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爾·布倫想象中的大學生活,應該是在派對上嗨到天亮,晚上開車兜風順便去泡幾個漂亮姑娘,而絕對不是跟著父親一同坐在觀眾席上聽那引人瞌睡的歌劇。


    老爸的原話是“是時候讓你接觸更高層次的生活了”,然而在座位上的丹尼爾隻想著何時才能摸出自己的手機登錄社交網絡——說真的,哪兒有他這樣的年輕人來聽歌劇啊。


    不過這個念頭在丹尼爾腦海中形成還沒多久,他便在大廳中尋覓到了同齡人的影子。


    歌劇結束後丹尼爾才有了觀察同齡人的機會,那是個姑娘,個頭不高,看起來年紀也不大。她一頭暗金色的長發如同電影中的東方人一樣高高盤起,身上得體的靛藍衣裙也采用了絞纈的工藝,好像是為了《圖蘭朵》這出戲劇特地著裝打扮了一番。


    她正挽著一名男士的手臂,微微歪著頭與他輕聲說著什麽。在丹尼爾的角度看不清男人的麵龐,隻能從嚴謹的西裝與高大的身材來斷定那是個氣度非凡的男人。比起風華正茂的少女來說,擁有這樣氣勢的男人年紀大了點。


    一開始丹尼爾以為她與自己一樣是被父親硬從派對上拉來的大學生,但他很快就發現少女不僅目光始終沒離開過男人的麵龐,甚至連柔軟的身軀也一直不著痕跡地靠在他的身上。


    這可不是對待父親的態度。


    但縱然二人的年齡相差甚遠,丹尼爾卻沒有感覺到哪裏不協調。或許是因為穿著定製西裝的男士比起那種包|養年輕姑娘的暴發戶,更像是少女專屬的保護者。他與女孩站在一起時讓丹尼爾想起了大仲馬筆下的基督山伯爵和希臘公主海蒂,歌劇廳中從來不乏風流美豔或者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可他們仍然以最高貴的姿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就在丹尼爾這麽想的時候,少女與男士結束了二人之間的竊竊私語。她像是感覺到丹尼爾的目光一樣,突然毫無征兆地轉過了頭。


    在看清少女的麵龐時,丹尼爾震驚地瞪大眼。


    那是嘉莉·懷特,在高中校園裏總是穿的亂七八糟,性格寡言又格外討人嫌的嘉莉·懷特,在畢業舞會上揮一揮手就殺了十幾人,上了報紙頭條卻依然逍遙法外的嘉莉·懷特。


    .


    而在看到意料之外的熟人時,驚訝的可不止男孩兒一個。


    嘉莉·懷特在觸及到那錯愕的目光時擰起了眉頭,她環著漢尼拔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這換來了原本正與旁人交談的男人的注意力。


    “看到了什麽?”


    漢尼拔的聲音在嘉莉的頭頂傳來,嘉莉收起目光,重新看向他,剛好看到男人順著自己注視的方向抬起了頭。


    再次轉過頭迎上那冒犯的眼神時,站在不遠處的年輕人臉色陡然一變,像是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現在的處境。他狼狽地別開臉,近乎於逃竄地離開了她的視線。


    “沒什麽。”嘉莉有些掃興地回應道,“我看到了我曾經的同學。”


    她沒想到在這種高雅的場合仍然會碰觸到陰霾的過去。她的過去就像是糾纏住自己陰魂不散的倒影一樣惱人,歌劇很美好,身邊的漢尼拔也同樣美好,原本以為這會是完美的一天,卻未曾料到一抹粗鄙的目光便能破壞這珍貴的記憶。


    然而漢尼拔卻流露出幾分興致盎然的神情,男人又朝著年輕人消失的方向瞥了一眼,而後開口:“那麽他是個幸存者。”


    是的,畢業舞會上的幸存者。


    說出這話時漢尼拔的雙眼最終還是落在了嘉莉身上,在他那深刻的眼睛裏嘉莉尋覓到了她能讀得懂的潛台詞:從惡魔手中存活的幸存者,是被刻意放過的無辜羔羊,還是以自己狡猾的身姿從漁網中逃脫的野鹿呢?


    嘉莉勾了勾嘴角,扶著男人的臂膀,輕輕踮起腳,湊到了漢尼拔的耳邊:“是個無比幸運的幸存者。”


    ——如果是無辜的羔羊,在麵對屠刀時是不懂逃脫的。就像是蘇,就像是德斯賈爾丁女士。


    唯獨逃離的獵物才能稱得上是“幸存”。


    漢尼拔露出與嘉莉如出一轍的笑容。他翻轉雙手,托住了嘉莉的手肘,以自己的力量來支撐著嘉莉這與他刻意拉近的距離。


    男人側了側頭,低沉的聲音中帶上了認真的意味:“我想你應該與你的同學打聲招呼。”


    好像他真的隻是在單純的為嘉莉提供意見而已。


    但他僅僅是想自己與幸存者打聲招呼,還是去補完那殘缺的屠戮盛宴?


