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整個夏天就過去了,中原諸國都相安無事。


    魏國大概是接連大戰傷了元氣,正在休養生息;齊國正在用稷下士子整治吏治;韓國正在消化吞並的鄭國;而邯鄲傳來了消息,趙敬候趙章病重,怕是時日無多了。


    公元前400年,趙章的父親趙烈候去世,由於趙章年幼, 他的叔父趙武侯即位,直到趙武侯去世,遲到了十三年的王位才回到了趙敬候手中。


    這位一直在叔父陰影下長大的君主,成為了讓中原諸候最為頭疼的人。


    趙章即位之初,以其遠見卓學力主遷都邯鄲,恰逢此時趙武侯之子公子朝聯合魏武侯作亂, 圍攻邯鄲。


    趙章身先士卒, 帶領趙軍將魏軍一舉擊敗,就此與魏國結下了梁子。


    他這一生都在打仗, 即位第二年,他在靈丘擊敗了齊軍,即位第三年,他奪得了齊國廩丘,即位第四年,齊魏兩國大舉進攻趙國,趙國命懸一線之際,趙章向楚國借兵,與吳起南北夾擊,不僅擊退了魏齊聯軍,還奪得了魏國棘浦。


    公元前380年:魏、趙、韓、燕四國聯軍,與齊、宋、中山、魯靈丘之戰。


    公元前379年:奪取魏國黃城。


    公元前378年:出兵中山。


    公元前376年:瓜分晉候土地, 連下衛國八十三座城邑。


    趙章這一生都是在戰火中渡過的,他在位期間, 趙國的不曾丟失過一城一地,雖然他在私生活不修德行, 貪圖享樂,但不妨礙他在趙國的曆史上是一位偉大的君主。


    ……


    江寒抓起了身邊的一卷簡書, 上麵是公孫賈為《尚書》做的注釋,他的秦國篆字寫得相當漂亮,篆書的筆畫可比尚未產生的隸書繁雜多了。


    而且,江寒發現了一件事情,此時毛筆已經在秦國廣泛運用,所以說,什麽毛筆是蒙恬拔狼毛兔毛發明的,純屬後世腦補。


    江寒與公孫賈達成了默契,公孫賈教授嬴虔、嬴渠梁《尚書》和《詩》,江寒教授他們君子六藝中的射、禦和民生。


    禦,就是駕車,已經持續了千年的貴族車戰在秦國也流傳了下來,當然,到了江寒這裏,禦,改成了騎馬。


    因為江寒知道,不出二十年, 這種古板的打法就要被淘汰了。


    江寒放下了公孫賈寫得簡書, 拿起了另一卷竹簡,這是嬴渠梁抄寫的千字文。


    在竹簡上寫字可不容易, 時不時就得用銅削刮掉重寫,效率慢得驚人,但嬴渠梁還是寫得很工整。


    江寒不由得突發奇想,是不是要找機會發明紙張?


    有了紙張無論是書寫文章、傳遞文章、還是保存文章的方式都會有很大的改革,而且有了紙,至少如廁時能擺脫那恐怖的廁籌。


    江寒一直沒有發明紙張也是有自己打算的,因為紙張一旦麵世,會造成巨大的影響,所以他一定要等到局麵穩定下來才能讓紙張出現。


    如今他脫離了齊國,來到了秦國,時機似乎已經是成熟了。


    江寒來到了公子府的小院中。


    “呼!”嬴虔在院中練劍,青銅劍在空氣中劃過發出破風的聲音,靈巧的身子在院子裏翻騰。


    到底是個孩子,昨天咬著牙練了一天,這才睡了一覺就又有了這樣的精力。


    院門處傳來了一聲極其細微地聲音,嬴虔側眼看去,正好看到江寒走了進來。


    “先生!”


    江寒笑著點了點頭:“虔兒,昨日留下的數算題你可得到答案了?”


    “額……”嬴虔看了一眼江寒,故作鎮定地說道。“虔兒未曾算出答案,虔兒不明白,數算對行軍打仗有何益處?”


    江寒笑著解釋道:“數科乃君子六藝之一,安身立命的不二法寶,日後公子到了封邑,若是連稅賦、上計都算不清楚,難保不會被皂隸和大族蒙蔽。”


    “就算是在軍中為旅帥,不通算學,便不會測山坡高度,不會量河流深淺,不懂統籌輜重粟米,不擅調度師旅人數啊!”


