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王薑離頹然倚在禦座上,無窮無盡的悔恨和悲哀早已將他蒼老的心切割成一片片碎塊,直到此時,他方才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身為君王的無助。中州曾經有過許多沒有實力的君王,但是,權柄掌握在權臣貴族手中的狀況很多,卻鮮有身為使令卻下手奪權的。伍形易……他終究還是小看了此人!一環扣一環的陰謀籌劃,一次又一次地掉進陷阱,看來,自己這個所謂天子,還能安坐在禦座上的時間已經不長了。


    “陛下,請用膳!”宦者令趙鹽如今是少數幾個能自由出入隆慶殿的內侍之一,見到自己的主子如此情景,心中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酸澀苦楚,“陛下千萬要保重禦體,倘若出了什麽差錯,豈不是天下臣民百姓的一大禍事麽?”


    薑離漫不經心地抬頭看了趙鹽一眼,示意他將條盤擱在麵前的桌案上,這才長長歎了一口氣。華都之內雖然有眾多世家貴族,如今掌著權柄的卻著實不多,更何況伍形易早已將兵權牢牢握在了手中,難道,他真的要答應那個人的條件?兩頭都是引狼入室,當初他為了立儲之事召來了伍形易,最終卻拱手葬送了一切主動權。


    “趙鹽,這些天王宮內是否已經下了禁口令?”薑離似乎毫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趙鹽心中一顫,雖然知道此地並無他人,可他卻本能地回避了這個問題。“陛下,小人乃是陛下所封的宦者令,這些天也隻在隆慶殿外殿等候陛下吩咐,並未踏出宮門半步,所以這些事情小人並不知曉。”戰戰兢兢地答了一句話之後,他下意識地就想奪路而逃,最終卻硬生生地忍耐住了,“陛下乃是天下共主,若是沒有您或王後娘娘的旨意,又有誰敢在宮中下所謂的禁口令?”


    “是嗎?巧言令色,哼!”薑離冷哼一聲。再也不理會趙鹽的趨奉,食不知味地撥了兩口飯食便命撤了條盤。見趙鹽如蒙大赦般地退下之後,薑離的麵上又重新恢複了那深深的憂色,他不是不知道趙鹽這個宦者令的為難和無奈,隻是自己一個君王居然淪落到連宮門都難以邁出的地步,這著實太離譜了!橫豎都是為人所製,既然如此,伍形易,你就休怪朕的舉動出格了!下定了決心的薑離趁身旁的幾個內侍不注意,從袖中取出一方白帕做擦拭狀。抖手將一包粉末倒在了茶盞之中,一仰脖子喝了幹淨。


    “你說什麽,陛下重病不起?”伍形易幾乎無法相信這荒謬的奏報,“十二個太醫時時刻刻守在外頭,一幹內侍也都是隨侍在側,他們都是做什麽吃的?”此時此刻。伍形易早已沒了以往的恭敬謹慎之色,臉上戾氣密布,“傳令下去,當值內侍一律以玩忽職守罪斬首示眾,至於那些太醫。治不好陛下他們就通通去死!”


    留守華都的其他五個使令如今哪敢忤逆伍形易的意思,蒙輔應了一聲便匆匆離去,而剩下的四人便陷入了完完全全的沉默之中。許久,常元才試探地開口問道:“伍大哥,陛下長時間未曾接見群臣。外麵已經謠言紛紛了,那些大臣們幾乎天天在王宮門外鼓噪。若是再沒有一點交待,恐怕……”他突然瞥見了伍形易暴怒的眼神,連忙畏縮地將後麵的話吞了下去。


    “這些人都是在找死!”伍形易想起華王薑離的離奇重病。眉頭更是緊緊擰成了一團,“既然他們都要討一個說法,那就好好震懾他們一下!昨夜宮中當值的侍衛都有哪些世家貴族子弟?”


    眾人頓時一愣,半晌之後常元才乍著膽子揀了幾個出身顯貴的人,一一說出了他們的名字。他隱隱約約察覺到了伍形易的用意,隻能旁敲側擊地問道:“伍大哥,難道你想要借他們立威?”


    “立威?不錯,我就是要借他們的腦袋立威!”伍形易的神情突然變得猙獰可怖,“傳令下去,隆慶殿從今日起全麵封鎖,除非有我的令諭,否則擅入者死!另外,對群臣則宣稱陛下遇刺受傷,當夜隨侍所有內侍一律斬首,至於那些侍衛嘛,先行下獄,到時全部處死!那些貴族大臣之流不是一直鼓噪個沒完沒了麽,這一次我就要讓他們看看,究竟誰更會殺人!”


