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梅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香港的年味都比內地要重得多。


    2011年的除夕之夜,菲傭瑪麗去和她的那些同鄉一塊過年;司機阿峰回了自己家;整個別墅裏隻剩下我和姨父、姨母;還有無處可去的廚師趙姨。


    從除夕的下午開始,姨父就脫下一年沒變過的西服、換上唐裝;他親自開車,載著我和姨母遊車河;到處都在張燈結彩,隨處可見舞獅和舞龍燈的隊伍;而他們無論舞到哪裏,也都極受歡迎——這在我以前生活的那個小縣城裏是不可想像的。


    當天色漸漸昏黃下來,我們回到別墅;趙姨早已做好了一大堆年菜,她在餐廳等著我們。


    每年隻有這一天,她才會和我們大家坐在一張餐桌上吃團年飯;之後姨父打開電視,我們一邊看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一邊嗑著瓜子閑聊;十二點整,姨父帶著我一起去屋頂放鞭炮;再之後,我們四個人擺開桌子搓麻將守夜。


    在我的記憶裏,那一個通宵,在賭博方麵造詣極高的姨父,輸了差不多一萬塊港幣,但他一直很開心的樣子;而姨母、我、還有趙姨都贏了,我們也很開心。


    天亮後,我們都各自去小睡了一陣,但中午之前就都醒了。當我下樓時,正好聽到姨父和姨母為了誰帶我出門而爭論了一小會,最後姨父還是敗下陣來。


    “阿新,玩得開心點。”姨父出門前,笑眯眯的對我說。


    我確實玩得很開心。姨母把我當成三歲小孩,帶著我去了迪斯尼的嘉年華現場——她陪著我玩了一個又一個節目;不,如果按參與的熱烈程度而言,應該是我陪著她玩……可是她很開心;我也很開心。


    在那裏,姨母遇上了很多帶著孩子來玩的熟人。大人們總是拱起手互相祝福“新年快樂”或是“龍馬精神”;而我隻需要叫一聲“世伯”或者“阿姨”,一個又一個的紅包就塞進了我的手裏……


    但這些並不是最令我開心的;我最興奮的事情,是收到了阿蓮從瑞士回來後,給我寫的那封很長的信。信裏附上好幾張瑞士雪山的風景照片。看得出來這次她玩得很盡興——隻要她高興,我就肯定更高興。整件事情裏,如果非要說我有什麽遺憾的話,那就是在這些風景照裏,沒有阿蓮的身影。


    總而言之,這個年過得大家都非常開心——但是,年,終究是要過完的。


    是的,年過完了。可生活,還在繼續。


    我想所有人都不會忘記那場突如其來的金融風暴。春節休市八天後,第一次開盤,恒生指數就一直不斷的往下跌、跌、跌……當大家都還沉浸在過年的喜悅之中時,香港股市給了全香港所有人當頭一棒!


    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姨父書房裏,那些金融報紙頭版頭條上醒目的標題……


    恒生指數一日內重挫3000點!


    次級債危機蔓延,亞太股市遭911以來最嚴重下跌!


    索羅斯之後最強烈金融風暴再度登陸香港股市!


    世界第五次股市大崩盤——恒生指數已跌破7000點防線!


    股市30000億美元瞬間蒸發,經濟學家預測香港經濟將倒退五十年!


    三十年的血汗錢、一夜之間傾家蕩產——普通股民的真實寫照!


    截止今日十時,國際金融大樓跳樓自殺的十三人名單(隨時更新中)……


    ……


    重新開盤那天起,家裏就再沒有了一絲過年的氣氛。燈彩依然閃耀,但姨父的臉上已經失去了笑容,他整天整天把自己鎖在書房裏;姨母也為此憂心忡忡。


    一天晚上,在我睡著以後,姨母突然走進我的房間。她像是在對我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你姨父能挺過去的,不是麽?”