    這時代不比後世,數學有很重要的地位,並不是旁門左道,否則也不會被列為君子六藝之一,士人想要做家臣,首先得算術過關,而作為一個主君,統帥,更要精通算術。


    先秦兩漢的數科主要分為:方田、粟米、衰分、少廣、商功、均輸、盈不足、方程、勾股九種,其中許多都實用性極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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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虔想了一下,覺得江寒說的有道理,於是低頭認錯:“虔兒明白了,多謝先生解惑。”


    秦獻公站在小院門前,麵帶微笑的看著這一幕,昨夜他檢查嬴渠梁的課業,竟然有些看不明白。


    那些豎式中彎彎扭扭的奇怪符號,0123之類的,他竟然聞所未聞,此外,那個“一”是何意?“十”呢?這個斜著放倒的十字又是什麽鬼?


    不過對於他出的算數題,嬴渠梁竟然能夠對答如流,讓他很是詫異。


    “走,回政事堂。”秦獻公轉頭對黑伯吩咐道。


    父親對孩子的愛,總是沉默的,他會在暗中觀察你的一舉一動,卻不會表達。


    秦獻公穿著一身便服走到堂上剛剛坐了下來,拿起茶壺倒了一杯茶,一邊喝著,一邊看著手裏的一張竹簡。


    “君上,江先生來了。”


    “江先生?”秦獻公聽到侍者的話驚訝了一下,江寒倒是很少會主動找他,不過轉而他又笑了,正好虔兒、渠梁課業的事謝過先生。


    “哈哈,讓先生進來便是,另外,你再添一組茶水上來。”


    “是。”侍者低著頭退下。


    沒過多久,江寒慢慢從外麵走來,上了堂前行禮:“君上。”


    “先生無需多禮。”秦獻公笑著站了起來,對著一旁的一張桌案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請坐就好,虔兒、渠梁近日學業進步許多,我正想去謝先生,誰知先生就來了。”


    “分內之事。”江寒應道。


    侍者端著一壺茶水走了上來,放在江寒的桌前,給他添上了一杯。


    “多謝。”江寒笑著說道。


    侍者的手一頓,很少有客人會對她說謝謝,或者應該說這還是第一個,這位先生,還真是如府上的其他人所說,是一個特別的人。


    “無需謝的,先生趁溫喝。”侍者低了低頭,將茶杯推到了江寒的麵前,躬身退了下去。


    秦獻公將這些看在眼裏,不管在哪,無論是主人家還是客人都是無需和侍人說謝的。


    江先生的所作所為,確實都不同於世人,雖然都是細末處,卻讓人覺得就像不是這個世上的人一樣。


    “不知先生此次來,是有何事?”秦獻公笑著問道。


    江寒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杯中的茶水溫暖,握著杯子的手也要暖和了許多。


    “我想帶虔兒和渠梁去遊學。”


    秦獻公聞言一愣,雖說諸國士子經常遊學,但嬴虔和嬴渠梁畢竟是公室子弟,身份特殊。


    江寒看出了秦獻公的猶豫,無奈的笑了一聲:“君上,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秦獻公想了片刻,點了點頭:“也好,要不要派幾個甲士,保護你們的安全。”


    江寒拍了拍腰間的佩劍,對著秦獻公拱了拱手:“君上安心,有我在,秦國境內沒人能傷得了二位公子。”


    秦獻公這才想起來,江寒可不是一個普通的書生,而是墨家學派的钜子。


    墨家學派天下顯學,義劍誅暴,兼愛救世,乃近百年來天下最強大的學派,他身為墨家钜子,自身實力自然不會弱,自己的擔憂有些多餘。


    “那便有勞先生了。”


