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無名峰,穆錦先才道:“蘅兒隨我來。”


    阮琉蘅也是許久沒有見穆錦先,他如今已是太和掌門,雖然風采依舊,但她還是能從他臉上看到一絲疲憊之色。


    “師兄,可有注意休息?你的臉色有些不好。”她跟在穆錦先身後,有些擔心地說道。


    穆錦先卻似乎有心事,並沒有回答。


    一路再無話,她跟著穆錦先回到主峰,卻並沒有去議事廳,而是沿著小路往上走。


    這是一片翠綠竹海,迎著微風的勁竹發出沙沙的聲響,有鳥鳴,撲打著翅膀,陽光從竹葉間透下來,地麵是新雨後的柔軟,無塵。


    阮琉蘅對主峰的一切都很熟悉,在她沒有成為靈端峰峰主的兩千年裏,漫長的修煉歲月幾乎都是在主峰渡過。


    這片竹海就是她幼年經常練劍之處。


    來到太和之前的阮琉蘅一片懵懂,她一睜開雙眼,便是陌生的世界,不知道過了多久,才遇到誤入羅刹海的穆錦先。


    這位清俊如雅士的男子,像是寒冬的光,夏日的風,中秋的夜,初春的水。


    ……


    “不要怕,我是修士,不會傷害你。小姑娘,你還記得這裏發生過什麽嗎?”


    不知道,什麽都想不起來,這裏是哪兒?


    “你一個人在這裏是活不下去的……也罷,你可願意與我一同出這秘境?”


    村落裏最後的食物都已吃光,她餓得已經動不了,隻微微抬了抬手指。他皺了皺眉,快步走了過來,一把抱起她,取出一枚青色丹藥,喂她服下。


    “我叫穆錦先,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麽名字嗎?”


    丹藥使得她的體力迅速回複,枯黃的臉色變得嫩白紅潤,可她用了很長時間才找到語言,她當時什麽都不記得,隻記得自己的名字。


    “阮琉蘅。”長久不開口使得她聲音沙啞。


    穆錦先探了下她的靈根,之後道:“那麽蘅兒,你很幸運,擁有萬中無一的靈根,與我回太和,做一名劍修吧。”


    太和?劍修?那是什麽?


    外麵的世界,又是什麽?


    ……


    初入太和的阮琉蘅連字都不認識,所有一切都從頭開始。


    此時她想起當年歲月,撫這身邊的青竹微微一笑。正是在這片竹海,師兄手把手教她握劍,一招一式,她至今銘記於心。


    眼見穆錦先並不開懷,她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師兄,可是有什麽事需要蘅兒為你分憂?”


    穆錦先定定地看著她,眼神依舊清明,但卻似乎流動著什麽異樣的情緒,他看上去整個人都有些緊繃,像是在弦上的箭,微微散發出一些壓迫感。


    這樣的師兄很陌生,穆錦先身為高階修士,卻從來沒讓阮琉蘅感覺到過一絲靈壓,而此刻不經意間的泄露,足以表示他的情緒有些反常。


    阮琉蘅心裏猜測是為了魔修的事,是因為繼任掌門的事,又或許是九重天外天的事,還可能是因為要她多收幾名弟子……


    她有些憂心,一雙桃花眼水汪汪地看著穆錦先。


    卻萬萬沒想到,穆錦先說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蘅兒,你……可願做師兄的道侶?”


    阮琉蘅像是被驚到的貓,立刻鬆了他的衣袖退後一步。


    穆錦先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下來。


    這瞬間的本能反應立刻讓穆錦先明白了她的心意,可穆錦先不想再等下去了,看到阮琉蘅此次回太和時的樣子,他若是再不表明心意,恐怕會抱憾終生。


    穆錦先忍下了想靠近她的念頭,低聲問道:“嚇到你了?不要怕師兄,從你還不及朱霞花高的時候,就是我一直陪伴著你,我們一起度過了兩千多年,在師兄麵前,蘅兒不必如此的。”


    “不,師兄,我……”阮琉蘅不隻道該如何表達,她甚至忙亂地做了一個要哭不笑的表情,眼睛不敢看向他,隻低頭說道,“師兄一定是在開玩笑,師兄你看,你馬上就要繼任掌門了,我,蘅兒為你高興……真心的高興,我這是怎麽了……”


    她說著說著,又抬起頭,對上穆錦先的目光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傷了師兄的心,登時又是心頭大亂,扭過頭去。


    這是情障啊,即便是修為再高的修士,隻沾得一下,便可蔓延全身的情障。


    穆錦先藏在衣袖中的手握緊了拳頭,再放開,又握緊。他心裏幾乎有一種被揉碎了般的感覺,像是對待最珍惜的寶物,珍惜到日日夜夜都在忍受放手予她自由的疼痛。


    可最疼愛最寶貴之物,已經快要不屬於他了。


    “師兄沒開玩笑。”他深吸一口氣,說道,“我不會逼你作答,隻希望蘅兒你,能知道師兄的心意。我……真的喜歡蘅兒很久了。”


    說完這番話,他的臉卻不是羞澀的紅,而是難過的煞白,因為這恐怕是最無可救藥的告白,因為他內心深處已經知道了答案。


    阮琉蘅——這個他今生最疼惜的女子,她不愛他。


    然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堪不破。


    ※※※※※※※※※※※※


    “對不起師兄,我不能接受你。”


    腦海在一片慌亂中,卻還保持唯一的清明,使得她當機立斷地說了這句話。穆錦先卻真的沒有逼迫她,什麽都沒有說。


    隻是依舊像從前一樣走過來想要摸摸她的頭時,被阮琉蘅避開了。


    兩個人都是下意識,但是邁過了這一步,便已經不同。


    ……


    阮琉蘅有些失魂落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靈端峰,從主峰上一路步行下來,不停有弟子向她行禮,而她還本能地對他們微笑。


    但心卻已經不在身體裏。


    我的心去了哪裏,我竟不知道。


    她看到熟悉的桃花林,看到熟悉了一百多年的男子臉上帶著笑容站在洞府外等著她,甚至那笑意還帶著點得意和驕傲。


    “阿阮,我晉階到了金丹中期,大乘期修士的晉階體悟果然不同凡響,就連阿鯉都有了一點進步。”


    他話音剛落,身後便竄出來一條龐然大物。


    此時是白天,阿鯉化不了人形,隻能甩著敦實的身體撒嬌道:“豈止是一點進步,吾天資聰穎,再加上有傳承加持,不日將晉升六階!”


