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話差點說出來“我是昨晚才認識的”,但經上麵一說,好像他和蔣孔陽是生死至交。


    馬德保為證明自己的話,不得不竊用蔣的學生朱立元一篇回憶恩師文章中的一段話:“我當時去拜訪他時,他問得很仔細,他問到狄德羅的‘美在關係’說內容時,我舉了狄德羅對高乃依悲劇《賀拉斯》分析的例子,說到老賀拉斯的一句關鍵性台詞‘讓他去死吧’時,我的先生輕聲糾正說:‘是讓他死吧’,這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說別人的話能做到像馬德保一樣情真意切著實不易,但一切初次作案的小偷花不義之財時都會緊張,馬德保念完後局促地注意下麵的反應,生怕聽到“老師,這個我讀過”的聲音,調動全身一切可調動的智慧準備要解釋,幸好現在學生無暇涉獵到考試以外的書籍,聽得都像真的一樣。


    馬德保再闊談希臘神話與美學的關係。


    羅天誠推幾下林雨翔,問:“你聽得懂他在講什麽?”“講故事吧。


    天知道。”


    羅天誠變成天,說:“我知道,他這是故意賣弄,把自己裝成什麽大學者,哈……”林雨翔聽得興趣索然。


    他對美的認識處在萌芽階段,不比馬德保的精深。


    百般無聊中,隻好隨手翻翻《流浪的人生》,看到一篇《鐵軌邊的風》,想起兒時的兩個夥伴,輕歎一聲,看下去。


    馬德保開頭就裝神扮鬼,寫道:“我有預感,我將沿著鐵軌流浪。”


    預感以後,大作驕文: 兩條鐵軌,千行淚水。


    風起時它沉靜在大 地暖暖的懷裏酣睡著,酣睡著。


    天快亮了。


    千 絲萬縷的愁緒,在這濃重的夜空裏翻滾糾結; 千瘡百孔的高思,在這墨綠的大地中盤旋散 盡。


    沿著她走,如風般的。


    這樣淒悲的夜啊, 你將延伸到哪裏去?你將選擇哪條路?你該跟著 風。


    藍色的月亮也追尋著風向。


    在遙遠的地方, 那片雲喲…… 雨翔想,這篇無疑是這本書裏最好的文章,他為自己意外地發現一篇美文欣喜不已。


    其實他也沒好好讀過《流浪的人生》。


    當初的“傾倒”隻是因為書而不是書裏的內容,這次真的從垃圾堆裏揀到好東西,再一回被傾倒。


    馬德保第一堂課講什麽是美,用了兩個鍾頭,布置議論文一篇,預備第二堂講如何挑選苦苦眾生裏的美文,懶得全部都寫,隻在講義上塗‘加何選美”,第三堂課要講找到美文以後的摘錄感悟,當然叫“選美之後”,第四堂終於選美完畢,授怎樣能像他一樣寫文章。


    一個月的計劃全部都訂好了,想天下美事莫過於去當老師,除了發工資那天比較痛苦外,其餘二十九天都是快樂的。


    林雨翔回到家,向父親報喜說過了文學社。


    林父見兒子終成大器,要慶祝一下。


    隻是老婆不在,無法下廚——現在大多家庭的廚房像是女廁所,男人是從不入內的。


    他興致起來,發了童心,問兒子:“拙荊不在,如何是好?”林雨翔指指角落裏的箱子,說:“吃泡麵吧。”


    林家的“拙荊”很少歸巢,麻將搓得廢寢忘食,而且麻友都是鎮裏有頭有臉的人物,比如該鎮鎮長趙誌良,是林母的中學同學, 都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 磋跎歲月嘛,總離不開一個“磋”字,“文革”下鄉時搓麻繩,後來混上鎮長了搓麻將,搓麻將搓得都駝了背,乃是真正的磋航意義的體現。


    另外還有鎮裏一幫子領導,白天開會都是禁賭對人民群眾精神文明建設的意義,一到晚上馬上深入群眾,和人民搓成一片。


    林母就在麻將桌上建立了與各同誌之間深厚的革命友誼,身價倍增,馳名於鎮內外。


    這樣林父也動怒不了,一動怒就是與黨和人民作對,所以兩個男人餓起來就以吃泡麵維生。


    可是這一次林父毅然拒絕了兒子的提議,說要改種花樣,便跑出去買了兩盒客飯進來。


    林雨翔好久不聞飯香,想進了文學社後雖然耳朵受苦,但嘴巴得福,權衡~下,還是值得的。


    兩個男人料不到林母會回家。


    林母也是無奈的,今天去晚一步,隻能作壁上觀。


    麻將這東西隻能“樂在其中”,其外去當觀眾是一種對身心的折磨,所以早早回來——自從林母迷戀上麻將後,嚴如一隻貓頭鷹,白天看不見回家的路,待到深夜才可以明眼識途。


    林父以為她是回來拿錢的,一聲不發,低頭扒飯。


    林雨翔看不慣母親,輕聲說:“爸,媽欠你多少情啊。”


