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莊不愧是一個古老的小鎮,連停車場都古味撲鼻,是用泥土鋪成的。


    前幾天秋雨不絕,停車場的地幹後其狀慘烈,是地球剛形成時受廣大行星撞擊的再現。


    一路上各式各樣的顛都在這裏匯總溫故知新一遍。


    文學社社員們全下了車,由馬德保清點人數。


    本想集體活動,顧慮到周莊的街太小,一團人定會塞住,所以分三人一小組。


    林雨翔、羅天誠之外,還加一個女孩子。


    那女孩是林雨


    翔班上的語文課代表,叫沈溪兒。


    她和林雨翔關係不太好,因為她常提防著林雨翔襲著豐厚的古文知識來奪她的深代表之位——她小時候是林雨翔的鄰居的鄰居,深知林雨翔當年的厲害。


    可林雨翔向來對女子過目就忘,一點也記不起有過這麽一個鄰鄰居。


    其實林雨翔對語文課代表的興趣就似乎是他對女孩子的興趣,一點都沒有的,隻是有一回失言,說語文課代表非他莫屬,嚇得沈溪兒拚命討好原來的語文老師,防盜工作做得萬無一失。


    對男子而言,最難過的事就是旅行途中二男一女,這樣內部永遠團結不了;所幸沈溪兒的相貌還不足以讓男同胞自相殘殺,天底下多一些這樣的女孩子,男人就和平多了。


    更幸運的是林雨翔自詡不近色;羅天誠的樣子似乎已經皈依我佛,也不會留戀紅塵。


    周莊的大門口停滿了各式各樣的公車,可見我國政府對提高官員的藝術修養是十分注重的。


    中國人沒事愛往房子裏鑽,外國人反之,所以剛進周莊,街上竟多是白人,疑是到了《鏡花緣》裏的白民國。


    起先還好,分得清東南西北,後來雨翔三人連方位都不知道了,倒也盡興。


    遊周莊要遊出韻味,就必須把自己扔到曆史裏。


    那裏的布局雜而有章亂而有序。


    這種結構很容易讓人厭煩,更容易讓人喜歡,但這些要先把自己沉溺在周莊裏才能下定論。


    有了這個特征,周莊很能辨別人性——看見第一眼就大喜的人,是虛偽的;而大悲的人,是現實的;不喜不悲的人,恐怕隻有羅天誠一個。


    林雨翔盡興玩了兩三個鍾頭,覺得不過爾爾,幾條河而已。


    沈溪兒高興得不得了,牽著林雨翔的手要他快走,林雨翔每次都是縮手已晚,被仇人當狗一樣帶著散步。


    沈溪兒撒嬌要乘船。


    不漂亮的女孩子撒嬌成功率其實比漂亮女孩子要高,因為漂亮女孩子撒嬌時男的會忍不住要多看一會兒,再在心裏表決是否值得;不漂亮的女孩子撒的嬌,則像我國文人學成的西方作家寫作手法,總有走樣的感覺;看她們撒嬌,會有一種罪惡感,所以男的都會忙不迭答應,以製止其撒嬌不止。


    沈溪兒拉住點頭的林雨翔興奮得亂跳。


    待有空船。


    周莊船夫的生意極佳,每個人都恨不得腳也能劃槳,好多拉些生意。


    五十米開外的河道上有一隻船遊興已盡,正慢慢靠來;船上的船夫兩眼並沒看河道,而是盯住乘客談笑。


    這船上隻坐了一個人,背對著林雨翔,耐冷如北極熊,秋意深濃時還穿著裙子。


    一頭的長發鋪下來快蓋住了背包。


    那頭長發耀眼無比,能亮徹人的心扉,讓女的看了都會自卑得要去削發,男的看了恨自己的手沒有地方貪官的魔掌那麽長,隻能用眼神去愛撫。


    林雨翔也忍不住斜視幾眼,但他記得一部小說裏的警世妙句“美女以臉對人,醜女以背對人”,心裏咬定那是個醜女,不禁為那頭發惋惜。


    沈溪兒也凝望著背影,忘卻了跳。


    羅天誠雖已“看破紅塵”,隻是看破而已,紅塵俗事還是可以做的,所以索性盯著長發背影發呆。


    三個人一齊沉默。


    船又近一點,沈溪兒啼啼著:“是她,是sll——sll——”看來她和船上那女孩認識, 不敢確定, 隻念她英文名字的前兩個字母, 錯了也好有退路。


    船夫(poler) 該感到慶幸, 讓沈溪兒一眼認出來了, 否則難說她會不會嘴裏胡謅說“po——p。”


