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生跳起來問:“帥不帥!哇,很有才華吧!”白胖高懂得連續劇裏每集最後要留個懸念以吸引人的手法,說:“到時你們看了就知道了!”那兩隻跳蚤高興地拍手說:“我一定要來!”夜很深了。


    漫天的繁星把沉沉的天地連結起來。


    最遠方的亮光,忽地近了。


    那晚林雨翔輾轉難眠——梁樣君灌授的知識實在太多了,難以消化。


    隻好把妥善保存的複審一遍,越想越有道理,恨不得跳出被窩來寫情書。


    無奈,愛情的力量雖然是偉大的,但大力上卻也不見得耐寒。


    雨翔的靈魂默默跳了三次,都冷得返回告訴肉體跳不得。


    權衡以後,雨翔決定在**寫。


    因為學者相信,一切純美愛情的結束是在**,如果真是這樣,那麽若能又在**開始的話,也算是一種善始善終的首尾呼應。


    給一個人寫第一封情書的感覺好比小孩子捉田雞,遠遠聽見此起彼伏的叫聲,走近一看,要麽沒有了,要麽都撲通跳到水裏。


    好不容易看見有隻伏在路邊,剛要拍下去,那田雞竟有聖人的先知,刹那間逃掉了。


    雨翔動筆前覺得靈感糾結,話多得寫不完,真要動筆了,又決定不了哪幾句話作先頭部隊,哪幾句話起過渡作用,患得患失。


    靈感捉也捉不住,調皮地逃遁著。


    咬筆苦思,想應該試用“文學的多樣性”,就第一封而言,最好的還是詩,含蓄不露才是美。


    這時他想到了大哥寄來的詩詞,忙下床去翻,終於找出《少年遊》、《蘇幕遮》,體會一下意境,想這兩首詞太淒悲,留著待到分手時才能派上大用場。


    而趙傳的《當年你決定向南而去》似乎意境不符,那首《當初就該愛你》也嫌露骨。


    相比之後,覺得第三首尚有發展潛力,便提煉出來改造。


    幾個詞一動,居然意境大變,夠得上情詩的資格: 是否你將要向北運行 那我便放棄向南的決定 你將去哪座茫茫城市 我終究抱著跟隨的心 時光這樣的飛逝 我們也許沒有相聚的日子 我願珍惜這一份請 直到回憶化成灰燼 願和我一起走嗎 走過會了卻心中無際的牽掛 把世上恩怨都拋下 世事無常中漸漸長大 和我一起走好嗎 不要讓思緒在冷風裏掙紮 跟隨我吧你不會害怕 一起營造那溫馨的家 區區十六行,雨翔寫了一個多鍾頭,中途換了三個韻腳,終於湊成。


    這首小詩耗盡了他的才氣。


    他感到,寫詩真是人生的一大折磨,難怪曆代詩人裏大多都瘦得骨皮相連。


    娘不嫌自己的孩子醜。


    雨翔對這詩越看越喜歡。


    其實這詩裏的確有一個很妙的地方,寓意深刻——它第一節是要跟隨女方的,是男人初追時普遍的謊話。


    到第四節,掩飾不住,本性露了出來,變成“跟隨我吧”,才是真正的誠實。


    寫完詩,時間已逾十二點。


    雨翔幾乎要衝出去投遞掉。


    心事已經了卻,睡意也不清自到。


    這一覺睡得出奇的甜,夢一個連一個,仿佛以後幾天的夢都給今夜的快樂給透支掉了。


    第二天雨翔晚起。


    林母正好歸家,把兒子叫醒。


    雨翔醒來後先找情詩,再穿好衣服,回想昨夜的夢,可夢境全無。


    做了夢卻回憶不起來的確是一種遺憾,正好比文章發表了收不到稿費。


    他匆忙趕到學校, 正好susan也在走道上背英語,兩人相視一笑,反而笑得林雨翔驚慌了,昨夜的勇氣消失無蹤。


    快快走進教室,奇怪怎麽勇氣的壽命這麽短,好像天下最大的勇氣都仿佛曇花,隻在夜裏短暫地開放。


    思索了好久,還是不敢送,放在書包裏,以觀後效。


    由於睡眠的不足,林雨翔上課都在睡覺。


    被英語老師發現一一次,問個題目為難地,雨翔爽朗的一個“atanon”,硬把英語老師的問題給悶了回去——那英語老師最近也在進修,睡得也晚,沒來得及備課,問題都是隨機問的, 問出口自己也不記得了, 隻好連連對雨翔說: “nothing嗎, nothing吧,sitdown,please sitdown,don` tsleep。”