    “這你不懂,欠人家情和欠人家錢是一回事,她心裏也不會好受的。”


    林母竟還認得廚房在哪裏,圍上兜去做菜,嬌噴說:‘你們兩個大男人餓死也活該,連飯都不會做,花錢去買盒飯,來,我給你們炒些菜。


    ’ 林父一聽感動得要去幫忙——足以見得欠人錢和欠人情有很大的不同。


    比如別人欠你一筆錢,拖著久久不還,你已經斷然失望,這時,那人突然還錢了,你便會覺得那仿佛是身外之財,不是你的錢,然後揮霍花掉;但若是別人欠你一份情,也久久不還,待到那人還你情時,你會備加珍惜這情。


    雨翔心裏笑著。


    林父幫忙回來,想到正事,問:“那個賞識你的老師是—— ‘馬老師,馬德保。”


    ‘馬德保這個人!”林父驚異得要跳起來。


    林雨翔料定不會有好事了,父親的口氣像追殺仇人,自己剛才的自豪刹那泄光,問道;怎麽了/ 林父搖搖頭,說;‘這種人怎麽可以去誤人子弟,我跟他有過來往,他這個人又頑固又——隴,根本不是一塊教書的科。


    ’ 林雨翔沒發覺馬德保有頑固的地方覺得他一切尚好——同類之間是發現不了共有的缺點的。


    但話總要順著父親,問:‘是嗎2大概是有一點。


    ’ 林父不依不饒:‘他這個人著事物太偏激了,他認為好的別人就不能說壞,非常淺薄,又沒上過大學r發表過幾篇文章—一’ ‘可爸,他最近出書咧。”


    林雨翔一時消僅填把小山斷見性器黜了舊“切在這種什麽世道,出來的書都是害人的!”鏟平了出版界後,覺得自己也有些偏激,擺正道:“書呢?有嗎?拿來看看。”


    林雨翔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和老師有積怨,誠惶誠恐地把書翻出來遞給父親,林父有先知,一看書名便說:“不行”,看了略要更是將頭搖得要掉下來。


    林母做菜開了個頭,有電話來催她搓麻將,急得任那些菜半生不熟在鍋裏。


    林父送她到了樓下,還叮囑早些回來——其實林母回家一向很早,不過是第二天早上了。


    林雨翔望著父親的背影,自言自語道:“哈,賭場出瘋子,情場出傻子。”


    馬德保的理論課上得人心渙散,兩個禮拜裏退社的人數到了十五個。


    馬德保嘴上說:“文學是自願,留到最後的最有出息。”


    心裏還是著急,暗地裏向校領導反映。


    校方堅持自願原則,和馬德保的高見不謀而合也說留到最後的最有出息。


    又過半個禮拜,沒出息的人越來越多,而且都退得理由充足,有自己寫條子的,說: 本人尚有作家之夢,但最近拜謁老師,尊 聽講座,覺得我離文學有很大的距離,不是搞 文學的科,故淺嚐輒止,半途而廢,屬有自知 之舉。


    茲為辭呈。


    這封退組信寫得半古不白,馬德保捧一本字典翻半天,終於搞懂是要退出,氣得撕掉。


    手頭還有幾張,惶恐地再看,下封就有了直奔主題的爽快: 馬老師,您好。


    我由於有些事情,想要退 出文學社。


    祝文學社越辦越好! 馬德保正在氣頭上,最後一句祝福讀著也像是譏諷,再撕掉。


    第三封就文采飛揚情景交融了: 我是文學社一個普通的社員,但是,最近 外公臥病,我要常去照顧,而且我也已經是畢 業班的學生了,為了圓我的夢,為未來抹上一 層光輝,我決定暫時退出文學社,安心讀書, 考取好的高中。