    呢。


    沈溪兒終於相信了自己的眼力,仿佛母雞生完蛋,“咕——咕”幾聲後終於憋出一個大叫:“susan,su-san”船上的女孩子慢慢回眸,冰肌如雪——如北方的雪。


    哪個女孩子如上海的雪,也算她完了。


    沈溪兒確定了,激動得恨不得投河遊過去。


    船上女孩子向她揮手,露齒一笑。


    那揮手的涉及範圍是極廣的,瞄雖然隻瞄準了沈溪兒,但林雨翔羅天誠都沾了溪兒的光,手不由升起來揮幾下。


    這就是為什麽霸彈要在一定距離內才能發揮最大威力。


    沈溪兒視身上的光為寶,不肯施舍給林羅兩人,白眼說:“她又不是跟你招手,你激動什麽! ”說著想到中文裏的“你”不比英文裏的“yoll”,沒有罵一拖h的神奇功能,旋即又轉身笑羅天誠:“喂,你別假深沉,你也是啊,自作多情。”


    訓完後迎接susan。


    船快靠岸了,susan攏了據頭發,對沈溪兒嫣然一笑,說:“你也在這裏啊,真巧。”


    然後小跨一步要上岸,不幸估計不足,差點跳水裏,踉蹌了一下。


    林雨翔忙要伸手去拉,沈溪兒寧朋友死也不讓雨翔玷汙,拍掉他的手,扶住susan。


    susan驚甫未定,對林雨翔赧然一笑。


    林雨翔怔住,杜甫的《佳人》第一個被喚醒,腦子裏幽幽念著“絕代有佳人,絕代有佳人”。


    第二個蘇醒的是曹植的《美女賦》“美女妖且閑……”,這個念頭隻是閃過;馬上又變成《西廂記》裏張生初見崔茸茸的情景“隻叫人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


    然後變性,油然而生《紅樓夢》裏林黛玉第一次見賈寶玉的感受:“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裏見過的,何等眼熟!”暢遊古文和明清小說一番後,林雨翔終於回神,還一個笑。


    沈溪地偶見朋友,不願意再劃船了,要拉著去玩。


    林雨翔追上去嚴肅道:“喂,馬德保說了,不準——”“馬德保馬德保,你跟他什麽關係,聽話成這樣!走,susan。”


    沈溪兒怒道。


    susan有些反應,問:“他是不是那個你說的精通古文的林雨——”“就是這小子。”


    沈溪兒答。


    “哇,古文耶——”說著伸出手說,“你好,久仰了。”


    林雨翔驚喜地伸手, 惹得羅天誠在一旁眼紅。


    沈溪兒拍人的手上了痛,打掉susan的手說: “握什麽, 不怕髒? ”林雨翔握一個空,尷尬地收回手搔頭說:“哪裏,隻是稍微讀過一點。”


    susan把這實話當謙辭,追問:“聽沈溪兒講你能背得出《史記》?”林雨翔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恨沈溪兒吹牛也不動腦筋,憑林雨翔的記憶力,背《老子》 都是大有困難的; 何況在林家,《史記》乃是禁書,林雨翔連“世家”“列傳”都會搞淆,哪有這個本事,忙說:“以前小時候的事情了,現在不行了,老矣!”這憋出來的幽默惹得susan格格地笑, 手撫一下頭發命令:“那可不行,你一定要背!”林雨翔被逼得直擺手:“真的不行!真的——”說著還偷窺幾眼susan。


    羅天誠被晾在一邊,怪自己連《史記》都沒看過,否則便可以威風地殺出來向susan大獻殷勤。


    林雨翔把話岔開,問:“你沒有中文名?”沈溪兒代答道:“要你管,她在加拿大時我就這麽稱呼她。”


    林雨翔追問:“加拿大,怎麽樣?”沈溪兒又成代言人:“你沒聽說過?外國有個加拿大,中國隻有大家拿!”林雨翔一聽,愛國胸懷澎湃,又懶得跟沈溪兒鬥,問 susan:“你這樣不冷?”這話把susan遺忘的“冷” 全部都提醒上來了,說:“當然冷——冷死我了——可這樣能貼近江南小鎮啊——江南美女都是這樣的。”


