其實隻是皮外傷,雖然血流如注,我還是挺過來了。仗義每是屠狗輩,負義盡是讀書人,從那以後,我對人性徹底失望了,憑借我的能力,我慢慢混到這個地步,就為了有一天,能夠提著仇人的頭,祭奠我滿門。”


    花玲瓏忍不住問到:“那和追殺我有什麽關係?我又不會阻止你複仇。”


    袁偉搖搖頭說:“我的仇人因為獻祭字畫有功,現在已是一府知府,還是油水很足的富裕地方。不但有官兵把守,還雇傭了很多看家護院,其中不乏江湖高手。我要帶領著一幫烏合之眾,強闖官兵的強弩硬弓、如林刀槍,還要對付江湖中人的明槍暗箭、強橫內力,就隻能欺騙那幫人,讓他們心甘情願以身犯險。但是我知道騙不了你,為了不讓你破壞我的計劃,我不敢冒險留下你。我前麵已經說過了,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那你現在為什麽又選擇相信我?”黃清月詰問到。


    “我感覺,你是個另類,”袁偉這句話說得很平靜:“或者說,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選擇相信你,還能給自己留下一線希望,讓我在死的時候,可以去向往來生。”


    黃清月不置可否,一邊沐宣插口道:“難道你想讓黃公子幫你去殺人?”


    袁偉笑笑說:“怎麽可能。今天落在你們手裏,我已經自知沒有了報仇的希望。天意如此,那我這個小小的凡人,也就死心了。雖然不能手刃仇人,讓我有些遺憾,但是我相信善惡到頭都有報,他不會有好下場的,我就是例子。我是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想拜托黃公子。”


    黃清月點頭說:“說出來吧,但是我不能答應你,一定會幫你。”


    袁偉了然地點點頭,泛起一絲苦笑,說:“想來也是報應,死到臨頭,居然發現身邊沒有一個可以托付心事的人。可見人啊,真的不能壞事做盡~~~~~~~”感慨一通之後,方才正色道:“我有一個親生骨肉,今年七歲了,是為了延續我家香火留下的,一直以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的母親是個本分的良家婦女,從來不知道我在外麵是做什麽的,也從不過問。我不想這個孩子將來繼續在江湖過刀口舔血的生活,所以從來沒傳授過他功夫,隻是指導他練習了些呼吸吐納的養生秘訣。希望他將來活得長久。本來我實是指望這這次了卻心中怨恨之後,改頭換麵,帶著他們母子平靜的生活下去,可惜啊~~~~~~~~~~~~不能看著我的孩子長大了。”言辭間遺憾之情溢於言表。


    黃清月問到:“你想我為你的孩子做些什麽?”


    袁偉說:“很簡單,讓他活下去。我去之後。沒有人保護他們母子,在接下來的世道上,他們活不長的。我不求孩子以後出類拔萃,隻希望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活下去。”


    黃清月一時不知如何決斷,有些茫然的看著袁偉的眼睛。而袁偉又不敢過分懇求,看著黃清月沒有反應。眼神中漸漸開始絕望。一邊花玲瓏突然開口說:“黃公子,答應他吧。沒有人生來就願意做壞人,誰不是有一段傷心的過去,我也是從這一步過來的,太了解被仇恨侵蝕的人。有多麽可悲,何況孩子是無辜的,對你來講也隻是舉手之勞。”


    黃清月想想袁偉父祖一腔為民的心血,得到這樣一個下場,確實讓人同情,於是終於答應了,說:“好吧!我盡量。”


    袁偉大喜,說:“我懷中有一塊玉墜。上麵刻著孩子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包裹玉墜的手帕中,有他們母子的落腳處。那處院子中,有一顆梧桐。其下有我為他們母子埋藏的一些銀兩,足夠他們以後生活了。將來,不要對孩子提及他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


    “好!”黃清月淡淡道。


    “動手吧,”袁偉放下了心中唯一的牽掛,說:“願來生再做個好人。”


    沐宣以目視黃清月,等待黃清月的決斷。黃清月喟然一歎,對沐宣說:“還是將他押解回‘神威鏢局’。交給田總鏢頭處理吧。請轉告田總鏢頭,不論對袁偉做出什麽樣的判決。我都沒有意見,隻是希望不要虐待他。”


    沐宣表示同意,轉頭示意手下帶上袁偉,快馬離去。


    此後,黃清月再也沒有見過袁偉。隻是聽說老謀深算的田通,利用袁偉做了好大的文章。具體是在得到袁偉的當天,田通就利用袁偉的情報,想到了一個一舉兩得的辦法。然後遍撒武林帖,在一個月內匯集了大量的江湖豪客,將袁偉在眾目睽睽之下明正典刑。首先是讓江湖中人,終於相信了“神威鏢局”確實在兩大絕頂的打擊下,獲得了勝利。如此一來,“神威鏢局”在江湖中的地位就不再是以前可以比擬的,簡直開始問鼎聖地,即將成為規則的製定者。其次就是特邀了當地官府的首腦,將那顆活死人、肉白骨的藥丸當場獻給了朝廷,以表示“神威鏢局”永遠是朝廷的順民,既博取了朝廷的好感,又轉移了韋家的視線。


    為了袁偉能在那天的場合下配合自己,田通在得到袁偉的當天,就派出手下將袁偉的妻兒接到“神威鏢局”,並且表示,隻要“神威鏢局”存在一天,就保證袁偉妻兒安全。以此來換得袁偉配合田通盡情的表演了一番,當然結果是皆大歡喜。


    在田通為了提升鏢局的實力,而袁偉為了保護自己的妻兒,都在盡情表演的時候,黃清月這支隊伍,再次踏上了前進的道路。


    送走袁偉的第二天,花玲瓏就辭別了黃清月,說是有事待辦,將來會再來找黃清月的。臨走的時候那種依依不舍的表情,讓黃清月直呼吃不消,一邊的楊薇更是一連串的白眼。


    等花玲瓏走遠了,楊薇鄙夷地看著黃清月,說:“我怎麽就沒看出來,黃公子還是個情種。連隻是見過兩麵的陌生女子,都能這麽懂她的心,感動得人家都快以身相許了。”


    黃清月幹咳了一聲,故作鎮定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撇什麽清啊,”楊薇看起來並不打算輕易放過黃清月,繼續說:“人家連逃命都是奔著你來的,在‘神威鏢局’裏更是感動的流下淚來,你就不怕被人說成負心漢?”


    黃清月求助般地看向沐宣,然而沐宣此時對天邊的那抹雲彩特別感興趣,看了個目不轉睛。黃清月沒有辦法,隻好對楊薇說:“那是花玲瓏的錯覺。我隻是感覺到她心中萌生出一股死誌,而且伴隨著一種徹悟的解脫。那天死的人已經夠多了,那又何必再殺一個獲得解脫的人呢。事實證明別人確實是解脫了嘛。”


    楊薇不削的撇撇嘴,說:“你們男人慣會花言巧語。說的這麽輕描淡寫有必要嗎?懂她就懂她唄,何必解釋。”


    黃清月仰天打個哈哈,心說:“看起來,隻要是女人,不管是不是江湖兒女,無理取鬧起來都是一個作派。”然後轉頭不再理睬楊薇,對沐宣說:“時候不早了,我看我們可以收拾收拾啟程了。”


    沐宣點頭道:“是啊是啊,確實時候不早了,該走了。”


    於是一行人熄滅了篝火,收拾了行囊,架上馬車,繼續往目的地行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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