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錦繡提著衣裙跑回屋內,滿臉的淚水,視線模糊,跌跌撞撞,一路倉惶地伸手掩了門窗。


    五月日光的暖意被掩在門外,屋內頓時黯淡下來,泛起一股薄薄的涼意。


    趙錦繡轉過身來,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靠著窗戶的牆壁,就那樣慢慢的,無意識地滑坐在地上。


    木質的地板冰涼,有著初夏時分特有的潮意。


    趙錦繡不想挪動分毫。她說不出是因為高興,還是難過,抑或其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唯有眼淚嘩啦啦地流。


    “人淡如菊”“錦繡傾城”這些字眼全在眼前晃,許華晨的魏碑、歐體,清晰而鮮明。周遭的每樣事物仿佛都不存在了,天地間隻有這些字格外清晰。


    淚水如傾盆暴雨,趙錦繡抬著袖子使勁地擦。可是眼淚卻像是決堤的洪水,如何都止不住。


    她向來不是愛哭的女子,無論遇到多麽大的事,都不會輕易掉眼淚。即使是許華晨宣布要結婚,她也隻是在街邊哭了,爾後站起身,便又是幹練沉靜的;即使在失去許華晨後,她難過得快要死掉,他也沒有這樣肆無忌憚地流淚;即使穿越那一天去掃墓,她靠著許華晨的墓碑,慢慢地對許華晨訴說這十年來不敢說的話,還有那三個未曾出口的字,她流淚了,卻也不是這般的洶湧。


    “真是傻,真是傻。”趙錦繡哭著說,也不知在說自己,還是在說許華晨。她伸手捂住臉,淚水卻從指縫間滾滾而出……


    “他怎麽可以這麽傻。”不知過了多久,趙錦繡止住了哭,啞著嗓子自語。


    她還是在窗下靠著牆壁坐著,沒有挪動分毫,渾身都冰涼,腿腳也有些麻木。


    趙錦繡在呆呆地想:如果江慕白現在出現在自己的麵前,那麽,自己一定要撲在他懷裏,緊緊地抱著他,一字一頓地告訴他:華晨,我是錦繡,你的小錦繡。


    他一定會驚訝地說不出話吧?


    那麽,自己就拉著他到日光和暖的院子裏去,支一張案幾,為他焚香,燒水泡茶,用他喜歡的泡茶手法,用那些白瓷的碗杯。


    或者,為他找來江都的清江白,放上鎮紙,慢慢研磨芳香的墨,在白紙上,用右手寫屬於趙錦繡的歐體,寫那首《詩經》裏的《綢繆》“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粲然”,並且還要告訴他,自己不要“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要他送“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倘若不肯,那麽,就更過分一點,要《詩經》裏的《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室其家”。隻是不知,到時候,他會不會笑著說:“趙錦繡,你長能耐了,求婚這種事,也幹得出來了。”


    再或者,帶著他去看花房看蘭與菊,笑嘻嘻地當麵問他:“許少,您老人家什麽時候喜歡養花了?您老不是說民以食為天,要種就種能吃的嗎?還有啊,這花房為何要叫錦繡,為何那一株國蘭叫錦繡傾城,與你從我家陽台上牽走的那顆很像哦?嗯——,這個‘人淡如菊’,又是怎麽回事呢?”


    不知,向來淡然的他會不會也有窘態與不自在?趙錦繡兀自想象著江慕白發窘的模樣,竟是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


    不過,也許自己這樣問他的時候,他也會問:“那誰的名字一直叫趙晨,許如月?還有事沒事地學我呢?”