    林雨翔見susan的話頭被轉移掉了, 暫時沒有要背書的危險,緊張頓時消除,老婆似的呼吸空氣。


    ‘你要背《史記》嗅,不許賴!”susan笑道。


    林雨翔一身冷汗。


    沈溪兒怕雨翔被折磨死,博愛道:“好了,susan,別難為林大才子了。


    你怎麽會在周莊呢?真怪。”


    “來玩啊。


    上海這地方太不好玩了,金山像小籠饅頭似的。


    嗯!看了都難過,還是周莊好玩一些。


    你來多久了?還拖了一個——大才子!哈哈,我沒打擾你們吧,如果我是燈泡,那我就隻好——消失!”林雨翔被她對金山的評價折服, 傻笑著。


    羅天誠大失所望, 原來搞這麽久susan還沒發現自己, 恨自己方才深沉得太厲害,心齋做過了頭,回到人世間就丟麵子了。


    沈溪兒見susan誤會了, 厭惡得離林雨翔一大段距離,說:“呀!你太壞了!我和這小子?”然後吐吐舌頭,表示林雨翔不配。


    ‘哦在船上還看見你和他牽著手呢。”


    susan羅列證據。


    沈溪兒臉上排紅,拚命甩手,恨不得斷臂表示清白:‘’哪裏啊,是他非要拉住我的!”‘什麽! 我——我沒——”林雨翔焦急地解釋。


    susan打斷說:“才子,好福氣喚,不準虧待了我的朋友,否則——”那“否則” 嚇得林雨翔心驚肉跳,沈溪兒還在抵抗說“沒有沒有”。


    susan也不追究,招呼著一起玩。


    走了一程才發現還有個男孩子,忙問:“你叫什麽名字?”羅天誠受寵若驚,說:“我叫羅天誠,羅——羅密歐的羅,天——”直恨手頭沒有筆墨讓他展示羅體字。


    susan說:“我知道了,羅天誠,聽說過。”


    羅天誠吃驚自己名揚四海,問:“你是哪個學校的?”“和你一個啊。”


    susan略有驚異。


    羅天誠雖像佛門中人,但做不到東晉竺道生主張的“頓悟”,問 susan:“什麽一個?”“一個學校啊。”


    “什麽,一個學校!”羅天誠佛心已大亂。


    林雨翔也駭然無語,驚詫這種破學校也能出大美女,而且自己意從未見過,不由對學校大起敬佩,想這小鎮真是藏龍臥虎的地方。


    四人一起遊周莊。


    周莊的一些古街也增大了吞吐量,可以容四人並排走,那時就出現了問題,究竟誰走susan旁邊。


    沈溪兒隻能罩住一麵,susan另一麵全無防守。


    林雨翔今天對susan大起好感——如果說沒有哪個男孩子見了美女會不動情, 這話不免絕對;至少有表麵上若無其事如羅天誠者,內心卻澎湃得像好望角的風浪。


    林雨翔表裏一致,走在susan身邊,大加讚賞:“哇,你的頭發是用什麽洗發水洗的?”沈溪兒攔截並摧毀這句話:“你是誰,要你管三管四幹什麽?”‘喂, 我問的是susan,你是誰,要你管三管四幹什麽?”罵人時最痛苦不過於別人用你的話來回罵你,分量也會猛增許多。


    沈溪兒充分領教了自己的厲害,恨自己還沒這話的解藥,隻好認罵。


    林雨翔再問:“你跟susan是什麽關係?”“朋友關係——好朋友。”


    沈溪兒吃一塹,長了好幾智,說話都像下棋,考慮到了以後幾步。


    “那好,你可以幹涉你的好朋友嗎?”沈溪兒不料剛才自掘的墳墓竟這麽深, 歎氣搖頭。


    susan則是秉著大清王朝的處事精神,放俄國和日本在自己的領土上打仗,她則坐山觀虎鬥。


    到了必要時, susan略作指示,讓兩人停戰:“好了,你們大無聊了。


    我肚子餓了,想吃中飯了,你們吃嗎?”沈溪兒憤然道:“我們倆吃,別叫他們。”


    “沒關係的,一起吃嘛。”


    susan倒很大度。


    沈溪兒勸 susan:“喂,你可想清楚了,這是引狼入室,懂嗎?”susan微微一笑:“什麽狼,他們倆又不是色浪。”