    “是的,他當然能。”我說。


    “那麽多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這次也不會有問題吧……”姨母念叨著,走了出去。


    那一晚,我徹夜未眠;我知道,姨母也是一樣。


    我們誰也不知道姨父能不能挺過這一次金融風暴。報紙上跳樓自殺的人名已經多達四十六個(還有很多人選擇了別的輕生方式,他們沒有去國際金融大樓往下跳,如果加上這些人,這個數字還要乘以一百);報紙上記載了每個人詳細的簡曆。其中很多人的名字我都聽姨父提起過——他們不是知名的投機者;就是和姨父差不多的股市大鱷。


    到了元宵節的前一天,也就是正月十四那天的中午;姨父讓瑪麗把我叫去了他的書房。


    我清楚的記得,那一天,姨父穿著他最喜歡的那套阿曼尼西服。除了這一點,他和往常並沒有什麽不同。當他指著書桌對麵那張會客椅,對我說出那個“坐”字的時候,連聲調也沒有一絲變化。


    我坐在那張椅子上,然後姨父從抽屜裏再次拿出那副撲克牌。


    他發下八家的牌。對我說:“第一家小盲注、第二家大盲注。現在,第三家跟注、我在第四家位置加注到五倍大盲注,也就是一千港幣;第五六家棄牌、第七家跟注、第八家莊家位置棄牌。”


    我點點頭,他收走那些棄牌位置上的撲克;繼續說下去:“然而,第一家在小盲注位置加注到三千港幣、第二三家棄牌、我再度加注到六千港幣;第七家跟注、小盲注也跟注。現在三家爭牌。”


    我沉吟著說:“連加兩次注,這不是姨父平常的風格,想必你手裏有很大的牌。”


    姨父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他翻出自己的底牌——兩張紅色的a。


    接著他發下三張翻牌——黑桃k、草花4、紅心j。


    “小盲注讓牌,我下注八千港幣後,第七家棄牌。而小盲注再度加注到三萬港幣。”


    我想了想,對姨父說:“他不是在偷雞。他可能有三條,也可能是兩對。”


    姨父點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而且我加注他一定會……”


    “跟注。”


    “你很肯定的樣子,為什麽?”


    “因為他知道你有一對a,在河牌發下來前,他會設法讓你扔更多的錢進入彩池。”


    姨父用一種怪異之極的眼神看著我。我完全看不出來,他此時的表情究竟意味著什麽,是讚賞、還是悲哀……


    最後他歎了口氣,點點頭:“你說得沒錯,我也認為我的牌沒有他大……但我覺得自己還有機會,所以我決定再花兩萬二跟注。”


    “你的機會並不多。他是兩對的話,有74%機率贏你;而三條是90%。”


    “你說得一點沒錯。現在,轉牌是……草花6。這對我一點用處都沒有。我讓牌,他下注十萬港幣,我跟注。現在彩池是二十七萬八千四。”


    “而河牌是——”姨父發下了一張草花a。


    “我拿到了三條,我肯定能贏他。他讓牌,我下注十萬;他猜我沒有一對a,還說我一張a贏不了他,他用所有的籌碼全下;我感覺不對勁,好像勝算變得渺茫,但無論如何我還還是跟了。然後我翻開底牌;他也翻開他的底牌……”


    當姨父的手剛剛碰到小盲注的牌時,我很肯定的說:“他是兩張草花,而且是草花kj。”


    姨父的手在那一刹那間停住了;但他還是翻開了小盲注的牌——草花k、草花j。


    “我就這樣輸了,那把牌我輸了四十八萬。那是我在澳門輸得最大的一局,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一把牌讓我輸上過五萬塊……但這是我自己的問題,我拿到一對a就喜出望外,沒考慮到其他的可能性。阿新,你說,一個牌手最忌諱的是什麽?”


    這個問題在《超級係統》裏有著很明確的答案,我回答道:“恐懼、害怕、喪失信心。”


    “還有呢?”


    我不知道姨父想要什麽樣的答案,但我確實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他。


    姨父搖搖頭,又歎了一口氣:“牌桌上,任何時候都絕不能掉以輕心。每個牌手的風格和習慣都不同;相同的,是大家都懂得玩牌的技巧。如果你要贏,關鍵就在於靜觀其變。而我已經變得遲鈍了,我沒有看到這個盲點。”


    我從姨父的話裏聽出了濃濃的悲哀,突然之間我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我拚命從腦海裏搜索詞句想要安慰他,但我最後隻是這樣說:“姨父,這隻是一把牌而已。”


    他馬上對我說:“可你就看穿了一切。”


    我又沉默下來。


    姨父也沒有再說什麽。我們對坐了很久、很久。然後他走出書房,我聽到書房的門“?紜鋇囊簧??還厴狹恕?


    當晚,報紙上的那份名單裏,添上了一個新名字——平光慶。


    再之後的事情,我想大家都已經知道了——我承擔了姨父的債務;每周去澳門玩牌還債、養家;我被阿刀請去代他出戰……而在我回憶裏的最後一幕,是杜芳湖擊敗我和阿進、奪得那張wsop的入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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