    那時,自己也會很窘得低頭不語吧。趙錦繡想象著那樣的情景。抑製不住地笑了,繼而抬著手撫著自己的臉,臉頰一片滾燙。


    她笑了一陣,又覺得自己真的太瘋狂。適才哭成那樣,像是一輩子的淚水都要流盡了,而今又一個人樂嗬著,抑製不住地傻笑。


    “都是他不好。”趙錦繡嘟囔一句,撅著嘴,卻又忍不住笑出來。


    趙錦繡獨自冥想著,心情很激動。但是,她的動作很緩慢,生怕這是一場盛大的夢,動作太大,就夢醒了。


    於是,她慢慢地抬起頭,將整個人緊緊靠在牆壁上。屋外日光盛大,照得窗戶紙透亮,窗外有鳥兒歡快的鳴叫,像是清脆的風鈴聲,煞是好聽。


    趙錦繡從來沒有覺得鳥兒的聲音可以這麽舒服。她還是抑製不住地笑。因為腿麻,不能一下子站起身,她伸手抓著窗欞,慢慢地站起來。


    左腿麻得生疼,卻又不是很分明。趙錦繡靠著窗欞,將窗戶推開。日光嘩啦啦全撲了進來,趙錦繡不由得擋住眼睛,五月的風中帶著植物的清香,還隱隱有槐花的甜香。


    她總覺得這一刻,全世界都是美麗的,自己每一個細胞都在舒展,在歡笑。連那顆似乎從少女時代就垂垂老也的心,都重新變得晶瑩。


    “真想見到他。”趙錦繡倚靠著窗,抑製不住的歡喜。這一刻,巴不得江慕白就走那園門口走進來,抑或突然從身後抱住自己。


    之前,趙錦繡因為做了那個夢,格外擔心江慕白,所以那種想見,隻是想確認他的安危。


    可是如今,不經意間發現“錦繡花房”的秘密,回想前世那十年裏與許華晨相處的點點滴滴,那些曾經的腹誹,對陳秀麗的嫉妒全都被擊打得煙消雲散。前世的十年間,許華晨將一切捂得密不透風,現實又太過殘酷,他們終究不可能。所以,他對趙錦繡的態度並不分明,兩個人之間沒有未來可言。可是如今,跨越了時空,隔了那麽遠的距離,趙錦繡再來回望,才發現那十年,一直在愛著的人,不僅僅是自己,還有他。


    所以,這一刻,趙錦繡更想見到江慕白,握著他的手,緊緊抱著他,隔著一個時空,隔著十年的躲躲藏藏。


    趙錦繡像個小小的女孩,很頑皮地將整個身子搭在窗欞上,瞧著強盛的日光在地上打出薄薄的影子,暫時什麽都不想去想。


    可是該來的還是來了,正當趙錦繡在那裏急切盼望江慕白的到來時,韋管家領著小丫鬟們來伺候趙錦繡用午膳。


    趙錦繡趕忙從窗欞上翻起來,不好意思地咳嗽兩聲,攏好衣衫往正廳裏去。


    一走進正廳,照例是一個小丫鬟端著淨手的盆子過來,趙錦繡洗了手,又用幹布擦手。其餘的小丫鬟已經布好菜。


    趙錦繡往餐桌前一坐,那些小丫鬟都知曉這位蘭苑的新主子在用膳時,不喜歡有人伺候,便是很識趣地魚貫而出。


    屋內又隻剩下韋管家一個人,先前因在吩咐丫鬟們,也沒有瞧趙錦繡。這會兒站在趙錦繡麵前,指著飯菜問:“趙姑娘還有什麽別的需要嗎?”


    她當然有,她想見到江慕白。可是這老頭指著飯菜問的,一切都局限性了。所以,她扒拉一口飯,爾後抬起頭,冷冷地看了看韋管家,輕輕地搖了搖頭。


    韋管家神色一驚,向來平靜的眉頭一蹙,十分驚訝地問:“趙姑娘可有何事?”


    趙錦繡很是疑惑地搖搖頭,問:“韋管家怎麽這樣問?”


    韋管家眉頭還是蹙著,並沒有回答趙錦繡,而是沉吟良久,在趙錦繡都快將桌上的飯菜統統掃光時,他才開口說:“我隻是寧園的管家,有些話,本不該說。但趙姑娘不是普通人,早晨與姑娘一番對話,也讓我甚為佩服。趙姑娘也是明白事理之人,理應支持九少。九少事務繁忙,姑娘應該諒解。”


    趙錦繡有些莫不著頭腦,將最後一塊豆腐掃除,放下碗筷,門外的小丫鬟立馬跑進來,送來漱口水,然後是擦嘴的絲巾。


    趙錦繡氣定神閑地漱了口,擦幹淨嘴,整理一下衣衫,帶丫鬟們收走了杯盞,這才笑道:“韋管家的話太高深,我倒沒聽明白,還請明示。”