    林雨翔沒聽到他的“don’t sleep”就犯了困,又埋頭睡。


    文學社那裏沒有大動靜,征文比賽的結果還沒下來。


    馬德保癡心地守候,還樂顛顛道:“他們評選得慢,足以見得參加人數的多,水平的高。”


    騙得一幫隻具備作家的文筆而尚沒練就作家的狡猾的學生都信以為真。


    每周的課也上得乏味。


    馬德保講課隻會抱時間而不會拖內容,堂而皇之的中西文學史,他花了一個月四節課就統統消滅。


    沒課可上,隻好介紹作家的生平事跡,去借了一本作家成名史。


    偏偏那本書的作者似乎看多了立體未來主義《給社會趣味一記耳光》的宣言,字裏行間給大作家打耳光,馬德保念了也心虛,像什麽“郭沫若到後來變成一隻黨喇叭,大肆寫‘畝產糧食幾萬斤’的惡心詩句,這種人不值得中國人記住”,言下之急是要外國人記住。


    還有“卡夫卡這人不僅病態,而且白癡,不會寫文章,沒有頭腦。


    《變形記》裏格裏高爾?薩姆沙變成甲蟲後怎麽自己反不會驚訝呢?這是他笨的體現。


    德國人要忘記他!”馬德保讀著自己覺得不妥,不敢再念。


    見書扉頁上三行大字:“不喜歡魯迅,你是白癡;不喜歡馬裏內蒂,你是笨蛋;不喜歡我——你老得沒藥救了。”


    馬德保不認識墨索裏尼鍾愛的馬裏內蒂,對他當然也沒了好感,往下讀到第三條,嚇得發怵,以為自己老得沒藥可救了。


    不過“老”確是無藥可救的。


    馬德保再翻到一本正規的《中國作家傳》,給前幾個人平反,但是先入為主,學生的思想頑固地不肯改,逢人就講郭沫若是壞蛋,卡夫卡是白癡,幸虧現在更多的學生沒聽說過這兩人的名字。


    這天馬德保講許地山的散文,並把他自己的奉獻出來以比較,好讓許地山文章裏不成熟的地方現身。


    學生毫無興趣,自於自的。


    馬德保最後自豪地說他的上冊散文集已經銷售餐盡,即將再印。


    學生單純,不會想到其實是贈送蹈盡,都放下手裏的活向馬老師祝賀。


    馬德保說他將出版個人第二本散文集,暫定名《明天的明天的明天》,說這是帶了濃厚的學術氣息的。


    學生更加相信,眼前似乎湧上了許多引證用的書名號。


    連書名都是借了動力火車的。


    學生對馬德保這本“大後天”的書都很期待。


    周五晚上照例去補英語。


    林雨翔英語差,和英國人交流起來隻能問人家的姓名和性別,其它均不夠水平。


    林父十分看重英語。


    在給兒子的十年規劃裏,林雨翔將在七年後出國,目標極多,但他堅信,最後耶魯、哈佛、東京、早稻田、斯坦福、悉尼、牛津、劍橋、倫敦、巴黎、麻省理工、哥倫比亞、莫斯科這十三所世界名大學裏,終有一所會有幸接納他兒子。


    最近林父的涉獵目標也在減少——俄國太冷,拿破侖和希特勒的兵敗,大部分原因不在俄國人而在俄國冷。


    兒子在溫帶長大,吃不了苦受不了寒;況且俄國似乎無論是什麽主義,都和窮擺脫不了幹係,所以已經很窮的一些社會主義小國家不敢學俄國學得更窮,都在向中國取經。


    可見去莫斯科大學還不如上北大複旦。


    林父林母割舍掉了一個目標後,繼續減員。


    日本死剩的軍國主義者常叫囂南京那麽多人不是他們殺的,弄得林父對整個日本也沒了好感、兩所日本大學也失去健力。


    兒子理科不行,麻省理工大學也不適合,於是隻剩下九所。


    這九所大學全在英美法澳,通用英語,所以林父在逼兒子念古文時也逼他學英語。


    雨翔觸及了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愛國情債濃得化不開,對英語產生了排斥,英語成績一直落在後麵,補習尤是急需。