    然而無論是哪點,嘉莉都不想去做。


    她已經燃盡重生了,布料之下尚未拆線的傷口一直在用隱隱的痛感提醒自己這點。


    在漢尼拔的床上醒來之時嘉莉便意識到過去自己所重視的、畏懼的一切都是那麽的毫無意義。她已經拋棄了上帝,已經意識到漢尼拔並不是她的使者,那麽她又為何要把已然無用的記憶放在心上,或者企圖改變什麽呢?


    老實說嘉莉甚至都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的興趣。


    可是……


    就在她想把開啟更親密的話題時,嘉莉又轉念把話吞了下去。她懶洋洋地往已經剛剛年輕人所站的地方看去,歌劇結束後眾人已經開始退場,他或許已經走了。


    “我想你是對的,漢尼拔。”她慢吞吞地開口,“或許我的確應該與他打個招呼。”


    漢尼拔點了點頭,然後像是關懷地問道:“需要我陪同嗎?”


    這是你想要的嗎?嘉莉在心底默默地反問道。


    這當然不是。他早就說過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曾經的嘉莉問過他如何才算完整,而現在她感到自己已經隱約觸及到了答案。


    “年輕人的世界,想必你也不會感興趣吧?”嘉莉眨了眨眼,玩笑一般開口說道,“我想單獨去。”


    那一刻漢尼拔臉上的表情讓嘉莉在瞬間忘卻了自己仍然身處公共場合。


    關懷依舊停留在他的臉上,可嘉莉已經看過他這人皮之下的真相。透過那擺的恰到好處的擔憂與寵溺,嘉莉從他褐色的眼睛裏看到了滿意的笑容。


    一個依然能夠輕易讓嘉莉幹渴不已的笑容。


    他動了動手指,隔著薄薄的布料,他的手指在自己的肌膚著輕輕的摩挲著,像是在鼓勵自己大膽行動,也像是獎賞她的乖巧順從。


    “早點回來。”漢尼拔放緩了語速,宛若真的在叮囑自己年輕太多又活力四射的情人一般,“我在家裏等你。”


    .


    他在家裏等自己。


    是的,她的新家,她的新歸處。


    聽到這句話時嘉莉毫無反應,一直到漢尼拔獨自離開時嘉莉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理應激動的。


    她的漢尼拔不僅給了自己嶄新的靈魂,嶄新的肉|體,甚至是一個嶄新的歸所。她是那麽的渴望擁有他,渴望著與他融為一體,為了達成那個目的她甚至將德斯賈爾丁女士獻給了他。


    然而在他說“在家等你”時嘉莉卻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好像那是理所當然的,好像她從出生的一刻起就與漢尼拔糾纏在一起,從未分離過。


    從未……分離過。


    想到這兒站在街頭的嘉莉低下了頭,她下意識地撫向自己的胸口。自己的手指按在傷痕上時,被縫合在一起的皮肉仍然會朝著她喊痛。


    鋒利的碎玻璃插|進胸口時就像同時絞碎了她的心髒,高燒褪去之後嘉莉覺得好像整個世界都發生了變化,然而讓她仔細說來,她又不知道哪裏和過去不一樣了。


    夜風吹起她垂在臉頰兩側的碎發,嘉莉獨自走在路燈下,卻不是邁向與老同學“敘舊”的道路上。


    即使漢尼拔提供了她的不在場證明,傑克·克勞福德也不會信任自己。他是對的,從一開始嘉莉就不是個無辜的受害者。然而現在的她可沒興趣再往地獄開在人間的分店走一遭。


    丹尼爾·布倫不能死,他的死亡會與德斯賈爾丁女士聯係在一起,在這個案子了結之前,自己仍然是個嫌疑人,甚至有可能拖累漢尼拔——就算漢尼拔希望自己這麽做也不能。


    她得想辦法徹底脫罪。


    嘉莉知道他為什麽希望自己殺死幸存者。


    可她爭取到離開漢尼拔的機會卻不是為了舉起屠刀。


    “你是在等我嗎?”


    顫抖著的,哽咽的聲線自背後傳來,嘉莉慢慢的回過頭。


    昏暗的路燈將她的影子拉長,把不遠處的人影籠罩在黑暗之下。但是嘉莉依然看清了那張因為激動而不住抽搐的臉,以及那張醜陋卑賤的麵龐上閃亮的雙眼。


    ——弗萊迪·朗茲關於德斯賈爾丁之死的最新報道勢必會惹惱fbi,因為他們像是預防蟑螂一般加強了保密措施,這個善於鑽空子的女人仍舊是將案件事無巨細的報道了出來。


    匿名提供線索的嘉莉為此拿到了一筆數目不算少的酬勞,但她的目的可不是為了錢。


    “你是在等我……嗎?”瑟縮著的男人用尊敬地語氣哆哆嗦嗦地開口,“我的女巫?”


    是的,在等你。等你看到報道後親自找上來。


    我的追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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