    馬老師的講課精彩紛呈,博古 通今,貫通中西,我十分崇敬,但為了考試, 我不得不割愛。


    馬德保第一次被人稱之為“愛”,心裏高興,所以沒撕。


    讀了兩遍信,被拍中馬屁,樂滋滋地想還是這種學生體貼人心。


    在正式的教學方麵,馬德保終於步人正軌,開始循規蹈矩。


    教好語文是不容易的,但教語文卻可能是美事裏的美事,隻要一個勁叫學生讀課文。


    “書讀百遍,其義自見”。


    這古訓在今天卻不大管用,可見讀書人是越來越笨而寫書人越來越聰明了。


    語文書裏作者文章的主題立意仿佛保守男女的愛情,隱隱約約覺得有那麽一點,卻又深藏著不露;學生要探明主題辛苦得像挖掘古文物,先要去掉厚厚的泥,再拂掉層層的灰,古文物出土後還要加以保護,碰上大一點的更要粉刷修補,累不堪言。


    馬德保就直接多了,不討論,不提問,劈頭就把其他老師的多年考古成果傳授給學生。


    學生隻負責轉抄,把黑板上的抄到本子上,把本子上的抄到試卷上,幾次測驗下來成果顯赫,謬誤極少。


    惟一令馬德保不順心的就剩下文學社。


    這無他偶然在《教學園地》裏發現一篇論文,說要激發學生的興趣就要讓學生參與。


    他心想這是什麽歪論,讓學生參與豈不是掃了老師的威風,降了老師的威信?心裏暗罵是放屁,但好奇地想見識一下施放者的大名,看了嚇一跳,那人後麵有一大串的旁介,光專家頭銜就有兩個,還是資深的教育家,頓時肅然起敬,仔細拜讀,覺得所言雖然不全對,但有可取之處,決心一試。


    第三次活動馬德保破例,沒講“選美以後”,要社員自由發揮,寫一篇關於時光流逝的散文。


    收上來後,放學生讀閑書,自己躲著批閱。


    馬德保看文章極講究修辭對偶,凡自己讀得通順的一律次品。


    馬德保對習作大多不滿意,嫌文章都落了俗套。


    看到羅天誠的開頭,見兩個成語裏就涉及了三隻動物——“白駒過隙,鳥飛兔走”,查過詞典後歎讚不已,把羅天誠叫過去當麵指導。


    林雨翔看了心酸,等羅天誠回來後,問:“他叫你幹什麽?”羅天誠不滿說:“這老師徹底一點水平都沒有,我看透了。”


    馬德保批完文章,說:“我有一個消息要轉告大家,學校為了激發同學們的創作靈感,迎接全市作文比賽,所以為大家組織了外出踏青,具體的地方有兩個供選擇,一是——”馬德保的話冥然止住,盯著單子上的“用”字發呆,恨事先沒翻字典,隻好自作主張,把水鄉用直抹殺掉,留下另一個選項周莊,謝天謝地總算這兩個字都認識,否則學生就沒地方去了——校領導的態度與馬德保一樣,暗自著急,組織了這次秋遊,連馬德保也是剛被告之的。


    社員一聽全部歡呼,原本想這節課後交退組書的都決定緩期一周執行。


    周莊之行定在周日,時限緊迫,所以社員們都興奮難抑,那些剛剛退組的失悔不已,紛紛成為壞馬,要吃回頭草。


    不幸壞馬吃回頭草這類事情和精神戀愛一樣,講究雙方麵的意願;壞馬欲吃,草興許還不願意呢。


    馬德保對那些回心轉意的人毫不手軟,乘機出惡氣說要進來可以,周莊不許去,那些人直詫異心事被看穿,羞赧得逃也來不及。


    學生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會認識到錢的價值。


    以前小學裏出遊,總要帶許多東西一點錢;現在學生已經懂得中國的政局穩定,絕無把人民幣換成貨品以保值的必要,所以都帶一點東西許多錢。


    林雨翔要了三百,料想在周莊花已經夠了,手下留情的話還可以用剩~些。


    林父對錢憐惜,轉而變成對旅遊的痛恨。


    結果旅遊業步出版業的後塵,被林父否定得有百害無一利,什麽“浪蕩公子的愛好”,“無聊者的選擇”。


    錢雖說給了,林父對學校卻十分不滿,說畢業班的人還成天出去玩,無理何在。


    周日早上,學校門口停了一輛小麵包車。


    天理雖然暫時木知道在哪裏,但天氣卻似乎是受控在馬德保的手中,晴空無雲,一片碧藍,好得可以引天文學家流口水。


    林雨翔不愛天文,望著天沒有流口水的義務;隻是見到麵包車,胃一陣抽搐。


    這才想到沒吃早飯。


    他沒有希特勒“一口氣吞掉一個國家”的食量和利齒,不敢妄然打麵包車的主意,隻好委屈自己向羅天誠要早飯。


    羅天誠眼皮不抬,折半截麵包給林雨翔。


    林雨翔覺得羅天誠這人的性格很有研究價值,便問:“喂,小誠誠,你好像很喜歡裝深沉。”