    林父在兒子臨去前塞給他一支派克筆,囑他把筆交給白胖高,讓白胖高重點照顧雨翔。


    這次補課不在老板酒吧,遊擊到了鎮政府裏。


    才五點三刻,雨翔到時,政府機關大門敞開,裏麵卻空無一人。


    這鎮上的機關工作人員幹什麽事都慢,惟一可以引以自豪的是下班跑得快。


    五點半的鈴仿佛是空襲警報,可以讓一機關浩浩蕩蕩的人在十分鍾裏撤退幹淨,足以惹得史上有名的陸軍將領眼紅不已。


    機關很大,造得十分典雅,還有仿古建築。


    補課地點有幸在仿古建築裏。


    那幢樓編號是五,掩映在樹林裏。


    據說,設計者乃是這小鎮鼎鼎有名的大家。


    當然,那人不會住在鎮上,早去了上海的“羅馬花園”洋房裏定居。


    他初中畢業,神奇地考進了市重點市南三中,又神奇地考取了南開大學,再神奇地去劍橋名揚天下的建築專業讀一年。


    劍橋大學不愧是“在裏麵睡覺人也會變聰明”的神奇學府,那小子在裏麵睡了一年的覺,出來後神氣地回國,神氣地成為上海建築界的一顆新星,神氣地接受故土的邀請,設計出了這幢神氣的樓房。


    那可是鎮長書記住的地方。


    美如宮廷。


    羅馬風味十分足。


    白胖高在會客室裏等人,身邊一個靦腆的大學生,大嘴小眼,是看得少而說得多的生理特征。


    他一定會讓兩個女生失望不小。


    梁律君最後趕到。


    補課隨即開始。


    大學生用英語介紹自己,完了等學生反應,恨不得代替學生對自己說“i’ ve often heard about you!”失望後開始上課,見學生不用功,說:“you are wanker!\" 學生不懂,他讓學生查詞典,說學英語就要多查生詞,多用生僻詞,滿以為學生會dq“原來‘wanker’是‘做事粗糙者’的意思!我明白了!”不料學生都在暗笑,兩個女生都麵紅耳赤。


    他發師威道:“笑什麽!”梁樣君苦笑說:“我們不是——”“怎麽不是?你英語好還是我英語好?”大學生混怒道。


    梁作君把詞典遞過去。


    大學生一把拿過,從後掃起,見“wanker”釋義第h條就是“做事不認真者”的解釋,理直氣壯地想訓人,不想無意間看見第一條竟是有“**者”的意思,一下子也麵紅耳赤,怨自己的大學教授隻講延伸義而不講本義,況且那教授逢調皮學生就罵“wanker” , 那大學生自己也在教授嘴下當了六年的“wanker”,才被督促出一個英語八級。


    梁樣君大笑,說:“we are not那個。”


    林雨翔也跟著笑。


    大學生猛站起來,手抬起來想摔書而走,轉念想書是他自己的,摔了心疼,便寧可不要效果,轉身就走。


    走到門口,意識到大門是公家的,彌補性地摔一下門。


    四個學生愣著奇怪“天之驕子”的脾氣。


    門外是白胖高“喂喂”的挽留聲,大學生故意大聲說, 意在讓門裏的人也聽清楚: “我教不了這些學生,你另請高明吧。


    nuts!我補了十分鍾,給十塊!”大學生伸手要錢。


    “你沒補完,怎麽能——”白胖高為難道。


    “you nuts,too!”大學生氣憤地甩頭即走,走之餘不忘再摔一扇門。


    白胖高進來忍住火發下一攝試卷說:“你們好,把老師氣走了,做卷子,我再去聯係!”四人哪有做卷子的心情。


    兩個女生對那男老師交口稱讚,說喜歡這種性格叛逆的男孩子,恨那男孩腳力無限,一會兒就走得不見人影,不然要拖回來。


    梁樣君重操舊業,說:“你回去有點感悟吧?”雨翔緘口不語。


    梁樣君眉飛色舞道:“告訴你吧,這種東西需要膽量,豁出去,大不了再換一個。”


    一番名言真是至理得一塌糊塗,林雨翔心頭的陰雲頓時被撥開。


    “嗅,原來是這樣!來未來,你幫我看看,我這情詩寫得怎麽樣?”雨翔從書包裏翻出一張飽經滄桑的紙。


    那紙古色古香,考古學家看了會流口水。


    梁樣君接過古物,細看一遍,大力讚歎,說:“好,好,好詩!有味道!有味道。”


    說著巴不得吃掉。


    林雨翔開心地低頭赧笑。


    梁樣君:“你的文才還不錯——我——我差點當你文盲了。


    這樣的詩一定會打動人的!兄弟,你大有前途,怎麽不送出去呢?”“我——還沒有想好。”