    韋管家還是蹙著眉,沒回答趙錦繡,而是走到門口,命小丫鬟打水來為趙錦繡梳妝。


    趙錦繡覺得滑稽,大中午的又不是剛起床,做什麽梳妝,所以笑著說:“不用——這大中午的——”


    可是,剛說到此,她一下恍然大悟,定是自己方才哭得太久,後來因為一直想著與江慕白相逢後的種種,想著見到他時,自己待要如何,竟是忘記梳洗一下。此刻,臉上一定慘不忍睹。


    趙錦繡羞愧難當,立馬提著裙子往臥房裏跑。小丫鬟們端著水在後麵追著。


    窗戶半開,強烈的光線透進來,臨窗的菱花鏡裏,映入一張臉,本來水靈靈的大眼睛腫得都快眯成縫隙,妝容散亂,發髻也亂了,如果穿個白袍子,大半夜晃蕩,百分之九十八的人都會以為是女鬼索命來了。


    真是丟臉死了,那幾個小丫鬟端著熱水怯生生地在門口,問:“姑娘,婢子們可以進來嗎?”


    趙錦繡點點頭,一下又想起門口還有一道屏風,自己點頭,她們看不見,於是小聲道:“進來吧。”


    那幾個小丫鬟進來伺候她洗臉,又詢問她是梳睡午覺的發髻,還是不睡午覺的。趙錦繡想起韋管家還在,便說了不睡午覺。


    折騰一番,總算有個人樣,這才攏著袖子往正廳那邊去。韋管家果然還在正廳裏,負手看著正廳裏的蘭花圖出神。


    趙錦繡走路很輕,在門口站定,咳嗽了幾聲,韋管家這才站到一旁,雖然垂首在那裏,卻依然是不卑不亢。


    趙錦繡往主位上一座,問:“韋管家是不是還有話跟我說?”


    “趙姑娘冰雪聰明,不枉九少對趙姑娘情有獨鍾。”韋管家平靜地說。


    趙錦繡覺得這話很有問題,一點都不像是那個不多言不多語的韋管家的作風。所以她“哦”了一聲,打量韋管家一番,笑道:“韋管家這話,倒讓我懷疑眼前的人是否是韋管家本人了。”


    韋管家聽聞,卻是麵不改色,隻是極有禮貌地說:“趙姑娘請放心,如假包換。”


    趙錦繡還是笑著說:“韋管家何時也這樣婆婆媽媽,九曲回環的?如月向來愚鈍,還請韋管家明示。”


    韋管家有些尷尬,但畢竟是老狐狸,很快恢複平靜,道:“想必九少與西門公主即將舉行訂親儀式的事,趙姑娘已經知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指腹為婚的,何況如今九少的境況,能有連國做退路,總比無一絲退路的好。若趙姑娘是因九少訂婚之事傷心,那大可不必。這四年多來,能夠踏足蘭苑的,僅趙姑娘一人而已。”


    趙錦繡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搞清楚韋管家說江慕白與西門瑾是舉行訂婚儀式而不是結婚儀式。這個時空的訂婚大多是雙方親戚做一個公正,然後共同選定成親日子而已,並不會將訂親弄得很盛大。


    “九少隻是訂親。而不是成親?”趙錦繡頗為狐疑地問。


    韋管家猶疑了一下,繼而點點頭。


    趙錦繡心裏有些不安,倒不是因為江慕白要與西門瑾結成連理。相反,如今趙錦繡看到了許華晨對自己的長情,對於江慕白的女人,她已不太擔心。而今,她唯一擔心的就是江慕白的安危。


    這倒是一個好機會,可是偏偏江慕白卻對外宣稱是訂親。趙錦繡眉頭一蹙,不由得重重拍在一旁的椅子上,歎息一聲,道:“他怎麽可以這樣?”


    韋管家聽聞,立馬說:“趙姑娘,今早我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難道你不清楚九少的處境嗎?”


    趙錦繡抬起頭瞧了瞧韋管家,忽然站起身來,對著他一拜,道:“如月多謝韋先生一心為九少著想,還請無論何時何地,韋先生都能始終在九少身邊。”


    韋管家一愣,顯然不明白眼前的情況,頗為狐疑地說:“趙姑娘,太後對我恩重如山,九少也是無比器重。我就算肝腦塗地都會幫著九少,這是分內的事,趙姑娘倒不必行此大禮。”


    趙錦繡也不管,兀自行了禮站起身,緩緩地問:“如今若要這訂親改為成親,可還來得及?”