    羅天誠低聲說深沉是無法偽裝的。


    “那你去過周莊嗎?”“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問一下罷了。


    周莊那裏似乎有個……大責人,後來出錢建——是修長城,被皇帝殺掉了。


    這個人腦子抽筋,空留一大筆錢,連花都沒花就——”羅天誠歎道:“錢有什麽意思。


    一個人到死的時候,什麽名,什麽利,什麽悲,什麽喜,什麽愛,什麽恨,都隻是棺木上的一縷塵埃,為了一縷塵埃而辛苦一生,值嗎?”語氣裏好像已經死過好幾回。


    林雨翔不比羅天誠死去活來,沒機會爬出棺材看灰塵,說:“現在快樂一些就可以了。”


    羅天誠解剖人性:“做人,要麽大俗,要麽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人,徐誌摩是大雅,馬德保是大俗,但他們都是快樂的人,可你卻半俗不雅,內心應該十分痛苦。”


    林雨翔整理內心感受,沒有痛苦。


    說馬德保快樂是可以理解的;徐誌摩除了飛機失事頭上一個大洞死得比較不雅外,評上大雅是沒有異議的;可林雨翔沒有證據說明他不俗不雅,便問:“那你呢?”羅天誠被自己的問題反嗆一口,看窗外景物不說話,由大雅變成大啞。


    林雨翔的問題執意和羅天誠的回答不見不散,再問一聲:“那你呢?”羅天誠避不過,莊嚴地成為第四種存在形式,說:“我什麽都不是。”


    “那你是?”“我是看透了這些。”


    林雨翔心裏在恣聲大笑,想這人裝得像真的一樣;臉上卻跟他一起嚴肅,問:“你幾歲了?”“我比你大。


    相信嗎,我留過一級。”


    林雨翔暗吃一驚,想難怪這人不是大雅不是大俗,原來乃是大笨。


    “我得過肝炎,住了院,便休了一個學期的學。”


    林雨翔心裏猛地停住笑,想剛才吃了他一個麵包,死定了。


    身子也不由往外挪。


    羅天誠淡淡說:“你怕了吧?人都是這樣的,你怕了坐後麵,這樣安全些。”


    林雨翔的心裏話和行動部署都被羅天誠說穿了,自然不便照他說的做,以自己的安全去證實他的正確,所以便用自己的痛苦去證實他的錯誤。


    說:“肝炎有什麽大不了的——”為了要闡明自己的凜然。


    恨不得要說“你肝沒了我都不怕”,轉念一想羅天誠肝沒了自己的確不會害怕被染上,反會激起他的傷心,便改口說,“我爸都患肝炎呢。”


    林雨翔把自己的父親憑空栽上肝炎病史後,前仆後繼道:“我的爺爺也是肝炎呢!”說完發現牛皮吹歪了,爺爺無辜變成病魔。


    輕聲訂正:“也患過肝炎呢!”“你沒得吧?”“沒有。”


    “以後會的。”


    羅天誠的經驗之談。


    “嗜。”


    林雨翔裝出悲愴。


    “到你得了病就知道這世上人情冷暖了。”


    “是嗎——”林雨翔說著屁股又哪一寸。


    車到大觀園旁澱山湖,車裏的人興奮得大叫。


    上海的湖泊大多沾染了上海人的小氣和狹隘。


    造物主仿佛是在創世第六天才趕到上海挖湖,無奈體力不支,象征性地鑿幾個洞來安民——據說加拿大人看了上海的湖都大dq“poo!pit!”,恨不得把五大湖帶過來開上海人的眼界。


    澱山湖是上海人民最拿得出門的自然景觀,它已經有資格讓加拿大人尊稱為“pond”了。


    一車人都向澱山潮拍照。


    上海人的自豪一眨眼就逝過去了。


    車出上海,公路像得了腳癬,坑窪不斷,一車人跳得反胃。


    餘秋雨曾說去周莊的最好辦法就是租船走水路,原因興許是水麵不會患腳癬,但潛台詞肯定是陸路走不得。


    馬德保是不聽勸誡的人,情願自己跳死或車子跳死也要堅持己見。


    跳到周莊,已近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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