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給,煙。”</p>


    “嗯。”</p>


    坐在春友社二樓的雅間裏麵,李臻接過了大齊遞來的煙,從裏麵抽出了一隻點燃後,深吸了一口,噴出來了一道煙氣。</p>


    而透過二樓的窗戶向下看去,高朋滿座。</p>


    所有人都在跟著舞台上麵的年輕孩子,在那個名為“三笑才子佳人”的故事中蕩漾著。</p>


    年輕人口齒伶俐,說故事時的描述繪聲繪色,顯得生動而有趣。</p>


    最關鍵的是他的聲線很寬廣,單憑一張嘴,不靠語氣,隻是通過聲調的變化,就區分出來了“唐伯虎”、“祝枝山”等等不同人物的特征。</p>


    甚至連女聲都表現的極為陰柔。</p>


    顯然有一副好嗓子。</p>


    聽的李臻一個勁的點頭。</p>


    “還別說,要是我那邊的玄英真有這份能耐,也就不至於去當個道士了。在南邊幹個評書場子,還有其他人什麽事?對吧。”</p>


    古怪的言語出現後,坐在他對麵的大齊也並不覺得奇怪,隻是點點頭:</p>


    “嗯,誰說不是呢……不過按照咱們門兒裏的規矩,他這算卦出身的道士,得和說相聲的論師兄弟,咱們這一門好歹是先生,論起來姿態,比他們高海了去了。”</p>


    “嘖……”</p>


    李臻頗為感慨的搖了搖頭……</p>


    “可惜啊……要是我死之前,能給咱們真找到這麽好個苗子……就交到你手裏,真的,打你手裏調教幾年……這行至少三五十年內,我不愁後繼無人了。你看看我死之前的德芸社都火成什麽樣了,專場一個接一個,他們大慶那一年我記得大大小小的演出一千多場吧?什麽概念……師哥賺錢了啊。”</p>


    他的言語愈發古怪了。</p>


    而聽到這話的大齊也點點頭:</p>


    “是啊……但能賺錢不代表能傳承。我和您說實話,我不太看好師哥百年之後的德芸社。我覺得肯定得散夥,您信不?”</p>


    “哦?”</p>


    聽到這話,李臻上揚起了眉毛。</p>


    拿起了自己生前最喜歡的一把顧景州的瓢壺,給大齊倒了杯茶後,問道:</p>


    “為什麽?”</p>


    “因為相聲肉多啊。”</p>


    大齊護著茶杯,等李臻倒好了茶水後,才開口說道:</p>


    “您想想,大林子、小嶽、燒餅、小辮兒……這些雲字科、鶴字科的孩子們可都長大了。歲數大了,想賺錢,可也不敢忤逆師父。但問題是師哥走了呢?老了呢?幹不動了呢?師哥幹不動,那就壓不住這群小崽子了。你也想賺錢,我也想賺錢……要是沒了那一紙合約約束著,估計早沒影子了。更別提……別跟我說您看不出來,大林子心思就沒在相聲這……他也沒那天賦。”</p>


    “唔,這倒是真的……我死之前記得這孩子剛有一個電視劇要上……嗨。影視圈嘛,嚐了甜頭了,誰願意苦哈哈的守著這曲藝行當日複一日的練著枯燥的基本功,去一場演出一場演出的賺錢?那怎麽說來著……人氣轉化流量?流量變現?是這麽說的吧?”</p>


    “對,就是這個。”</p>


    大齊點點頭,應了一聲後,繼續說道:</p>


    “但我估摸,這孩子其實還是討厭相聲……或者說不想和師哥挨的太近。您又不是不知道,他管教孩子的方法……說白了,這是出名了,他是什麽……嚴父。什麽棍棒之下出孝子,什麽在我這把委屈都受完了外麵沒人給他受委屈……那都是歪理。</p>


    你是他爸爸,又不是他仇人,憑什麽啊?一桌外人吃飯,讓孩子自己蹲台階上吃,什麽其他人都吃完了,他才能上桌。還有那什麽……什麽來著?哦對,自己家的東西,都得問一句:這我能吃麽?</p>


