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宅。


    我坐在院子裏, 看著娘親在海棠樹下做女紅, 恍然又像回到了燕豐。那時娘在蘇夫人的繡莊裏學刺繡,隻為了給我繡一條帶著遙花的手絹送給安錦。


    安錦說,要讓我們回到從前。但已經發生的事, 真的就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麽?


    我從不曾懷疑他的動機。其實我明白,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能和我在一起, 而不是為了自己掌握權力。他逼我做儲君,也是怕一旦雲翹即位後會容不下我們;但我做了儲君, 卻又要麵對另一個問題。我們沒有孩子, 以後也可能很難再有,一旦我即位,勢必受到各方麵的壓力, 逼迫我再納新夫。如果他不把權力握得緊緊的, 又如何對抗這些壓力?


    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縱容他, 信任他。但我不能釋懷的, 卻是他對我的欺騙。


    我以為自己的態度已經向他說明了一切,我以為他懂我。我可以僅僅隻為了他去做任何事,就像他對我一樣。然而他卻不信,一定要用自己的方法達成目的。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被他排除在心門之外的?


    娘抬頭看了我一眼, 咧嘴笑道:“怎麽,跟女婿他吵架了?”


    我歎了口氣。“娘,這您就甭管了。”


    “小兩口的, 有什麽深仇大恨?”娘放下手中的活計,挪了凳子過來。“阿遙,不是娘說你,女婿他一下子沒了爹娘,又為你吃了那麽多苦頭,不管他有什麽不好的,你也該多擔待些。如今你身份不同了,可千萬不能學戲裏那個陳世美忘恩負義啊!要不是他,你哪兒能得如今的風光?”


    “娘。”我無奈道:“我知道。可是――可是我覺得他變了。”


    娘顯然對我這態度相當嗤之以鼻。“瞧這話說得,女婿他是個人,又不是個石頭,就是個石頭,風吹雨打的,日子久了不也變樣了?”


    我語塞,竟想不出什麽話來反駁。


    “你再瞧瞧你大哥,以前多木訥一個人,現在在酒樓裏做著做著,不也慢慢活絡起來了?你爹,從前就是個老頑固,總覺著自己背井離鄉對不起故國,如今不也跟陛下處得挺好?還有你娘我,以前啥樣,現在啥樣?”她喝了口水緩緩,又接著道:“再說阿遙,難道你自己就沒變過麽?”


    “我?”


    “對啊。”娘搖了搖頭,拉過我的手去。“從前你無憂無慮,啥事兒也不多想,每天兒高高興興的,跟娘學繡花兒,跟你爹瞎掰掰,替你大哥張羅媳婦兒,替你妹子把把關,咱們一家子和和氣氣的,多好。可現在,你整天愁眉苦臉,像堆了一肚子心事兒,每回回家也匆匆忙忙。你想想,有多久沒跟咱們好好說說話了?小妹出嫁之後,你過去看過她沒有?”


    我眨了眨眼,愣愣地坐著。原來改變的人並不止是安錦,還有我自己。娘說得沒有錯,人總會變。隨著環境,時間,境遇的變化,每個人都在發生變化。我和安錦朝著兩個不同的方向改變,距離才會越來越遠。


    “但凡夫妻間鬧了矛盾,這問題多半並不在一個人身上。”娘語重心長道:“阿遙,不管女婿他做了什麽讓你傷心的事兒,你得先想想,你自己是不是也做了什麽事讓他難受了?女婿他對你的心,那可真算得上天地可鑒……”


    大概是心情輕鬆了些,聽到娘這麽說,我居然笑了出來。“天地可鑒?娘,這可不像你會用的詞。”


    “還不是你爹給教的。”娘也笑了起來。“連你爹也說了,這麽個女婿,沒得挑。”


    我們相視而笑。正在這時,大哥和妙音抱著小侄女妙妙走了進來。


    “阿遙來了?”大哥高興地走過來。“正好,今兒個咱們高高興興地一塊兒吃頓飯。”


    “好啊!”我歡喜地向妙音和妙妙招招手。“上回我讓人打給妙妙的金鎖,你們收到了麽?”


    “這不是?”妙音把妙妙脖子上的金鎖舉起來晃了晃。“快叫姨姨。”


    妙妙嘟了嘟嘴。“咿……呀……”


    我把妙妙接了過來,剛抱在懷裏,妙妙便癟了癟嘴要哭,我趕緊又把她抱回給了妙音。


    “這孩子。”妙音抱歉地看了我一眼。“自家姨姨啊,怕什麽?”


    我歎了口氣。妙妙不認我,也是很正常的事。自打她出生以來,見過我幾次?看來這些日子,被我忽略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每日忙於政務,忙於應酬交往,忙於學這學那,把家人拋在腦後,把愛人拋在腦後。為什麽想到最後,卻覺得我自己也有錯,還不小?


    “跟安錦吵架了?”妙音哄了哄妙妙,走過了悄聲問。


    “嗯?”我疑惑。她怎麽知道的?


    妙音指了指門外。“他在外麵,看樣子已經轉悠好半天了。”


    我低下頭。“別管他。”


    “阿遙,安錦是不是又惹了什麽桃花債?”大哥挑眉。“難怪被你關門外頭了。待會兒最好再來場雨――”


    話未完,一顆冰涼的水滴落在我鼻梁上。眾人麵麵相覷,顯然都感覺到了。


    “不是這麽巧吧?”大哥喃喃道。


    “相公,我發現你很有做先知的潛質。”妙音吐了吐舌頭。“現在怎麽辦?”