    ……


    第二天清晨卯時,江寒與徐弱帶著嬴虔、嬴渠梁一行四人,離開了櫟陽城。


    他們這次沒有騎馬,江寒知道,馬雖可以代步,但在窮困的山鄉,一則是快不了多少,二則是草料負擔難以解決。


    徒步而行對於江寒與徐弱來說,本來就不是新鮮事,而且踏勘的又是一個準備長期紮根的國家,興奮而愉快,絲毫沒有苦不堪言的沮喪情緒。


    對於嬴虔、嬴渠梁來說是苦了一些,但卻是值得的,了解民間疾苦,能讓他們產生深刻的印象,深訪山野,可以讓他們為政之時能有明澈的思慮。


    他們的行程首先向西,其次向南,步入神農大山的墨家總院。


    入秦以前,江寒仔細研讀了能找到的一切有關秦國的典籍,對早秦部族的坎坷足跡有了深刻印象,知道偏僻的西陲正是秦國的根本,秦國的根基在西方,在涇渭上遊的河穀地帶。


    當年秦部族東進勤王,就是從隴西的河穀地帶秘密開進的,秦人本是一個古老的東方部族,從殷商始,奉命西遷,成為殷商王朝抵禦西部戎狄的主要力量。


    殷商滅亡後,秦部族作為先朝遺族,分散流亡。


    其中的嬴氏族群,在西部邊陲的戎狄海洋裏浴血奮戰,奪得了涇渭河穀半農半牧。周穆王時代,遷到北方趙地。


    秦部族出了個馴服烈馬且有駕車絕技的造父,北方秦族方得在西周王朝初露端倪。


    周孝王時期,西部秦族為周室牧養戰馬有功,被封了一個不夠諸侯等級、隻有三十裏地的“附庸”小邦,頭角終於露了出來。


    三代之後,戎狄屢犯中原,西部秦族重新被起用,首領秦仲被封為周天子的大夫,率領秦族抗擊戎狄,秦族鋒芒再現,秦仲卻不幸戰死,戎狄退卻,秦部族再次被遺忘。


    數十年後,周幽王失政,戎狄大舉占領鎬京,殺死幽王,焚燒鎬京,周王朝麵臨滅頂之災。


    太子宜臼也就是後來的周平王,再次想起了戎狄克星秦部族。


    於是冒險西進,親自求援。


    秦人首領秦襄親率五萬剽悍善戰的騎兵東進,一戰將戎狄擊潰驅逐,又全力護送周平王東遷洛陽。


    秦部族對周王朝的再造大功,終於使它成為繼承全部周室王畿的大諸侯國。


    像這樣脫離中原文明,在西部邊陲獨自發展數百年,即便是當今最強大的魏國,也未必能夠做到。


    唯其如此,秦國的封閉,秦國的孤立,秦國的窮困,秦國屢敗於東方而沒有滅亡的原因,應該都可以在西部找到蹤跡。


    江寒正是想帶著兩位公子到秦國西部老根上,看看能否找到別人熟視無睹的東西。


    幾人一路上邊走邊問,風餐露宿,整整十天,才走過了秦國舊都雍城,走到了數百年前秦部族被封為“附庸”的山間盆地。


    這裏再向西走三五十裏,便是兩山夾峙的陳倉險道,也是當年秦穆公對付戎狄的咽喉要塞。


    當一行四人來到陳倉口山巔,已是夕陽將落的時分,茫茫群山的溝溝壑壑均被染成了金色,溝中可見民居點點,炊煙嫋嫋,山嶺石麵裸露,一條小河從溝中流過,兩岸亂石灘依稀可見。


    陳倉,原本是一片山的名字,扼守在關中、隴西、漢水地區的三岔口上。


    古人說,黃帝曾在這裏建都,當時叫陳。


    後來黃帝與炎帝在阪泉大戰後東遷而去了,數千年滄桑,這裏又回到了莽蒼荒野。


    渭水東來,越過陳倉山便進入了渭水平原的狹長脖頸,漢水地區要北上,也必須先越過大散嶺,再越過陳倉山,才能進入渭水平原。


    而從渭水平原無論是去隴西還是去漢水,陳倉山都是必經的咽喉之地。


    西周時期,陳倉山和大散嶺是扼守巴蜀和西部戎狄的重要關隘,當時隻在大散嶺建了散關,一並守衛大散嶺和陳倉山。


    傳說的老子要出關西入流沙,被關令尹喜強留請著書,因而寫下了不朽的《道德經》。


    那個關,便是大散關。


    周平王東遷洛陽,秦國成為渭水平原的主人後,由於漢水流域大部分屬楚國土地,所以大散嶺的散關依舊是重要隘口。


    而隴西本是秦人的老根基,所以扼守在隴西與渭水平原脖頸處的陳倉山倒一直沒有建立關隘,而隻有一座驛站。


    通常商旅之行,都是在陳倉驛站養足精神,而後或西出隴西,或南下散關入楚入蜀。


    其時正是秋日,山野溝壑卻難得看到幾株綠樹,映滿眼中的不是青白的山石,便是一片片的黃土。


    山溝中時有“哞——哞——”的牛叫聲回蕩,山嶺溝壑倍顯空曠寂涼。


    江寒站在嶺上遙望,不由得沉重地歎息一聲,這是他走遍列國,所見到的最為荒涼貧瘠的地方。


    應當說,這還是老秦人最早的根基之一,肯定還不是最窮困的地方,也就是說,秦國還有更多的窮山惡水,更多的不毛之地。


    腹心地帶的渭水平川他已經大體看過了,那是一種本該富庶的貧瘠。


    那麽這裏已經是真正的窮困了,可是竟然還有比這裏更為窮困的地方,秦國可真是滿目荒涼的窮極之邦啊!


    這樣的國家,要變成漫山蒼翠遍野良田遍地牛羊民富國強的強盛之邦,任重而道遠。


    暮色降臨,江寒一行人沿著石塊夾雜著土塊的荊棘小道走下溝來。


    這是一個很小的村落,大約有三四十戶人家,秋收時節,村裏的男人們正點著篝火在山腳下的打麥場中打麥。


    見來了生人,走出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邊走邊咳邊嘶聲問:“你們是誰?”


    江寒拱手笑道:“老伯,我們是遊學士子,迷了路,想投宿一晚,行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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