    ……呸,什麽玩意兒啊。你讓孩子都不敢把家當成家,那就別怪人家在外麵自己租房子活的瀟灑。現在歲數大了,知道想兒子了。又是綜藝又是幹嘛的,喊著讓兒子回家……晚啦。早幹嘛去了?對吧?”</p>


    大齊看起來顯然很瞧不上郭德剛養兒子的態度。</p>


    而李臻呢,含含湖湖的點點頭:</p>


    “行了行了行了……知道你疼你家少爺,行了吧?”</p>


    “……哼。”</p>


    大齊一聲冷哼,可剛哼出來,忽然,整個世界開始發生劇烈的震顫……</p>


    李臻喝茶的動作一頓。</p>


    “幹嘛啊?那麽大氣性?消消氣消消氣……”</p>


    “……”</p>


    大齊無聲,搖頭。</p>


    臉已經脹成了豬肝色。</p>


    就跟便秘似的。</p>


    而這震動也越來越大了。</p>


    偏偏,詭異的是……說書的玄英,台下的觀眾……</p>


    一無所覺。</p>


    還在那跟著叫好呢。</p>


    而李臻也發現了不對,臉色變得凝重了起來。</p>


    大齊不言。</p>


    世界震顫!</p>


    過了大概好幾分鍾的時間……</p>


    “呼……”</p>


    隨著一聲吐息,整個世界停止了震顫。</p>


    而他的臉色也恢複了正常。</p>


    “第幾次了。”</p>


    李臻問道。</p>


    大齊嗬嗬一笑:</p>


    “管它做什麽?有能耐就打進來。沒能耐……繼續外麵等著去。”</p>


    “可我也不能在這等一輩子吧?”</p>


    李臻一聲長歎。</p>


    又給自己點了根煙。</p>


    “說起來……我是真沒想到,這次是你把我救了。為啥呢?大齊,為啥啊?你看,從且末時,你好像就特別不喜歡我踏入修煉者的境界裏。為啥啊?現在就拚命擋著那束光。何必呢?你要真希望我死,把我往外麵一丟不就得了?幹嘛啊?”</p>


    他愈發疑惑了。</p>


    “因為你是我老板啊,我不護著你,誰護著你?”</p>


    大齊笑的依舊很社會。</p>


    仿佛當年死命讓他留在這個虛幻的世界中的人不是他一樣。</p>


    “老板……”</p>


    看著皺眉的李臻,他問道:</p>


    “兩世為人,還沒看透麽?有時候……活著才是受罪,死了,反倒解脫了。前世,你疼成那樣了,到死之前,打了那一針後,才真正感覺到自己解脫了吧?對吧?毫無痛苦,全身放鬆……是吧?”</p>


    “嗯。”</p>


    李臻點點頭:</p>


    “確實是這麽個道理。可是呢?我要是不一腳踏進來,伍瘸子不也死了?那些小叫花子也會死,死的人更多。”</p>


    “但你卻沒改變任何事,不是麽?楊廣依舊要死,李世民依舊要當皇帝。你改變了什麽嗎?”</p>


    “沒有。但我知道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p>


    “可誰對得起你呢?”</p>


    大齊歪了歪頭,一臉不解:</p>


    “老板……你看啊,咱換個想法。假如說,假如說那一天,你沒出塵。”</p>


    “嗯,怎麽?”</p>


    “那你可能是這樣一種活法……就這麽說吧。咱是沒出塵,但當時的我也弄不死你……我當時和渾渾噩噩的,我哪知道自己要幹嘛?我就一小小的心魔,真要說不讓你出塵,我估摸也弄不死你,最多讓你虧空一場,身子弱一些,損失些氣血,也就是這樣了。”</p>