    冬雨陰冷,寒氣逼人。我們進了屋,烤著暖爐聊天。我心不在焉,朝門口的方向看了一次又一次。


    自從那夜我們把話挑明之後,我便跟他分了房,對他避而不見。大概是因為這件事,他沒有再繼續對付雲翹,那些準備好的證據,也再沒有出現。三部沒有查到新證據,宣布祭司長的指證是空穴來風的誣陷。盡管如此,泓帝依然提前替薑雲翹賜邑,給了她一塊南瑞東邊的土地,讓她下個月便動身就邑。而岑太宰則提出告老還鄉,泓帝也準了。


    如今的南瑞朝堂,明裏由儲君一派獨大,暗裏卻是安錦的天下。


    他說他錯了,他再不會對我有任何的設計,絕不會再騙我。我該不該相信,該不該原諒,該不該給自己,也給他一個台階?


    “嘖嘖,這雨怕是沒幾個時辰停不了。”大哥站在窗戶前,往外頭望了一眼,又瞟了我一眼。“這冬雨涼煞人啊……要是寒氣入了骨……”


    我裝作沒聽見,直愣愣地伸手去取溫在火爐上的酒,險些被燙個正著。妙音一把阻止了我的手,揶揄地笑道:“既然心疼,幹嘛不讓他進來?”


    娘朝大哥使了個眼色。大哥會意,開門走了出去。


    我挺忐忑。沒過一會兒,大哥回來了,卻是一個人。


    “他走了。”大哥有些不自在。“走之前,讓我把這個給你。”


    那是一包糖餅,早已沒了熱氣,卻一點兒也沒有被淋濕。


    南瑞人跟杞國人口味不同,這兒也沒有糖餅這樣的點心。大哥倒是會做,但做出來的味道完全不同。剛來時我遺憾了好一陣,後來也曾向安錦抱怨過,他說等過些日子清閑下來了,他親手做給我吃。


    我取了一隻餅,咬了一小口,細細地嚼。雖然已經涼了,這滋味卻正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糖餅夫君,和妖怪夫人,這一輩子,永遠都在一起。那時地上積滿了雪,一腳一腳,踩出一串深深的腳印。他背著我,我抱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前方,雖然冷,卻很幸福。


    他害怕我離開他。可是,我怎麽能離開他,怎麽離得開他?


    從家裏出來後,我直接去了寧王府。寧王即將遠行,府中收拾得一片淩亂狼藉。薑雲翹要去的那地方叫饒州,離都城很遠,聽聞還頻發地震,算不上什麽富庶之地。這次表麵上看是賜邑,實際上卻是懲罰。那些平日裏巴結討好的官員們,看到她失了勢,避之唯恐不及,連府裏的下人們也走了大半。那些熱熱鬧鬧的奇珍異獸們,自然也早已被送走的送走,放生的放生。整個寧王府顯得無比蕭條寂清。


    唯有阿福,依然天真無邪地笑著鬧著,讓我看了一陣心酸。薑雲翹見我來了,把阿福交給了駙馬,陪我到處走走。


    “怎麽有空過來?”雖然潦倒,她卻依然笑得挺坦然舒暢。


    “來看看阿福。”我朝她笑笑。“怪我麽?”


    她搖頭。“早說了各憑手段,成王敗寇,輸了就輸了,幹嘛怨天尤人?不過金杯那件事――”


    “我知道那不是你做的。”我搖搖頭。“聽說饒州那地方不太好,你過去之後,有什麽需要的,一定要差人跟我說。”


    “放心吧阿遙,我是去就邑,又不是去流浪,你擔心什麽?”她笑了起來,望了遠處的駙馬和阿福一眼。“唯獨對不起他們,要讓他們跟我一道吃苦。”


    “那夏之淵呢?你打算拿他怎麽辦?”


    她笑容微斂。“帶他一起走。把他留在這兒,我也不放心。”


    “他肯麽?”以夏之淵的脾性,絕不甘心就這麽失敗。薑雲翹如今失了勢,他一定會想辦法找別的靠山。


    她麵帶苦澀,搖了搖頭。“不肯又如何?我一定要帶他走。他不是你家安錦的對手,留在奉朱,早晚也是死路一條。”她又看了我一眼。“阿遙,我會不顧一切地保住他的命,所以――請你和安錦,就手下留情這一次好麽?我可以發誓,隻要我還在饒州,他就永遠別想離開饒州一步,絕不可能再對你們產生絲毫威脅。”


    “讓我跟他談談罷。”


    如果不是因為我和安錦之間的這場冷戰,他怕是早就已經動手對付夏之淵了。我搶在他之前見夏之淵,也是想給雲翹一個保住他的機會。


    夏之淵被雲翹派人守著,步步跟隨。看到我的時候,他還顯得挺平靜。


    “你是來看看我輸得一敗塗地的樣子?”


    我搖搖頭,在他對麵坐下。“你不想死,對不對?”


    他挑眉,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原來是來談條件的。說罷,什麽條件?”


    “絕子酒。”我盯著他的臉。“給我解藥,我保你一命。”


    他微愣,做大悟狀。“原來是因為這個。這算得了什麽大事,安錦不能生,換一個男人不就好了?”


    “你真不想要命了?”我冷笑一聲。“就算雲翹護著你,我和安錦要殺你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如果你沒了命,那才真是輸了個徹徹底底。”


    他收拾了笑容,歎了口氣。“我何嚐不想要命?隻可惜,絕子酒根本沒有解藥。你要是不信,盡可以把我的命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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