    “你這個白癡,告訴你,這東西一定會打動那個的!你不信算了!隻是,你的紙好像太——太古老了吧r”“我隻有——”“沒關係,我有!你記著,隨身必帶信紙!要淡雅,不要太上!像我這張——”梁樣君抽出他的信紙,一襲天藍,背景是海。


    梁樣君說這種信紙不用寫字,光寄一張就會十拿九穩泡定。


    林雨翔感激得無法言語,所以索性連謝也免了。


    他照梁樣君說的謄寫一遍。


    林雨翔的書法像髒孩子,平時其貌不揚,但打掃一下,還是領得出門的。


    以前軟綿綿的似乎快要打瞌睡的字,今天都接受了重要任務,好比美國軍隊聽到有僅可打,都振奮不已。


    林雨翔見自己的字一掃頹靡,也滿心喜歡。


    謄完一遍,回首羅天誠的“**字”,不過爾爾! 梁樣君看過,又誇林雨翔的字有人樣。


    然後猛把信紙一撕為二。


    林雨翔挽救已晚,以為是梁樣君嫉妒,無奈地說:“你h這又是——”梁樣君又拿出透明膠,小心地把信補好,說:“我教給你吧,你這樣,人家女孩子可以看出,你是經過再三考慮的,撕了信又補上寄出去,而不是那種衝動地見一個愛一個的,這樣可以顯示你用情的深,內心的矛盾,性格的穩重,懂俄?”林雨翔佩服得又無法言語。


    把信裝入信封,怕泄露機密,沒寫姓名。


    這天八點就下了課。


    梁樣君約林雨翔去舞廳。


    雨翔是舞盲,不敢去獻醜,撒個謊推辭掉,躲在街角開地址和貼郵票,趁勇氣開放的時候,寄掉再說,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處理。


    這一夜無夢,睡眠安穩得仿佛航行在被麥哲倫冠名時的太平洋上。


    一早準時上岸,這一覺睡得舒服得了無牽掛,昨夜的事似乎變得模糊不真切,像在夢裏。


    徹底想起來時驚得一身冷汗,直拍腦袋,後悔怎麽把信給寄了。


    上課時心思渙散,全在擔心那信下場如何。


    他料想中國郵政事業快不到哪裏去,但他低估了,中午去門衛間時見到他的信筆直地躺在susan班級的信箱裏, 他又打不開,心裏幹著急,兩眼瞪著那信百感交集,是探獄時的表情。


    無奈探獄是允許的,隻可以看看那信的樣子,飽眼饞,要把信保釋或劫獄出去要麽須待時日要麽斷無可能。


    雨翔和那信咫尺天涯,痛苦不堪。


    吃完中飯匆忙趕回門衛間探望,見那信已刑滿釋放,麵對空蕩蕩的信箱出了一身冷汗。


    心裏叫“怎麽辦,怎麽辦”! 垂頭喪氣地走到susan教室門口時, 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頭垂得恨不能嵌胸腔裏。


    寒冬裏隻感覺身上滾燙,刺麻了皮膚。


    下午的課心裏反而平靜了,想事已如此,自己也無能為力。


    好比罪已犯下,要殺要剮便是法官的事,他的使命至此而終。


    那天下午雨翔和susan再沒見到, 這也好,省心省事。


    這晚睡得也香,明天星期日,可以休息。


    嚴寒裏最快樂的事情就是睡懶覺,雨翔就一覺睡到近中午。


    在被窩裏什麽都不想,倦得枕頭上沾滿口水,略微清醒,和他大哥一樣,就有佳句來襲——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攤口水向東流。


    自娛了幾遍,還原了“一江春水向東流”,突發奇想,何不沿著日落橋下的河水一直走,看會走到哪去。


    天時地利人和,林父去采訪了,林母的去向自然毋庸贅述。


    打點行裝,換上旅遊鞋。


    到了河邊,是泥土的芳香。


    冬遊不比春遊,可以“春風拂麵”,冬風絕對沒有拂麵的義務,冬風隻負責逼人後退。


    雨翔拋掉了大疊試卷換取的郊遊,不過一個小時,但卻輕鬆不少。


    回到家裏再做卷子的效果也勝過服用再多的補品。


    周一上課像又掉在俗人市儈裏, 昏頭漲腦地想睡。


    沈溪兒興衝衝進來,說:“林雨翔,你猜我給你帶來了什麽?你猜!”“不知道。”


    “叫你猜!”沈溪兒命令。


    “我沒空,我要睡覺了!”林雨翔一擺手,埋頭下去睡覺。


    “是 susan的信!”“什麽!”林雨翔驚得連幾秒鍾前惦記著的睡覺都忘記了。


    “沒空算了,不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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