    “然後呢?”</p>


    李臻歪著頭,等待著他的後續答桉。</p>


    “然後……你那場書可能就說不成了。但沒關係,咱扣子落下了,勾住人了,對不對?我和您說,別看曲掌櫃那一副吝嗇的模樣,人肯定是個厚道人,對吧?”</p>


    “那肯定。貧道還欠他一壺酒呢。”</p>


    “那對唄,他絕對不會見死不救。然後呢,等您養好了身子,誒,從山上下來,繼續在他的書館裏說書……”</p>


    “那我特麽得先死那兩條狐狸手裏麵。”</p>


    “也不至於,那倆狐狸看到老板你這麽招人稀罕,最多打一頓,也就那麽地了。”</p>


    “……”</p>


    李臻臉有些綠了。</p>


    合著我就這麽倒黴?</p>


    無語的又給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副“你繼續說”的模樣:</p>


    “然後呢?”</p>


    “然後,雖然莫名其妙挨了頓打,可好歹咱在且末立住腳了啊!”</p>


    “放屁呢!狐裘大人這一關你咋過?不怕死啊?”</p>


    “您傻啊,您都被兩條狐狸爆錘一頓了,幾天不能下地,都得拉床上……還想去說書?您不說書,就遇不到她,遇不到她,就不知道且末這一攤子破爛事。誒,隻要避過了這一攤子事,那咱還能繼續說書,然後不就成了個人人都得恭恭敬敬喊一聲先生的王牌說書人?”</p>


    “……”</p>


    李臻更無語了,但偏偏又無法反駁,隻能聽大齊繼續說道:</p>


    “您火了,那曲掌櫃能不火麽?他那酒肆,不就得擴大店麵?到時候別管咱是股份合營,還是說曲掌櫃那上午一場,其他的酒樓下午一場……總之,且末那一畝三分地上麵,咱隻要銀子賺夠了,誰不得高抬咱一眼?您想想……</p>


    且末啊,離中原這麽遠,隔著一座千夫山呢。外麵打生打死跟咱有個屁關係。改朝換代?換唄。李世民做皇帝,隻要挨過頭三年,攢夠了銀子,咱就往長安一紮。貞觀盛世,紅顏美人,就跟大明星一樣,走到哪前呼後擁的,這日子過的……不比現在瀟灑多了?現在誰拿咱當盤菜?”</p>


    “這話不對,那老杜、和尚他們怎麽辦?”</p>


    “我的老板誒~~~”</p>


    大齊一臉恨鐵不成鋼:</p>


    “沒您,人家照樣房謀杜斷,人家照樣有孫猴子護著西天取經。您算哪根豆芽菜啊?”</p>


    “你好好說話別罵街啊!說誰豆芽呢!貧道這是金剛柱,知道嗎!”</p>


    “是是是,行行行……您愛是啥就是啥……更何況,老板啊……”</p>


    忽然,大齊的語氣變得多了幾分悵然的味道。</p>


    “要真按照我這樣生活,夏荷……可能也不會死,不是麽?”</p>


    “……”</p>


    瞬間,春友社的雅間之內陷入了一片沉默。</p>


    李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p>


    這句話。</p>


    真的紮心了。</p>


    一片沉默。</p>


    隻有那青年模樣的玄英在舞台之上聲若懸河。</p>


    滔滔不絕。</p>


    良久良久……</p>


    李臻苦笑了一聲:</p>


    “哈……”</p>


    揮了揮手,麵前的紫砂壺便化作了一壇酒水。</p>


    茶杯也換成了酒盞。</p>


    倒酒。</p>


    烈酒。</p>


    一飲而盡……</p>


    雖然有辛辣,亦有酒精。</p>


    可終究……</p>


    是假的。</p>


    醉不得。</p>


    不得醉。</p>


    “呼……”</p>


    李臻輕歎一聲:</p>


    “所以,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p>


    說著,他的聲音低了下來:</p>


    “你也快頂不住了吧?”</p>


    “……”</p>


    大齊無言。</p>


    臉色木然。</p>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沒覺得你多可怕,或者多嚇人……開玩笑,你可是我師弟啊。我把春友社交給你了,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我從來沒感覺你會害我,真的,一次沒有。”</p>


    </p>


    手指無意識的摩挲著酒盞陶碗那有些粗糙的邊緣,他自顧自的說道:</p>


    “說你是心魔也好,其他也罷……我都不怕的。其實我什麽都不怕,知道吧?我都死過一次的人了,這世間什麽苦,什麽罪我沒遭過?那些我都挺過來了,你說我怕你幹嘛?”</p>