    韋管家一愣,趙錦繡也隻是點到即止,頗為憂心地說:“若是成親儀式,至少軍中將領都能來寧園參加啊。”


    韋管家這才恍然大悟,立馬上前一步,拜道:“趙姑娘切勿憂心,這次的訂親空前盛大,宗祠長老,軍中將領的家屬,世家子弟,以及達官貴人的當家都請了,帖子在三天前已經下發。”


    趙錦繡心裏一喜:江慕白這廝果然擺的是鴻門宴,若是這一場弄好了,從此這大夏以西就要易主了。


    這樣一來,這第一步就算成功了。若是得當,憑江慕白的威信,以及在桂城一帶建立起來的好口碑,在大夏以東做做輿論,江慕天的軍隊裏要動搖的人,怕也不在少數。那麽取大夏之日,指日可待。


    趙錦繡心情格外高興,不由得一拍椅子扶手,也顧不得手疼,顧不得女子的矜持,哈哈一笑,道:“九少果然人中之龍,天資聰穎。韋管家,這政局動蕩的,唯恐有些接了喜帖的人無法赴宴,這客人的安全工作,你們可要做好啊。”


    韋管家瞧著趙錦繡,眼裏浮起讚賞,一貫平靜的語氣中也不由得帶著讚歎:“趙姑娘果然是俊傑,此話竟與九少不謀而合。趙姑娘請放心,這些九少都做好,包括東邊。”


    趙錦繡聽到“包括東邊”幾個字,更是樂嗬,爾後笑道:“是啊,當兵的,保家衛國,浴血奮戰,其實誰願意開戰呢?九少深諳人心,你們跟著他,準是沒錯。”


    趙錦繡很是高興,她的許華晨就是這樣的人,將所有的事情都分析透徹,布置得萬無一失。有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瀟灑與不羈。


    可是,如今的形勢嚴峻,自己也是知曉。桑駿、蕭元輝很難對付,就是江慕天也不好對付,因為他身邊如今有楚江南。楚江南就是蘇澈,蘇澈是何許人?是能與桑駿抗衡智謀的人。他曾獨自運籌帷幄幫助蕭元輝策劃,最終讓蕭元輝在奪位大戰中成為勝利者,又用了幾年的時間,讓搖搖欲墜的蕭月國變得富庶,成為能與桑國抗衡的唯一一國。


    也許稍有不慎,江慕白也會滿盤皆輸。


    趙錦繡一想到這個,心裏不由得一顫。先前趙錦繡一心想要告訴江慕白,自己就是他的小錦繡,穿越時空來找他了。可是這會兒,她倒是猶豫了。


    如果告知他,自己是趙錦繡,恐怕他便多了牽掛。以後,萬不得已,自己要去找桑駿,抑或蕭元輝,或者楚江南,依照他的臭脾氣,便是死活都不會答應的。


    趙錦繡慢慢坐直身子,心裏已然清楚:這個身份還要瞞下去,不能讓他知道。


    替江慕白高興的心裏不免又浮起一絲沮喪。


    “趙姑娘,屬下多謝您為九少著想。”韋管家許久不發言,一開口,卻是十分的謙遜,並且第一次自稱屬下。


    趙錦繡一笑,很清楚韋管家對自己的隻是一點點讚賞,還不足以自稱“屬下”,而這自稱不過是一種策略,因為她無論如何擺脫,始終蕭月國少將軍林希,始終是桑駿的定賢皇後,始終是鳳樓的三公子。


    趙錦繡瞧著韋管家微笑,心中為此人此刻真心助江慕白而高興,於是也不予以戳穿,隻是笑道:“他既是我夫,便是我的天。這本是分內事,韋管家太過謙了。”


    韋管家一臉笑意,道:“趙姑娘還是午睡片刻,教你劍法的事,已然辦妥,劍師黃昏時分會到來。”


    “有勞。”趙錦繡客氣一聲,站起來往廳堂外走,腳步越發堅定。(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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