    阮琉蘅扯了扯嘴角,但是卻再做不出微笑的表情,她看到夏承玄時,心裏竟又有些委屈,又有些酸楚,一陣難過。


    我的心,原來在這裏。


    可我又該如何麵對他?


    在夏承玄看來,阮琉蘅整個人都不對勁,她那那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看著叫人心疼。他收了笑容,問道:“出什麽事了?”


    饒是他冰雪一樣的人物,也不會猜到主峰發生的事。


    “不,沒什麽,隻是因為一點小事……”


    她在說謊。


    夏承玄怎麽可能看不出來,一向老老實實的阮琉蘅居然會說謊,那麽事情一定非常嚴重。這女人的心事都寫在臉上,而在太和裏,能讓她牽腸掛肚卻不能與他明說的事,也著實不多。


    修士心思轉得極快。


    最先排除的便是太和,如今太和聲勢如日中天,如果有變動也有大乘老祖及劍閣長老們撐著,斷然輪不到阮琉蘅來操心。


    而斐紅湄和芮棲遲與他皆有聯絡,既然不是師姐師兄出事,那麽必定就在她和他身上了。


    夏承玄並沒有直接問出口,而是笑道:“天塌下來還有師祖撐著,說起來你還沒祝賀我晉階成功啊,爺百年金丹,在太和算不算得天才?”


    阮琉蘅本來心情極亂,聽到他這麽說,下意識地回道:“莫說在太和,即便是放眼修真界,也是極稀少的。”她穩定了下心神,繼續說道,“不過尚需努力,穩固境界。”


    夏承玄道:“那麽便滿足我一個小小心願吧?權當慶祝。”


    其實很多小宗門裏,金丹修士都已經有了做長老的資格,甚至也會舉辦晉階大典,阮琉蘅又想到蒼梧派也隻有四個金丹修士,心裏一酸,點頭答應了。


    夏承玄屈膝半跪在地上,將手掌向上平伸到阮琉蘅膝前。


    她以為他要變戲法,卻不想突然從掌心裏長出一朵冰做的小花。


    那朵冰花不斷生長,以花為基石,長出了台階,而不知什麽時候飄起來的細雪在兩邊凝成了雕花扶手,那階梯一直向上,距離地麵一丈處,幻化成一座冰雪寶座。


    他用右掌掌心托著這寶座,左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阮琉蘅愣了下,有些不明所以地踏上去。


    當她踏上冰晶階梯時,四周便飄起了一朵朵潔白的冰桃花,夏承玄站起身,看著她一步步走向自己掌心的王座。


    阮琉蘅走道一半,還扭頭道:“阿玄不要鬧。”


    “放心吧。”


    阮琉蘅繼續向上走去,階梯並不長,但是周圍卻用冰花和雪花做出了各種花草圖案,也有一些古樸的花紋,甚至還有旁邊的扶手上還有用雪團捏出的小獸。


    她輕輕一點,小獸還會吐出舌頭,冰冰涼涼地蹭在她指尖上。


    隨著離寶座越來越近,阮琉蘅竟生出一種美好易碎的感覺來。


    “阿阮,這是我心裏的寶座,你喜不喜歡?”夏承玄在她耳邊傳音道。


    阮琉蘅立刻飛紅了雙頰,她怎麽會聽不出他話裏的表情之意,可又想到了主峰的師兄,想到自己為了他傷了最尊敬的師兄,平時冷冷清清的心中竟然平白升起一股幽怨之意,當下嗔道:“休要胡說!”


    夏承玄仍舊笑眯眯地看著她向上走去。


    她在那雕著冰花的寶座上坐下,意外的是,那冰並不冷,而是有一些暖意。


    細細一打量,竟與夏承玄用來打開夏家秘藏的那顆水滴吊墜同樣材質,是一種名為暖冰的玉。


    她問道:“你要做什麽?”


    “阿阮,你看這冰,”他緩緩說道,“大自然中的冰並不堅定,它們遇水則化,遇火則融,既不如金石堅硬,也不如水流綿長。然而冰卻是最為幹淨剔透之物,無論是海中之冰川,還是天降的皚皚白雪,都純淨得不似世間之物。”


    他嘴角掛起一抹笑意,有些小小的邪惡,又有一些緊張和羞澀。


    阮琉蘅正在聚精會神地聽他說話,且也全心全意地相信著他,卻冷不防身上突然成空,隻來得及尖叫一聲,身體向下墜落。


    下墜的感覺也隻有一瞬間,夏承玄便接住了她。


    這是兩人第一次如此親密的接觸,她反應過來後,臉已經羞得通紅,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懷抱不同於師父的,不同於師兄的,不同於任何人。


    隻有情人才有的情愫密密麻麻滋生,如瘋長的野草,如三月的春光,不可阻擋,燦爛得盈滿整個心房。


    “阿阮,不要怕,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不要擔心,我在你麵前,永遠如這冰雪,不用拂拭亦不染塵埃。”


    “因為,我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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