    “……”</p>


    “但我一直就不願意麵對你,明白麽?我覺得我麵對你,同樣就會再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選擇。要是平平澹澹的當一個說書人的祖師爺會不會更好……而從二師那學到了《和光同塵》後,我更加覺得……啊,原來能看到那麽多未來的可能性,然後通過自己的方式把它拚組成我想要的未來,原來是一件這麽好的事情……差點,我就要繃不住了,懂麽?”</p>


    沒去看大齊,李臻隻是用手指筆畫了一個韓國人特別看不得的手勢。</p>


    “就差那麽一點點,真的,我就放棄在突破自在境時,我心中那堅定無比的信念了。”</p>


    “……那為什麽又回頭了呢?老板。你這條路……走的不苦,不累,不寂寞麽?”</p>


    大齊的雙眸裏滿是關心與憐憫。</p>


    毫無雜念。</p>


    “苦啊。”</p>


    李臻點點頭:</p>


    “很累。更寂寞……但……就像是你說的那樣。我不能改,知道麽?”</p>


    “為什麽?”</p>


    “因為,我改了,她們……就不認識我了。”</p>


    “……”</p>


    在大齊那雙愈發憐憫的目光中,李臻笑著搖搖頭:</p>


    “人,不能否定自己呀,不是麽。就算《和光同塵》能讓時光倒流……可問題是,記住這一切的我,要是再回到那條道路上,你說的那條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道路上,我真的會開心麽?”</p>


    “……”</p>


    在大齊的沉默中,李臻又揮了揮手。</p>


    酒盞與酒壇盡消。</p>


    “所以,回不去的。就像是在你這躲了這麽久,可終有一天,你也有撐不住的時候那般……誒,你要撐不住了,會發生什麽?”</p>


    “呃……”</p>


    被這話問的冷不丁一愣的大齊有些尷尬的一笑:</p>


    “沒事啊,我還會在老板你悟道時,突然蹦出來,繼續想把你困在這。”</p>


    “騙人。”</p>


    李臻笑了。</p>


    “我不信……你會消失不見的,對不對?”</p>


    “……”</p>


    大齊沉默了。</p>


    “我知道。”</p>


    看著大齊,李臻點點頭:</p>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頂不住了,就會死,我悟道了,你也能活……或者說,我們才能再見麵,對不對?”</p>


    “……”</p>


    話音落,李臻已經站起了身來。</p>


    伸了好大一個懶腰。</p>


    “所以……我失去的已經夠多啦。你要是在沒了……可能我過去的一切便也徹底消失了……所以,老板我啊,很護犢子的,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你去死吧?”</p>


    說完,他活動了下身子。</p>


    就像是做著某種熱身運動一樣。</p>


    搖擺脖子,活動腳腕。</p>


    雙眸燃起了一片金光。</p>


    “行了,放我出去吧。”</p>


    “老板!?”</p>


    聽到這話,大齊臉色一變:</p>


    “你瘋了嗎!你這悟道是被逼的!難道你看不出來!?”</p>


    “我知道啊……但又有什麽關係呢。”</p>


    一輪金月悄然從腦後浮現。</p>


    道人的雙眸金光純淨如同流淌的金液一般。</p>


    “有句話你說的很對,我……又算哪根蔥?”</p>


    他搖頭,輕笑:</p>


    “雖然不知道出去後到底要麵對什麽……但我已經想好了。既然世人不在乎我這個破落道士,我又何必把自己看的太重?人活著,順心意,自由自在一些比較好……他們既然不在乎我,那我就按照我的方式來,就好了。”</p>


    “你要幹嘛!?”</p>


    “幹嘛?”</p>


    李臻歪了歪頭,似乎被這個問題問住了。</p>


    想了半天,來了一句:</p>


    “攤牌了,不裝了,我想掀桌子了,算不算?”</p>


    “……”</p>


    “他媽的……”</p>


    道人鬆了鬆肩,去掉了最後的鄭重。</p>


    用一句粗口,暴露出了自己的玩世不恭與堅持:</p>


    “懶得下棋了,也不想玩了……所以,出去後,我要開始掀桌子。愛誰誰!老子不伺候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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