    伍形易殺氣騰騰的一席話頓時讓在場眾人全都勃然色變,然而,軟禁天子的事情他們都已經做了,再大逆不道的謊言也隻有繼續維持下去一途。事到如今,除了一條道走到黑之外,他們這些早就把自身和伍形易綁在一起的人,沒有任何其他路可以選擇。


    伍形易對外宣稱的遇刺一事自然而然地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在這一場神秘莫測的謀逆一案中,因為失職之罪而遭處死的各色人等不下百人,其中七人都是中州名門之後,然而,這些手中沒有兵權的世家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本家子弟遭難,心中卻對伍形易的倒行逆施憤恨到了極點。


    若是說三年前中州尚且還存在不為伍形易控製的軍隊,那麽,時至今日,整個中州王軍的軍權早已徹徹底底地落入了伍形易手中,沒有一星半點剩下。可以這麽說,倘若不能引狼入室般調四國之兵入華都,那麽,中州沒有任何人可以抗衡伍形易的威權。作為一個本應為天子臂膀的使令,伍形易的舉動無疑是大逆不道,但是,包括曆代使尊使令在內,從無一人能像他這般肆無忌憚地掌中州正統之權柄。然而,作為諸侯的四國君主,真的會放任這種狀況發生麽?


    周國昭陽殿之內,王姬離幽正滿臉陰沉地倚欄遠望,似乎根本不在意樊景的死訊,四周的宮女內侍也早就習慣了這位夫人的態度。說實話,誰都對當日周侯樊威擎冊立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為長莘君極度不滿,如今倒好,因為一個不相幹家夥的死訊而牽累到世子樊嘉,這究竟是什麽世道?


    “夫人,您不必擔心,世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應當不會有事的。”一個內侍為了賣乖,陪著笑臉奉承道,“殿下乃是夫人的嫡子,哪裏是那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家夥可以比擬的?主上心中自有決斷,應該不會隨意處置……”


    那內侍的話才隻說了一半,麵上便著了重重一記耳光,立刻伏跪在地不敢作聲,卻仍舊不明白自己的話有什麽錯處。


    “這些話豈是你這等身份的人可以妄言的?”離幽冷哼一聲,語氣中殺機畢露,“若非你是跟了我多年的人,本宮現在就可以下令將你亂棍打死!滾,本宮不想看見你!”狠狠發落了這個不識相的內侍之後,她不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揮手吩咐所有人離去。


    直待視線所及之處再無一個外人之後,她方才慵懶地換了一個坐姿,“你不是早就隱在一旁看熱鬧麽,為何還不出來?”她的目光落在角落中的一處陰影上,突然露出了一個勾魂奪魄的笑容,“你好歹也把身上的味道隱藏一下,那種雪蓮的香味別人識別不出來,我可不會一無所覺。”


    “不愧是幽夫人!”隨著一聲低沉的語音,一個神鬼莫測的人影突然出現在了離幽身側,隻是身子仍舊隱藏在柱子的陰影之中,“中州的情勢已經到了錯綜複雜的地步,那位使尊殿下卻始終未曾出來收拾局麵,仿佛是銷聲匿跡一般。如今世家權貴都認為陛下和他已經成為了伍形易的傀儡,這樣發展下去,似乎頗有失控的危險。”


    “你放心,不會到那一步,伍形易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離幽眨了眨眼睛,臉上的妖媚之態無影無蹤,一刹那便再次轉變為了廟堂上那個高貴端莊的周侯夫人,中州王姬,“他知道該怎麽進退抉擇,這一次應該不過是預演,而且也是為了震懾蠢蠢欲動的中州群臣。至於那位使尊殿下……”她突然停住話頭陷入了沉思,許久才斟酌著語氣說道,“此人不似我們早先想象的那麽簡單,所以須得詳加考慮,不能小覷了他。”


    “能得幽夫人眷寵,這個一步登天的小子還真是幸運兒!”黑影的聲音中似乎有些嫉妒之意,“不過,我上次曾經對陛下提過的條件被他斷然拒絕,帶來的結果就是引狼入室,興許這一次遇刺還有更深的內情才是,幽夫人是不是需要我讓內線加以詳查?”


    “不需要,王兄是弄巧成拙,這一點我清楚得很!”離幽冷笑了一聲,言語中已是帶上了森森寒意,“十二年前的事變,他至今仍不清楚首尾就想擺脫一切控製,未免想得太過輕易了。那個人身為堂堂天子始終無後,無非就是因為虞姬太過淺薄無知,其實,那人流落在外的王子又何止一個?這樣,你迅速安排幾個王子現身,然後設法讓六卿那裏進行滴血認親,隻要有了這些王子,伍形易就玩不出大花樣!”


    “那如今在夏國的那位主兒又該……”黑影似乎有些躊躇,立刻就拋出了一個問題。


    “自然得大力派人拉攏!”離幽輕輕拔去頭上的束發玉簪,一頭瀑布般的漆黑秀發頓時披散了下來,“此子不同於那些我們掌握住的王子,他的身份極其**,一定要穩住!我有預感,我們還會再見的,而且那個時候他極可能已經有了其他人的援助!”


    “幽夫人聖明!”黑影深深地彎下了腰,語氣中有一絲千真萬確的欽服,“難怪主上如此念念不忘……”


    “你回去告訴他,不要操之過急,多少年都隱忍了下來,不急於這一時半會,我那丈夫還沒死呢!”離幽直截了當地打斷了那句恭維,雙手則輕撫著自己最珍視的烏黑長發,“歲月催人老,總而言之,我總能夠看到那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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