    雨翔的潛意識在說‘俄正是”,臉上卻一副嚴肅,說:“當然不是了,羅天誠,是嗎?”這個問題的回答難度是極高的。


    羅天誠省悟過來,他回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隻好放棄。


    沈溪兒譏諷:“咦,林雨翔,你不是說你不近女色的嗎?怎麽?”說出這個問題後得意非凡,想應該沒有被他還擊的可能。


    林雨翔忙說:“朋友,不可以嘛?”——其實,這世上最可畏的男人是自稱不近女色的,他們隻是未遇理想中的女色罷了,一旦遇上,憑著中國漢字的博大精深,“不近女色”馬上會變成“不禁女色”,所以,曆史學科無須再追究漢字是不是倉額所創,總之,漢字定是男人造的,而且是風流男人造的。


    快出周莊了,發現有家古色古香的麵館,裏麵棕紅的桌椅散發著陳腐味,所以,撲鼻就是曆史的氣息。


    四個人饑不擇食,闖了進去。


    店主四十多歲,比店裏的饅頭要白白胖胖多了,乃是四書裏君子必備的“心寬體胖”型。


    有了君子的體型不見得有君子的心。


    店主雖然博覽過眾多江南美女,但見了susan也不免饑餓得像在座四人。


    他對susan搓手問:“小姑娘,你要什麽?”其餘三人像是不存在於店裏。


    “喂,你還要問我們呢!”沈溪兒不服道。


    店主忙換個語氣:“你們也要來點什麽?”沈溪兒氣得要走,雨翔拉住她說算了,店主是不會對她起非禮之心的。


    四個人要了萊後坐賞街景。


    沈溪兒說店主不是好人,羅天誠嚴肅道:“做人,要麽大俗, 要麽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了;susan,你是大雅,店主是大俗,我就是半俗不雅。


    ”susan聽得崇拜不已,笑著說:“我哪裏是大雅,不過你說得很對!”林雨翔覺得這話好生耳熟, 終於想起是他在車上說過的話, 隻是徐誌摩換成susan, 馬德保換成店主,而羅天誠本人因動了凡心,自願由聖人降到半俗不雅。


    林雨翔從椅子上跳起來,說:“這話你說過!你在——”沈溪地四兩撥千斤,輕聲就把這話掐斷:“說過又怎麽了,我們反正沒聽過。


    你這人也太自私了,聽過的話就不許別人聽了。”


    羅天誠說:“林雨翔,你太重名利了,以後會後悔的,我說過,當一個人要死的時候,什麽——”林雨翔這次學乖了,和羅天誠一起說:“什麽名,什麽利,什麽愛,什麽很,都是棺木上的一縷灰塵,為一縷——”羅天誠糾正道:“是——塵埃!”趁雨翔發愣,忙把下半句真理給說了:“為了一縷灰——塵埃而辛苦一輩子,值嗎?”susan聽得拍手, 以為是兩個人合壁完成的傑作,大悅道:“你們太厲害了,一個能背《史記》,一個能懂哲學。


    來,林雨翔——同誌,請你背《史記》。”


    雨翔詫異susan還沒忘記《史記》 ,想一個大美女的記憶力超群的確是一件憾事。


    推托道:“好漢不提當年勇,再說,我嗓子不舒服。”


    “那好辦, 你,還有你們兩個等著,我去買可樂,你一定要背喲!”susan說完奔出去買飲料。


    林雨翔忙問沈溪兒:“喂,她是幾班的。”


    “無可奉告。”


    “問你哪!”“無可奉告。”


    兩個無可奉告後, susan跑回來說:‘稱們誰幫我拿一下。”


    沈溪兒有先知,按下兩個都要站起來的男士,說:“我來,你們倆歇著。”


    林雨翔喝完飲料,逃避不過了,信口開河說:“《史記》沒藝術性,背宋詞罷,歐陽修的《蝶戀花》,我背了——”“不行,我要聽柳永的《蝶戀花》。”


    susan道。


    林雨知驚駭地想, susan這女孩子不容易,居然知道柳永。


    記得七八歲時背過柳永的詞,全托林父愚昧,不知道柳永和妓女的軼事,才放手讓他背誦。


    現在想來,柳永《蝶戀花》的印象已被歲月的年輪軋死,沒全死,還殘留一些,支吾道: “仁倚——那個危樓風細細,望春極愁——”“錯啦, 是望極春愁——”susan糾正道,“黯黯生無際。


    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對嗎?”林雨翔說不出話,另眼相看susan。


    沈溪兒嘲笑:“小時候還背古文呢!嘻嘻,笑死人啦。


    susan,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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